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任道头一天晚上接受了特委武装工作部部长老王同志的指示后,第二天一大早,挑起他早已准备好的书担子,出发到大巴山下的王家场去。
在半路上,他找到一个叫王小堂的青年小伙子,帮他挑担子,给他带路。一路上晓行夜宿,不紧不慢地走了三五天,总算走进了大巴山区,隔王家场不远了。
这正是大巴山山区的早春天气,早上穿着棉衣上路,还感觉有点凉意,可是不到中午,太阳出来一晒,就感觉热了起来,非把棉衣的扣子解开让春风吹一吹不可了。一路走去,看远山近树,一片新绿,山村竹篱边不时伸出一枝两枝生气勃勃的杏花,风景十分动人。但是任道并没有留心这些,他一面走着,一面在看那郁郁苍苍、峰岭纵横的大巴山,想起许多事来。这个大山是生他、长他的地方,也是他小时候受灾受难的地方。十几年前,他当一名“红小鬼”跟红军离开这里北上抗日,现在回来,却是一个大人了。从成都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武装部长告诉他,这次把他从解放区调回来的主要任务,是到大巴山区领导农民武装斗争。他很高兴接受这个任务。他离开大巴山后,还常常梦见大巴山上的穷兄弟们,现在党就交给他领导这些穷兄弟们翻身的任务,这当然是一件愉快的事。
但是武装部长又告诉他,这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起初到大巴山区并没有武装可带。到那里去首先要做艰苦的开辟工作,深入发动和组织农民,才能逐步开展武装游击战争。武装部长告诉他,红军北上抗日后,反动派疯狂报复,这一带的农民简直活不下去了,在党组织的领导下发动过好几次暴动,都失败了。一年多以前,在王家场一带的党组织,还准备发动一次暴动,但是还没有搞开来,就被恶霸发觉,遭受破坏,几个主要的农民领袖都牺牲了。当时只留下一个姓王的小学教员,因为暴动前他到县城去找县委联络,没有牺牲,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武装部长把和这个小学教员接关系的口号交给任道后,对他说:“你到王家场假如能打听到这个小学教员,把关系接起来,这一带的党组织就可以很快恢复起来,展开活动。但是这也不简单。”
任道想,武装部长说得很对,最快捷的办法是找到这个姓王的小学教员。但是那个地方既然叫王家场,想必姓王的一定很多,怎么能找到这个有姓没名的王同志呢?他自信打仗还有两下子,做地下党活动却完全没有经验,看来的确是不简单。
任道跟着王小堂翻山越岭,又走了几天,总算走到王家场了。他在一个叫悦来店的客栈里歇下来。洗脸吃饭后,将王小堂打发走了。他一个人到场上去转了一下。在山区里来说,这是相当大的场镇,有一条正街,虽说不宽,却有一里路长的样子。在场中心有一个大庙子,庙门上挂着大约有十来块牌子:左边挂着区公署的大牌子,右边挂着同样大的大巴山山防局的牌子;在这样两块大牌子的边上,还挂了好几块比较小一点的国民兵团大队部、区禁烟委员会、区税局、新生活促进会、区慈善会等等的牌子。看来这儿就是这个山区的政治中心了。但是奇怪得很,这个衙门冷清清的,没一个人进出,也没一个守卫的兵。就在这座大庙斜对面不远的地方,却有一座新油漆过的八字朝门,门的上面有一块金字大匾,上写“五世齐昌”四个大字。这个门口和对面区公署对照起来,大不一样,不仅门口站着一个无精打采的兵,而且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有时候看到穿长袍的人拿着名片进去了,有时候又看到垂头丧气的老百姓出来了。看来这儿才是真正的衙门。任道想,这一定是王大老爷的公馆,才有这样的气派。在这方圆百里以内,哪个不知道外号“巴山虎”的王大老爷呢?任道还没有走拢王家场,早就听说这个山霸王的威风了。
