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走了以后,我就对小丁交代在双河场建立交通站的办法。我特别强调地告诉他交通站在党的工作中的重要性,并且告诉他做交通员的工作方法和应该遵守的纪律。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他的纪律性一定很差,因此我一再地强调纪律性。我说:“凡是我叫你送的信,找的人,传的话,你都要准确办到,不能打马虎,不然误了我们的大事,就要弄得同志们的人头落地哩。”
他满不在乎地听着,并不专心。我很不放心,问他:“我说的你都明白了吗?”他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我有些生气了,但是又不便一来就批评他。
我又重复一遍,他还是那样爱听不听的。说实在的,我真有些怀疑,他这样的人可以当交通员吗?但是现在也不便换他了,过一些时候再说吧。
交通站在双河场建立起来了,名义上是一个山货庄的转运站。坐落在场的西头一个独立的小院里,外面就是田野,人来人往倒也方便。小丁就住在交通站里,除开表面上做点收货发货的假门面工作,也没有多少交通工作要做。一来是这一带的党组织才清理起来,许多人都是我亲自跑去接谈,要传话送信的事不多;二来是我听说小丁有时跑进城去大街上坐茶馆,和那些压马路的“踱神”来来往往,在茶馆冲壳子,我实在不放心把重大的事情交给他去做。
可是过了两个月,我却不能不把一件重大工作交给他去完成。因为在整理旧组织的过程中,一个叫王太田的同志由于粗心大意,把一个已经暗地里叛变的坏蛋拉进党里来了。当我和这个坏蛋见面谈话时,一查问历史他就露了底。不管他怎样竭力掩盖自己,但是我看得很清楚。我回来马上想法查对,他果然是一个叛徒。这是一个十分危急的情况。我的住地他并不知道,但是王太田同志住的地方他却很清楚。我估计这家伙见我一再盘问他,发觉钻不进来,要做坏事了,第一个他想进攻的对象无疑是王太田。我既然也已在他面前暴露,不好多出头,就叫小丁拿着我写的一张小条子进城通知王太田马上进山。在交通站,小丁是见过王太田的。我告诉小丁说:
“这是救人的事,最好今天晚上赶到,至迟不过明天中午要赶到,明天下午转来回话。”
小丁也没有答应一声,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我简直有几分生气,救人如救火,他却满不在乎,我又赶出去叮咛他:“你要麻利些哟!”
“晓得了。”他不紧不慢地答应了一声,走了。
他走了不多久,忽然下起暴雨来,我想这一下糟了。在这山区里是一下暴雨,河水就陡涨三尺,山洪咆哮着从山里冲下来,进城的渡口封渡了,小丁今天一定是过不去了。我只希望明天天晴,渡口开渡,谁知第二天早晨仍旧下暴雨,风叫浪吼,老远都听得见,真是焦人!
中午天晴了,山洪来得快走得快,我想下午一定开渡,小丁一定过去了。但是等到第二天深夜,等到第三天早晨,小丁还是没有回来。怎么搞的呢?小丁莫非是没有送到吗?或者是因为小丁没有经验,莽闯进去,落进敌人的陷阱了吗?我的心真是像滚油在煎,失悔叫这个不大牢靠的人去办这样紧急的差事。
我只好亲自进城看看。那个叛徒虽然认识我,只要提高警惕,我想问题不大。我进城走到王太田同志住屋的附近了,静悄悄地看不到一个人,看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是经验告诉我,正因为这样,必须更加小心。我在附近走一阵,总想看出一个动静来。忽然,附近一户人家的边门偷偷开了,走出来一个人,蹑手蹑脚的。我一眼就认出,正是那个叛徒。糟了,王太田的住房果然被看起来了。我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这叛徒立即偷偷跟来盯梢,我装作不知道,让他盯住。这种事对我说来是家常便饭了,用不着惊慌,我总有办法丢梢的。我走出小巷,转到大街上去,走过十字街口,向北门大街走去,这家伙还一直在隔我十几丈远的地方盯着。
