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什库尔干的街道非常宁静,没有喧嚣和吵嚷声,有的只是风吹动街道两旁的杨树叶的声音。泥土的清香弥散在空气之中,这里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田园小镇。它是帕米尔高原上一个重要的城市,也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这里也许曾经喧嚣繁荣车水马龙,此刻却只有这宁静的风轻轻地拂过。
我们的车在绕进县城的时候路过了一片绝美的地方。它在石头城的背面,是一片绿色的草原,几个白色的敖包稀稀拉拉地点缀在草原上,中间有一条小河穿过,不知道从哪里流来又要流向哪里。天上的云很低,和远处的雪山融在了一起。有夕阳照在那里,羊群是那么雪白,河水是那么清澈,仿佛身在画中。我想,天堂再美也不过如此。
从来没有一座小城给我如此的感觉,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环绕着我,似乎前世曾经来过这里。也许前世我就是那牵着骆驼的蒙面过客,在这幽静的杨树林中喝水休息,扎着漂亮的碎花头巾,端着羊奶穿越那碧绿的草原,也许还遇见过玄奘和马可·波罗。一切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在这里都不觉为过。
住进一家便宜的私人旅馆,主人是当地的塔吉克女孩,一进门她就 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并轻吻我的脸颊。我吓了一跳,杵在那里一动不
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司机王姐站在旁边捂着嘴直乐,她说,这是塔吉克族人的礼节,其实一般是亲吻嘴唇的。我咽了咽口水,背着包赶忙去找自己的房间了。
塔吉克族人是善良淳朴的,他们的善良从那一双双晶莹的蓝色眼睛里就能看得见。在塔什库尔干,白天他们会把钥匙挂在大门上,然后大摇大摆地出门溜达,晚上睡觉也不关门。夜不闭户对于现在我们生活的城市来说是天方夜谭,到处看到的只是粗粗的防盗栏和厚厚的防盗门,把我们死死地锁在了那个封闭的空间里。小时候在四合院里长大,还能体会到邻里的和睦和交集,现在在高耸的楼房里,关上自己的门,就与整个世界隔离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变得那么遥远。
王姐说,这是难得的一片净土。在新疆开车跑了十多年,这里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她说,和他们在一起,你会觉得内心特别干净。我无法告诉她,对于这一切,我真的似曾相识。也可能这就是我心里最纯粹的那种对生活的向往。
塔什库尔干海拔三千米,所以温差也很大,晚上非常冷。白天穿着短袖,晚上就得裹着大衣。
夜里口干舌燥睡不着,起床去找水喝,发现走廊上有个人披着冲锋衣盘腿坐在那里玩电脑。她听见开门声抬头对我笑:“你好。”我说:“这么晚你还不睡啊?”她笑着耸了耸肩:“我还在工作,怕影响同屋的人,所以出来待在这里。”
听她的口音是台湾人,我说:“你是从台湾来的吧?”她点头:“是啊,我已经出来快两年了。”我说:“是出来工作的吧?”她摇头:“是出来旅行,快两年了,我已经环游世界一圈了,新疆是最后一站,我就快要回台湾了。”
我这才仔细地打量她。这个女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瘦瘦小小的体格,戴着金丝边的近视眼镜,显得有几分文气。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模样,却已经花了两年的时间环游世界,我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崇敬。
我问:“走了这么一大圈,你印象最深的是哪里呢?”
她想了想抬头说:“说不上来,好像自己还没消化掉一个地方就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现在要让我想,我可能会说新疆吧,因为非洲、澳洲、欧洲、南美、东南亚,已经都快要被遗忘了,还好我一路都在记笔记。我太喜欢三毛了,所以很多脚步都是跟随她而前行的,比如厄瓜多尔、秘鲁、墨西哥、撒哈拉……”
后来我也背靠着墙壁坐在走廊上和她聊起了天。
她说:“旅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本来出走前我非常坚定,可是后来却有些迷惑了。看到的景致越多,遇到的人越多,内心的感知就会重重叠加,所以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些虚幻。一片美丽的风景在你的脑海里能够停留多长时间?然而它又能改变你的什么呢?走过亚马孙河时,我被一只不知名字的虫子叮咬,整个小腿完全没有知觉,我以为自己会死。那个时候我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我为什么不选择坐在优雅的咖啡厅里听着古典音乐读一本浪漫的小说呢?一路上这些问题不停地困扰着我,我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疯了。可是奇怪的是,我居然坚持到了现在。而且面对就要结束的旅途,我竟然变得有些惶惶不安了。”
我心有所感地点头:“其实有时我也会惶恐,不知道这样的坚持是为了什么,只是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不晓得那是什么,信念?自由?也可能是逃避现实的懦弱。只要这样的声音一直在,我便会一直走。如果不是为了专业性的探索,也许行走对我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原因和目的可言,只是为了内心小小的安稳,为了等到年老时回忆这一生,不会因为它的惨淡平庸而留下遗憾。”
她笑了:“也许正如你所说的,实现人生价值应该有很多方式,只是我们选择了这一种,其实它的美好远远比残酷要多,对吧?”
我也笑:“当然。”
路遇知音,我们聊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回到房间。
躺在床上,彻底是睡不着了。脑子像放电影一样倒转,想起了曾经在路上也碰到过很多坚韧的女子,她们背着包独自行走,带着倔强和微笑一路行走在最艰苦的地方,雪山、沙漠、原始丛林。有的人挨饿受冻经历过狼袭,有的人甚至遭遇打劫失去了一根小指。她们的理想也许并不大,她们只是一直遵循着自己内心的声音去生活。
我在努力做这样的女子。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开,我就出门了。石头城里特别安静,只有我一个人。为我开门的塔吉克大爷打着哈欠说:“没有这么早来这里的人。”我看了看表,八点整,相当于北京时间六点。
塔什库尔干的石头城是古代丝绸之路上一个重要古城,它曾经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蒲犁国的王城。城的基部全部由石块建立起来,上部是由土块砌成的。如今这座城已经塌陷了很多,几乎看不到一个完整的建筑体,但是有的城墙依然还在,它们在雾气之中显得沉默,对于过去一言不发,只是保持坚挺的姿态迎着风伫立在那里。
沿着碎石小道走上了城墙,正前方是翠绿的草坪和民居家里飘出的袅袅炊烟,远处是延绵的雪山群构成的雪线。伸开双手站立,仰头望天,觉得有眼泪要掉下来。
只有这样的时候,你才会明白旅行的意义是什么。它不是计算我们到底走了多远,而是在停留下来的那一刻能感觉到我们离自己的内心又近了一步。
我想,那个台湾女子会同意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