第二天,刚好逢到赶场。任道把书担子挑到那大庙外的小坝上,就地摆了个书摊子。摆的东西无非是些皇历、相书,《尺牍大观》《契约大全》《万事不求人》之类的日用书籍,也还摆得有一些古旧小说和通俗的小唱本,像《十八送》《小孤孀上坟》《诸葛亮三气周瑜》等等。除此之外,还卖点小学生用的习字本、笔墨砚台之类的文具。自然,任道还带有几本时新的小说和进步的小册子,但是这些书都没有摆出来,他藏在客栈里了。
任道的摊子摆了半天,并没有卖出什么东西,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挤到摊摊边上来随便翻翻的人也还有几个,都是把小唱本看一阵就走开了。有时也来一两个庄稼人,为自己的读书的儿子买本习字本什么的。任道很想找些农民攀谈几句,但是庄稼人对他都是爱理不理的,看来对任道这种斯文打扮的人是没有兴趣的。
已经到了中午,场快要散了,任道也在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回客栈去。这时,忽然看见坝坝上拥挤的人群忙乱地奔跑躲避,一会儿,就让出来一条大路。只见几个提着手枪的马弁气势汹汹地在前面开路,大声叫骂:“爬开!爬开!”一面喊着,一面就用皮鞭向赶场的人没头没脑地打去。幸好任道的摊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个马弁还用鞭子在他的书担子上狠狠地打了一鞭子。在这些开路马弁的后面跟到来了一乘四人换抬的凉轿,像飞一般地从任道的面前过去了;隔着凉轿的黑色羽纱窗子,隐隐地看到坐在里面的是一个白白的胖子。在凉轿后面跟着两个兵,一个背着一挺花机枪,一个提着精美的鸦片烟匣子,在肩上也了一杆枪——鸦片烟枪;他们都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任道心里想,这个人好威风!正想着,就看见那乘凉轿抬进前面那个大朝门里去了。他想这一定是赫赫有名的“巴山虎”了。
任道回到客栈,和一个叫王二木的茶房闲谈起来,说王大爷走路好威风,差点把他的摊子踢了。王二木说:“你的摊子遭踢了倒还事小,还没有找你倒补踢脚钱哩。”
“踢脚钱?这是什么意思?”任道莫名其妙,问王二木。王二木说:“踢了你一脚,费了脚劲,是要算钱的,越踢得多,踢脚钱也要得越多。”任道说:“原来是这样,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王二木说:“你没有听说过的事还多得很呢。”
任道和王二木随便闲谈了一阵,察觉到这个茶房虽然年纪不过二十五岁,知道的事情却真不少,也算得是这个场上的一个“百事通”了。任道不由得暗暗地打量着他:这个人的面孔很平常,看来老老实实的,但是他的眼睛却总是在忽闪忽闪地眨,在忠厚中又透出几分狡猾的样子。这人和任道谈话,总是不断打量任道脸上的神色,好像总在猜想任道谈话的用意何在。比如任道问王二木:“这区署门口挂个山防局的牌子,这是什么意思?别的地方没有见过呀!”王二木听了,不马上回答,眨了几下眼睛才冷冷地回答:“听说是防备红军的。”任道又问:“这里过去来过红军吗?”王二木的眼睛眨得更快了,过了一会儿,更冷淡地回答:“来过。”然后扯一个故就走开了。
任道第二天吃罢早饭,就到场口去看看。从这里才看出王家场是一个十分险要的地方,扼住巴山的出口。从这山口望进去,但见重重叠叠的大山,树林茂密,云飞雾腾,真是一个打游击的好地方。任道从场口走过石桥,看见小山边有一座大庙,他走过去一看,原来小学校就设在这里。任道想起来,他要找的王老师是不是就在这个小学里教书呢?