我正在想法丢梢,忽然从茶馆里跑出来一个人,一把把我抓住,叫:“走!王先生,喝茶去。”
我惊诧极了,回头一看,原来是小丁这家伙。我真生气,怪他把信没早送到,又不早回来,却跑到街上茶馆里去逍遥自在地喝茶,害得我进城来给坏蛋盯住了。我更生气的是他又不看风色,我明明被盯住了,他却跑出来和我打招呼。在街道上会到同志不准乱打招呼的这条纪律,我是再三跟他说过的,他却当耳边风,结果他自己也暴露给敌人了。他净给我戳纰漏,真叫人恼火。
但是我现在简直没有工夫和他理抹这些,丢梢丢脱了,回去再批评他。我只顾走自己的。他却偏要挨拢来,我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要他自己走开,他却嬉皮笑脸地望着我。我实在冒火了,只好不回头地恶狠狠地对他说:“走开!我长尾巴了。”
他却小声地说:“我就是看见你长尾巴了,我才出来打招呼。来,我帮你把尾巴砍掉。”
我想,小丁有啥经验砍尾巴?便说:“我自己会丢,莫管我。”
他说:“不,我这里熟,我来接你的尾巴,帮你丢。”他就大声地和我讲起话来,好像很熟的人一样:“王先生,走走,去喝茶去吧。”他又小声地说:“就在前面街转角茶馆里我接你的尾巴。”
我想不同意简直不行了,只好也大声地回答:“好嘛,到前面茶馆喝茶嘛。”我说罢用手向前面一指。
我们两个走到前边的茶馆。这个茶馆很特别,在街的转角上,是朝两面街开门的,茶桌一直摆到门口。我们从这面街的门口走进去,回头看一下,那坏家伙在十来丈远的地方站住了。他还以为我们不知道被盯梢了,他不敢走到茶馆门口来露相。小丁把我拉住就在门口一张桌旁坐下,把脚伸在门槛上,高声叫:“拿两杯茶来。”并且大声地和我说起话来,意思是叫坏蛋听见,我们的确在茶馆里喝茶。我看这个茶馆坐落的地方实在好,可以从这边门进那边门出,把梢丢掉。我对小丁说:“走吧。”
小丁说:“莫忙,你露一下相,脚也伸出去,等一下你收脚就走,我留下。”
哦,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果然比马上开溜的主意还好些。我马上也装作大声说话,并且把脸歪出门外露了一下,脚也伸在门槛外。我偷偷看一下,那坏家伙还是站在那里望着,他大概很放心吧:“你们喝完茶总要出来,总把你们盯得住,看你往哪里去。”
过了一会,小丁给我递了一个眼色。我就猛然把脚一收,站起来朝街那一边的门走出去了。我已经走出门外了,小丁还在那里大声大气地说话,好像我还坐在他的面前似的。他的脚也一直搭在门槛上,叫那坏家伙放心。
我从小街钻进一条小巷,顺城墙走到北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城去,直奔双河场小丁的交通站里去了。
过不多久,小丁也跑回来了。他笑嘻嘻地说:“丢掉了,让那个瞎猫去等死耗子吧。”
我不禁称赞起来:“你果然是个机灵鬼。”
他没有说什么,从口袋里摸出纸烟来点上。我想这小家伙应该好好夹磨,对他要求严格些,于是我检查他这次送信的工作。我对他说:
“那天下大雨,渡口封了渡,你没有把信送到吧?”他没有回答。我又问他:“那么你第二天为什么也不送到呢?”
他有点儿生气,说:“哪个说没有送到?”
“那么,约好第二天回来,为什么今天早上还不回来,害得我进城来被人家盯梢呢?”
“哦,这样嘛?”他大概现在才明白我之所以挨叛徒盯梢,是因为他的缘故。他抱歉地细声回答:“我前天才拿着信上路,就下起大雨来。哎呀,大得不得了,对面三尺不见人,大颗大颗的,把头皮都要打肿了。到了渡口,早已封了渡,糟了,过不去了。”
我说:“那你就该转来,第二天再去嘛。你跑哪里去了呢?”
