但是不由分说,把我们一起赶下山,押着到青竹关街上去了。在路上,天太暗地传话,打死了也只说是挖药的。走在半路,挨我走的一个兵看样子比较善良,很同情地悄悄对我说:“嗐,哪个叫你们来闯鬼门关?”
在一间大屋里有个油头滑脑的家伙来审问我们,他一口咬定说我们是红军的探子。我们一口咬定是挖药的,并且指挖的野药为证。这家伙滑得很,他看出每次答话都是天太,起了疑心。他突然站起来,抓起我的背篼,随便拿起一味野药问我:
“这叫什么药?”
我是不认得药的,今天天太临时教过我们几味中药名,他拿起来的那味药我倒是记得的,我说:“观音草。”
他又抓起一味野药问我,我却分不清了,天太就急忙替我说:
“这是狼毒嘛。”
“不准你说,我问他。”
“狼毒。”我跟着说。
“这个呢?”这家伙坏得很,又拿起一味药考我,这下把我考住了。正在为难,从门口跑进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军官,进来就叫:
“混蛋!抓的几个伕子全跑了。”
他忽然看到我们几个庄稼汉子,很有兴趣地走过来,望着我们,并且用手指头夹一夹我的臂膀,用皮鞋踢一下我的腿肚,好像到了买卖牲口的市场,像买牛那样,摸摸腿,看看牙口。真气人!
“哈哈,这是几块好材料呀!”他忽然对那审问我们的坏蛋说。说完又大笑一阵才命令我们:“走,给我挑东西去。”
“慢一点,营长,这几个人还没有问清楚,怕是共匪的探子。”
“啥子探子,你一天就是整这些事,共匪哪里来那样多探子?你不看都是才从田里爬起来的使牛匠。走,跟我走!”
我们跟着这个营长走出去了,那家伙莫奈何地直摇头。
我们异常热心地帮那个营长收拾担子,简直有些过分了。天太用眼睛递点子,叫我们留神。挑的都是些箱笼软包袱,不知道这个家伙又在哪里发的横财,着急要往家里搬了。他派两个兵押我们上路,一个就是那个说我们闯鬼门关的,一个却是捉我们下山的那个坏蛋,那个兵叫他排长。
在路上走了不久,我就盘算起来,两个武装押六个伕子当然押得住,但是那个背长枪的对我们态度却不坏,如果他不动手,我们六个人对付那个提手枪的家伙是搞得赢的。我故意挑到天太身边,悄悄和他说了。他高兴极了,悄悄说:
“这就有办法了。分头传话,听你的号令。”
我们又走了十几里路,走到左右是树林的山坡边了。我看这里就好动手。天太点了一下头,大家都明白了。我走近那个排长身边说:“排长,歇一下再走吧。”
“不行,这里不准歇气。”这家伙很狡猾,他机灵地离开了我几步。
一不做,二不休,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把担子一丢就扑了上去。刚抓住他的肩头,这家伙一扭就滑脱了。他急忙逃开几步,回头举枪要打我。天太看事情坏了,大喊:“快跑!”我就一步从路边跳到石坎下面,我们几个都没命地分开逃走。
这家伙朝我打了一枪,没有打着,他大声叫唤:“抓住!抓住!”
“砰!”我在石坎下听到一声枪响,就再没有声息了。过了一会,听到那个背长枪的兵在叫:
“出来,出来,没事了。”
我和天太两个爬上石坎一看,全都明白了。是他在背后冷不防给了那排长一枪,把他打死了。我们走到那背长枪的兵面前,向他道谢,他指着排长的尸体说:
“你们今天不整他,我也要整他了,这个混账东西!”
我们怕有人来,赶快把这家伙的尸首抛到石坎下藏起来,把东西挑进树林去。但是以后怎么办呢?大家都不说话。继续往前走,去找红军吧,据那个兵说,越到前面越紧,是通不过的;再说红军已经走了十几天,也赶不上了。回去吧,那是死路一条。我气哼哼地说:
“莫非这样大的世界,就容不下我们这几条汉子!红军也是人干的,他们能干红军,我们就干不得红军?我们不能自己来立红军?”
我本来是说的几分气话,他们却一下都同意了,一起说:“对!我们自己来立红军!”