任道回到客栈后,又和王二木东拉西扯说了一阵闲话。他转弯抹角地问这个小学有没有一个姓王的老师。王二木笑了起来,说:“看你说的,这个场叫王家场,哪里不是姓王的?那个小学有好几个姓王的老师,有瘦王老师,有胖王老师,有眼镜王老师,还有白脸王老师,就是因为王老师太多了,才这样叫的。”任道听了很失望,谁知道哪一个王老师是他要找的对象呢?
王家场不逢场的日子,任道就挑起他的书担子到附近的几个乡场去赶“转转场”,一来是怕老蹲在王家场,引起巴山虎手下人的注意,二来可以在赶场的时候,和农民多接近,顺便打听打听。可是他在乡场上只要一想和农民多搭几句闲白,农民就支吾两句走开了,不肯和他多说话。有些农民甚至用怀疑的眼睛望他一下。他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党员,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头上没有刻字,谁认识他?他只好扫兴地又回到王家场。
又轮到王家场逢场的日子,任道把他的书摊子摆到靠近小学的场口去了。生意还是很冷落,一直到了中午快收摊子了,忽然来了两个小学的老师,其中一个白净面皮的老师,很有兴趣的样子在书摊上东翻西翻,看到底卖些什么。他很鄙弃地把《万事不求人》《契约大全》和一些小唱本翻一下就扔下了,对另一个老师说:“走,没有看头,尽是些陈古八十年的老古董。”说罢他们就走了。
这一句话引起任道很大注意。他想:“这个老师对这些老古董没有兴趣,莫非是想看新东西吗?”
第二场,任道还是把书摊子摆在老地方,这一回,他在老古董书的下面压了一本新书《家》。果然,快到散场的时候,那个白净面皮的老师单独一个人来了。他在书摊上翻了一阵,终于发现了这本《家》。他很注意地拿起来看看,自言自语地说:“这倒是一本好书。”说着,便抬起头来打量了一阵任道,细声地问:“像这种好书你还有卖的吗?”
任道心里很高兴,却不表露,回答道:“有倒是还有几本,是来的时候,书铺配给我的,说是新书,我怕卖不脱,没有摆出来,放在客栈里。你老师要看,可以到客栈来取。”那个老师很高兴地说:“好极了,请问你贵姓,住在哪里?”任道把他的化名“王从化”说了,又说他现在住在悦来客栈里。那个老师说:“好极了。我也姓王,叫王家盛,我们还是家门人哩。我明天到悦来客栈来取书,这本书我借去看一下。”说罢,把《家》拿走了。
任道回到客栈十分兴奋,莫非真应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句古话吗?这一夜,任道想得很多,他想,要是接上了关系,马上就可以把农民的组织恢复起来,再适当加以发展,搞一两次小斗争,锻炼锻炼队伍,然后就准备搞武装暴动,拉进山里去打游击。在巴山上插起红旗来……真是太美了。
第二天上午,王老师到悦来客栈来了。任道把他让到房里,随便闲谈了一阵。任道见这位王老师温文尔雅的样子,说话很有分寸,又很谦虚,初次接触,便留下了一个相当好的印象。他估计,这个王老师很可能是个进步分子,不然,是不会那么想看进步书的。于是,他取出一本高尔基的《母亲》来给他,说:“再借一本你看看,听说也是本时新的好书。”
王老师接过书去,道了谢。他说,他在这个山里,看报纸像读历史,消息十分闭塞,什么新书也看不到,真是闷死人。他问任道:“外面有什么大事情没有?”
任道当然不好和他谈起政治来,只是支吾两句。王老师正要起身告辞,王二木却推门进来上开水,在上开水的工夫,他注意地打量了王老师一下,便退出去了。
等王老师走了一会儿,王二木又进来,问任道:“你认得这个王老师吗?”任道怕王二木看出他和王老师初次见面就怪亲热地关在房里说话,引起怀疑,就假装说:“我们过去就认得,在省里就认得。”
王二木恍然大悟地说:“哦!这就是白脸王老师嘛,原来你要找的就是他呀?”