他说:“跑到哪里去了?跑到河里去了。”
“怎么跑到河里头去了呢?”我很奇怪。
“我到河边一看,河水正在使性往上涨,浪掀起几丈高,又吼又叫,好不厉害。咋办?我把心一横,莫非这河大水就把我难住了?我脱了衣服,把纸条子用干树皮裹了又裹,缠了又缠,塞在我的纸烟盒里,用我的衣服包起来,缠在头上,我就下水了。好家伙,浪大水急,硬好像龙王爷派虾兵蟹将在拖我的脚,一下子把我拖到河底去,一下子又浮起来。我泅了两里路,才算泅到对岸,爬上岸去,我差点就没有气了。”他说到这里,还笑一笑。我说:
“哎呀,你怎么去冒这样大的险?第二天送也不迟呀。”
他忽然不笑了,严肃地皱起眉头来,说:“你那天不是跟我说了又说,最好要当天送到吗?”
“啊!好交通!”我高兴得打了他一下。我又问他:“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吗?后来不顺手。”他说,“我把信送到王太田家里,他出去了,问他家里的人到哪里去了,说是有事到北乡去了。北乡,一匹大山几百里,到哪里找他去?当晚上我找个熟人的地方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去问,还是没有回来。下午我再去,好家伙!我发现他家门口外边有人转来转去。我看,不对呀,坏蛋动手了呀。这样看来,我不把王太田在外边拦住,他懵懵懂懂闯回家,一定要糟。我就只好在十字街的茶馆里守住,他到北乡去回来一定从北门进城,一定从这茶馆门口过,我总要等到他才算数。”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他慢慢又把手往口袋插进去,我明白他又想抽烟了。我一把把他的手按住,着急地问他:
“慢着!你先说清楚,到底等到没有?”
“当天还没有等到。”他又动手拿烟。我又按住他的手,问他:
“慢着!今天上午你等到没有?”
“等到了。”他很平淡地说。啊,我的心才算落地了,我出了一口长气,把手放开。他取出一根烟来点上,慢慢说:
“今天上午,王太田果然回来了。我出去拦住他,把你的纸条子给他,他打开树皮一看,纸条子倒在,但是已经打湿了,什么也看不清了。我把坏蛋已经在他家当门神的情况告诉他,他才明白出了事。他说他先下乡去,明天再来找我,和你接头。”
“啊!好同志,好兄弟!”我狠狠抓住他的肩头拼命地摇,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哎,哎,你把我的架子都要抖散了啊。”他也高兴地说。
于是我们两个决定好好做一顿饭来吃,打个牙祭,表示庆祝。我们正在厨房有说有笑地商量吃什么,忽然听到前面有人推门进来。小丁急忙出去,却有一个人闯进厨房来了,来人说:
“噫——你们都遭关进笼子里去了,还在安逸哩!”
我一听就知道是王太田的声音,我问他:“你来干什么?”
他说:“干什么?救命。”
我和小丁都莫名其妙,问他:“什么救命?”
他把我和小丁拉到厨房的小窗口,往窗外土坝外的小树林里一指,说:“你们看嘛!”
我往小树林里一看,糟糕!怎么那个坏蛋到底还是跟上来了呢?那家伙站在树背后,偷偷摸摸地看,手插在腰里,显然还拿着手枪。我问小丁:“这是怎么搞起的?”
“我也不晓得,尾巴我是丢掉了才回来的呀。”小丁本来是不紧张的人,现在也紧张起来了。我又问王太田:
“你怎么知道的?”
王太田急匆匆地说:“我早晨碰到小丁后,本来打算到北乡去的,后来想,还是先和你碰一下头再去,就拐到双河场来找小丁。在半路上,我忽然发现在前面大路上,这个叛徒带着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跑。我知道这不是在追我,一定是要到双河场来了。我从小路抄了过来,在场口外边,看到那几个坏蛋在场口的茶馆坐定,过一会这个叛徒一个人溜出来,鬼鬼祟祟地,到交通站外面来了。他大概是先来侦察你们在不在家,才好带人来动手。我没有办法,只好冲进来告诉你们。”
我对小丁说:“糟糕,你一定是只丢掉了那个叛徒,却没有丢掉顶他盯梢的你不认得的人。”我想,这还是怪我粗心,我走的时候没有给小丁交代,盯梢可能不止一个人,要丢尽了才能回家。但是现在来不及想这些,现在是想怎么才能脱险。
这个叛徒很鬼,他站在树林里一棵大树的背后,却把我们交通站的前门和厨房侧门都守住了,简直跑不出去。我着急得很,过去遇过许多次危险,都不觉得怎么样,这一次却弄得我有些手足失措了。留在屋里藏不住,冲出去要挨叛徒打枪。怎么办呢?