可是红军到底怎么立法呢?我们都不知道。跟我们来的那个兵名叫罗光德,原本也是干人,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弄得家破人亡。他虽然当过几年兵,可是还没有看见过红军,也不知道怎么干法。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阵,都说要成事,要紧的是大家一条心,都主张到庙里磕头赌咒,砍断头香。我们就在附近找了一个破庙,也不知道是什么菩萨,我们七个人一字儿跪下,赌咒发誓,要当红军,谁要变心,天诛地灭,一起砍了断头香才站起来。论岁数是我最大,立红军是我起的头,他们六个人都推我当“大哥”,要我做头儿。我也不推辞,就当头儿。还叫天太做我们的军师。又叫罗光德做管事,因为他懂得点打仗的事。
说实在的,我这个头儿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在我们捡到红军一张传单,那上面说的都是我们干人的心里话,就照那样办,总不会错。
我们把那个营长的冤枉财送到冯老爹家里,我告诉他说,我们自己立起红军来了。他听了很高兴,说:
“年轻人,有出息,干得好。我的大儿子要没有跟红军走,也要和你们一起去干。就是要把细,不要冒失,他们猾得很啰。”
我点了一下头。
我们一共有两支枪,罗光德有一支长枪,那个该死的排长的短枪,亮光光、蓝黝黝的,是杆好枪,就给我这个头儿背起来。后来我们突击了一个国民党落伍兵,又得到一支长枪,由天太背起来;天德的手艺巧,他照样子用木头做一支假枪,也很气派地背起来。
我们七个人,有了三支真枪,一支假枪,也像个事了。我们就在这大山里窜来窜去。有机会就打那些地主豪绅,特别痛快的是拉土老财的“肥猪票”,要他们拿钱拿枪来赎取。他们越痛,我们越舒服。但是我们没有打出旗号来,人家还以为我们不过是山里头的几个毛贼,也就没有人来参加我们立的这股红军。
我们都没有见过红军是什么样儿,就只好照我们听说的那么装扮,在腰上缠条红带子,枪上吊着红坠子,还把头上缠的白帕子染红了,硬是一身都红起来了。但是我们还没有机会弄到一面血红的红旗。
我们顺着大山梁子向西活动过去,我们的军师天太说,总蹲在一个地方是不好的。有一回,我们抢一家地主,找到一幅大红被单,就用竹竿揭起来,红旗就有了。天太又搞到一点红色油光纸,他就照着红军的那张传单,抄了好多份,走到哪里贴到哪里。原来的那一张传单虽然我们都背得上面的话了,还是舍不得丢掉,我们用厚牛皮纸把它裱糊起来,像个纸夹子,带在天太的身上。
说也奇怪,我们一打出红旗,贴了红军的传单,又把打土豪得来的东西分给干人,名声一下就大起来了。前前后后有些和我们一样的干人来找我们,要参加红军。不到几个月,我们就有三十几个兄弟伙了。新来的兄弟伙都说,外面到处传开了,说红军又回来了,拖了个游击队在山里活动,为干人申冤报仇,打富济贫。
谁想这样就惊动了中央军。冯老爹派人传话进来,说中央军要来剿我们这一股游击队,要我们特别小心。哼!这有什么了不起,来就来吧,打他狗日的!
过不多久,果然有白匪的保安团来搜山。我们靠对地方熟,消灭了他们一小股,又得到二三十支好枪。因为打了胜仗,威名传出去,又有十几二十个干人来参加,我们也都收了。
谁知道就在这里出了一个大毛病。敌人知道我们大开门收人,就派了一个探子装成干人混进来。我们没有在意。这个该死的坏蛋把我们的底细摸到后,密报了敌人,敌人就照这个密报,用大包围圈把我们从四方八面包围起来,然后再慢慢收紧包围圈。
我们还蒙在鼓里,还正在为我们才打了一个大胜仗添了枪又添了人高兴哩。直到冯老爹派他的没有跟红军走的小儿子,忍受千辛万苦,冒了生命危险,穿进包围圈,给我们报信,我们才明白了。可是已经迟了,我们决定突围的时候,包围圈已经收紧了。
我看形势不对,只好利用黑夜突围,可是几次想冲出去都没有成功,还牺牲了十几个弟兄。后来才发现是那个探子朝我们要冲出去的方向打信号枪。我们都气炸了,把他捉起来,枪毙了。
趁着黑夜,我们找了一个新的方向突围,仗打得很凶,敌人有二三百,我们只剩三十几个弟兄。忽然我们的军师天太受了重伤。他眼见得自己不行了,把我叫了去,对我说:
“大哥,我是不行了,你今夜一定要带弟兄伙冲出去,出去一个算一个,出去两个算两个,今夜出不去,天一亮就跑不脱了。总要出去几个,保住根子。你一定要去找真红军,找到共产党。”他费力地从怀里摸出那个夹着传单的牛皮纸夹子,交给我,说:“这个夹子好比我们的一本经,靠它起事,千万不能丢了……”说罢便咽了气。
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是敌人又进攻来了,我带着最后剩下的二十几个弟兄,高声大叫:
“要活命的跟我来!”