任道回答:“是的。”
才过了两天,王老师又来客栈找任道,并且把《母亲》和《家》拿来还给他。
任道说:“你看得很快呀。”
“我随便看了一下,书倒是好书,不过,我不大欢喜文艺。”王老师解释了几句,跟着又问:“不知还有什么谈正经事情的书没有?”
任道暗自想,他要谈正经事情的书,莫非是指政治经济方面的书吗?看来越说越投机了。任道问:“你说谈什么正经事情的书?”
“就是那些……”王老师欲言又止,很神秘地打量一下任道。任道用似鼓励非鼓励的笑容望着王老师,王老师才说下去:“就是那些……比如说,谈天下大事的书,谈国家大事的书。”
“你是说谈政治方面的书吗?”
“正是,谈政治、谈革命的书。”
王老师居然说出“革命”两个字来了。很显然,这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说出来的,看来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他要找的那个王老师。任道从自己的书箱里又翻出一本《论联合政府》来。当然,为了携带和阅读的方便,书皮已经去掉,夹装在一本叫《社会科学常识读本》的小册子中间。任道把这本书交给王老师说:“这本小册子是谈的国家大事,你可以仔细看看。”王老师拿起书告辞走了。
过了两天,王老师又来找任道,这一回他十分兴奋,一进房间就说:“这本书真是好极了。这是哪个写的呢?”任道心里想:这个王老师连毛主席这本著作都不知道,他也许不是党员,不然就是脱党很久,这地方也真是闭塞得很。任道笑了一下,说:“这本小册子可不是一个普通人写的哟。”
“唔,唔。”王老师似知道不知道的样子点了一下头。
任道和王老师正说话呢,王二木又推门进来上开水了。这个王二木近来也有些怪,对任道上茶倒水十分殷勤,特别是他和王老师谈话的时候。有一次,任道推开房门,见王二木拿了把扫帚假装在门口扫地的样子,好像正在偷听。这真是不能不引起警惕了。
等王二木退出房去,任道谨慎地又重新把门关严了。王老师问:“近来省城有什么重要新闻没有?”
“你指哪一方面的?”
“听说过去的红军现在叫中国人民解放军,又打得很凶,慢慢打过来了,有这样的事吗?”王老师终于问到这样一个重大问题。任道想:“假如你是党员,我可以把在省委听到的形势分析向你传达。那是多么精彩呀!”但是,在没有打通关系以前,任道怎么有权利这样做呢?这是秘密工作纪律所不允许的,他只好含糊其词地说:“是听说越打越大了,活动到南边来了,隔四川也不多远。详细情况不大了解。”
“那好极了!”王老师忽然说了这样一句。但他似乎发觉自己失言了,马上掩饰地纠正说:“不,我的意思是说,能听到这样大的消息,好极了。”说罢,任道和他会心地笑了一下。任道心里说:“这个消息本来是好极了嘛,你就说好极了吧。”
任道简直认定这个王老师十有八九就是他想找的小学教员了,他真不想和他老是这样心照不宣地打哑谜了,真想试着和他对口号。但是任道还不敢这样莽撞,他记起临来的时候,武装部长告诫他的话,他搞地下工作也的确没有经验,他应该看一看再说。任道和王老师闲谈时,王老师总像有点什么心事,想说不说,最后他终于转弯抹角地从这个场上的巴山虎多么厉害说起,说到这一带的农民也不是好欺侮的,然后绕到农民反叛和上次农民暴动的事。任道心里高兴,表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对于这次暴动过于有兴趣,只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问当时的情况。
王老师马上很兴奋地摆谈起来,说那次暴动是为的什么事,怎样准备的,怎样给巴山虎发觉,遭受破坏,几个农民领袖又怎样牺牲了,简直说得活龙活现。任道听王老师说的和武装部长告诉他的基本一样,甚至,比武装部长告诉他的还要详细一些,显然的,这个王老师要没有参加活动,是不可能知道得这样详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