小丁忽然说:“我有办法。”
我问他:“你有什么办法?”
小丁说:“祸事是我惹的,让我兜起来,我冲出去和他拼了,我和他扭打的时候,你们就往蓼叶沟跑。”
这怎么可以呢?这样小丁就要挨他打死,小丁家三代人革命,就剩下他一根独苗,我怎么忍心?我急忙阻止他说:“不行,不行。”
小丁又出了一个主意,说:“让我冲出去先跑,他会来追,等我把他引开了,你们就跑。”
我还是说:“不行,不行,他会开枪打倒你的。”我的心里很乱,总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小丁着急地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要他打一枪,声音传到场口去,叫来别的特务,我们一个也跑不脱了。我冲出去,死我一个,跑脱你们两个,啥子不行?”他说罢就去开厨房的门。我想拉住他,他把手一摔,就摔脱我的手,冲出去了。他从小树林边往包谷地那边飞快地跑过去。那叛徒果然惊动了,跑出树林去追小丁去了,大叫:“莫跑,站住,不站住我打死你!”他并没有把小丁吓住,小丁一股劲往包谷地里小路上钻进去。他一面跑,一面回头看,看样子他是怕引不开叛徒。那叛徒向小丁的背后开枪了:“砰!”
小丁忽然倒下了,我大吃一惊,糟了,小丁被打倒了。叛徒也以为打倒了小丁,又回头看住交通站的门口,怕还有人跑出去。这时小丁却忽然爬起来飞跑了。叛徒马上提枪追去,趁他还没入包谷地小路,我和王太田急忙冲出去,往反面的包谷地里跑。叛徒发觉了,回头胡乱向我们打了两枪,还大叫:“站住!站住!”听到子弹从头顶嗖嗖两下飞过去,我们飞也似的从包谷地往蓼叶沟的方向跑去,这叛徒又打了一枪。
我和王太田一气跑了几里路,跑到蓼叶沟的小河边的渡口,我们一看,糟了,这才叫祸不单行。没有想到这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刻,撑渡船的老头把渡船停在对岸,回到对面村里吃午饭去了。前有小河,后有追兵,我又偏不会泅水,这怎么办呢?
正着急间,小丁却忽然从后边赶来了,他简直没有考虑,也不说一句话,就连衣带裤扑到水里去了。他几下就泅过小河,爬上渡船,拿起竹篙就撑了过来,他叫:“快,快上船,他们后边追来了。”
我们上了渡船,小丁撑,我和王太田划桡片,几下就靠拢对岸。我们钻进了包谷地的小路里去,回头就看到叛徒,还有另外三四个提着枪的人追到河对岸来了。他们举枪对我们乱打一气。我们伏在地里爬着走,当然打不到我们。
“他们在给我们送行哩。”小丁笑嘻嘻地说,并且向对岸大叫:“你狗日的有本事过来嘛!”
这些坏蛋当然没有那样大的积极性,敢于泅水过来追我们,只听到他们站在河边喊:
“喂——撑渡船的,快来呀!”
我们在包谷地外边大路上从容地走,小丁一面打趣地回答:“呜——来了,你龟儿子等倒嘛!”
我们又小跑了十几里路,到了三岔溪。我们往右边进溪上山,准备回飞仙岭去。这一路可以说是我们的势力范围,党组织最多。我们顺左手溪边小路走进一个隐没在竹林里的小院子里去,那是我们的一个党员住的地方,我们想先在那里歇一下。
我们才坐定,小丁就在那个党员耳朵边嘀咕几句,那个同志起锄头走了。过了一阵,那个同志起锄头又回来了,笑着对我们说:
“我把这些龟儿子指到大路上往西去了。叫他们去追太阳吧。”
小丁打了一个老大的哈欠,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纸烟来,烟已经湿得不能吸了。王太田把自己的烟递给他一支,他高兴地点上。我是不大会抽烟的,却也非常想抽烟,我向王太田要来一根纸烟,并且也努力学小丁那样把烟叼在嘴唇上,但是没有成功,倒把我的嘴皮烫了一下,大家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