我们从山边冲了下去。跟我冲出去的有十一二个弟兄,还有几个弟兄,由罗光德带着,和我失去了联络,没有跟出来。敌人穷追不放,我们又累又饿,又牺牲了几个弟兄。剩下的五六个人也被完全打散了。我一个人不知道东西南北,往深山老林里钻。天快亮的时候,枪声越来越稀了。这时候我才在树林里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找红军没有找到,那样多生龙活虎的好弟兄都牺牲了。更是对不起冯老爹,他派来送信的小儿子,也牺牲了。剩下来的几个也不知道下落了。我们失败了!
我现在到哪里去呢?找红军当然不行了,回家更是死路一条,我更没有脸去见冯老爹,失悔没有听他几次送来的好话。我只好把枪埋在林子里,装成一个打柴的,背了一捆柴,从西边走出森林。走到一个集镇,正逢赶场。我的肚子实在饿坏了,胡乱把那一捆柴卖了,到一个又是茶馆又是饭馆的铺子里吃“冒儿头”。茶馆里正在叽叽哇哇摆说,像才揭开盖子的一锅开水。都在说:“红军回来一个游击队,遭打垮了。最后剩下几个硬汉子死不投降,打到最后,把枪在岩石上砸烂,跳崖死了。中央军把他们的头都割下来,挂在城门楼上示众哩。”
我知道这就是罗光德带的几个人。这样我才明白,是他们硬顶住敌人,掩护我们,我们才冲出来的,他们却全都牺牲了。我好难过呀!我又听到一个像师爷模样的斯文人在摇头摆尾地说:“哼!这一回,一个都没有跑脱,都打死了!”我看他那个得意的样子,恨不得走上去用三个指头把他那个正摇着的小脑壳夹下来,告诉他:“看着吧,我王天林这个根根还在哩,总有一天要翻梢!”
我看这个地方也不好安身,就一直朝西走去,靠打柴过日子,走了几天才走到这个小城里来。我在这里当苦力,做短工,一混几年了……
王天林讲到这里停住了。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讲到这里,他眼里含着泪水,忧郁地望着东方连绵不断的山岭,那是他斗争过的地方,许多好兄弟都牺牲在那儿。
他慢慢地从他的内裤口袋里,摸出那个小本,打开看了一下,送到我的面前。这是一个用牛皮纸不知裱糊过多少次的小夹子,上面浸透了汗迹。打开一看,在中间嵌了一张褪了色的红油光纸,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但是我好像仍然看到它像金子一样在闪闪发光:
干人要翻身,快来当红军,
打倒刮民党,消灭白匪军,
土豪全扫光,田地都平分,
建立苏维埃,工农掌政权。
王天林忽然提高声音说:“我们自己立红军虽说是失败了,但是我硬是不信他们的江山是铁打的,就砸不垮!我一定要把他们这个摊摊打得稀烂!我一定要去找真红军,找共产党,总有一天要找到。”
“现在,同志,你已经找到了。”
“是呀,到底找到了!”他笑了起来,他的脸变得那样光彩焕发,像初升的太阳。
王天林入党后不久,他就向党组织提出要求,要到他过去拖队伍的那一带去找寻失散的几个伙伴,他特别要去看看冯老爹,他要告诉他们,终于找到红军了。他又提出,请组织派他到他的家乡一带去秘密活动,他很想早一点让乡亲们知道,出头的日子快到了。
王天林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同意了他。我们知道,这是一颗不会熄灭的火星,落到哪里,哪里就会烧起大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