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坎土曼按大、中、小三排,在地上摆成整齐的梯形,卖掉一只,他会从铁匠铺进一只补上,卖得再多梯形也不会残缺。这是他的牌子,几十年不变。那些低头转街的人,只要路过这儿,看见坎土曼摆成的梯形,就知道是他的摊子,价格、货都不用问,想买的挑选一只,钱一付就走,不会有任何变动。
那些卖坎土曼的,没有招牌,没有铺子,就街边一小块空地,东西就地一摆,但每个人都摆卖出一种样子,绝不会有重复。
你看那个大热天戴皮帽子的老汉,他的坎土曼沿街边摆成一长溜子,从小往大排过去,他蹲在尽头,像一只最大号的坎土曼。买货的人从那头挑选过来,好一阵才能走到这头。
那个光头巴郎(男孩)的坎土曼,一只一只插在地上,好像每一只都正在挖土,远远看去有上百只坎土曼在挖那块地。
而另一位白胡子老汉的坎土曼,也是立在地上卖,却全部刃口向上,仿佛干完了活,全都白刃朝天晒太阳呢。
还有的坎土曼挂在墙上卖,像一张张维吾尔人的铁青脸谱。
只要这条街道不变,卖坎土曼人的摊位就不变,每个摊子上坎土曼的摆法更不会变。一个一个巴扎,一年又一年地摆卖下去,就成了这条老街上的名牌摊铺,全库车人都会知道。远在塔里木河边草湖乡的农民,活儿干累了靠在埂子上,边抽莫合烟边摆弄自己的坎土曼:我这把嘛,是在老城“一长溜子”上买的,快得很,一点点泥巴都不沾。我的坎土曼嘛,另一个说,是在“梯形”那里买的,钢硬得很,挖柴禾时当镢头一样用,从来不卷刃子。
四、能变成钱的东西
各种各样的吃食,冒着香味儿等候那些嘴和肚子。有钱人吃的抓饭、拌面、缸缸肉,没钱人吃的馕、羊杂碎。在以抓饭闻名的乌恰市场,我看见几个妇女卖煮熟的洋芋蛋,两毛钱一个,四毛钱、六毛钱就吃饱肚子--老城的穷人给乡下来的更穷的人们备下简单实在的廉价食物。
赶一天巴扎不能空着手空着肚子回去。
有数的两筐杏子,一麻袋青菜,价格卖好了能吃一盘素抓饭、两个烤包子,卖不好就只有啃自带的干馕子。收成是可以想到的,一年里只有几样东西变成钱:不多的几棵树上的杏子、一小畦没种好的辣子和西红柿。地里的麦子刚够自己吃,埂子上的几行苞谷,早掰掉煮青棒子吃了。屋后的白杨,长粗还得几年。几只土鸡的蛋,一个个收起来,够不够换茶叶和盐。儿子眼看就长大了,要盖房子娶媳妇。对于大多数人,永远不会有意外的收入。只有可以想到的一些损失:那些杏树中的一两棵,杏花被大风吹远,白长一年。不坐果的杏树,密密麻麻长满叶子,遮阳光,挡风雨,秋天落下来,喂羊喂驴。还有那几亩麦子,种不好了一半是草,种再好也不会有剩余的,总要损一些养活鸟和老鼠,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一年一年,几袋麦子一两只羊,陪伴一家人的日子。父亲老掉了,儿女莫名其妙长大,不会有更多的快乐幸福,但也不会再少。县上的统计报表中,有这些贫困村庄的人均收入,少得不能再少。有没有一份报表,统计这些人的笑声。他们一年能笑多少回,今年和去年的笑声,是否一样多,哪一年人们的笑声减少了。有没有人去问问那些忧郁沉默的人,你怎么不笑,怎么好长时间听不见你的笑声了。有没有人去问那些快乐欢笑的人,你高兴什么呢,有什么高兴事让你一年四季笑个不停。
五、眉毛的粮食
有一种叫奥斯曼的草,维吾尔人称它为“眉毛的粮食”,据说有生眉养眉的功效。在库车农村,几乎每家房前屋后都种一些,女人们用奥斯曼的叶汁涂抹眉毛,久而久之,眉毛便像吸足了养分的庄稼一样,变得乌黑发亮。
这种“眉毛的粮食”学名叫菘蓝,株杆粉红,叶子深绿,种在庭院里既可当花欣赏,又随时随地可采叶描眉。一位妇女,只需种三五株就够一年用了,用不完的拿到巴扎去卖。扎成小束,一束卖五毛钱。城里妇女们的眉毛比乡下妇女更饥渴,她们有的在花盆里种几株,解燃眉之急,更多的要到巴扎去买。老城巴扎的奥斯曼生意经久不衰,每年都有许多妇女做这种无风险的小生意,靠别人的眉毛挣钱过日子。
冬天眉毛“吃”什么呢。维吾尔妇女在春天花红叶绿之时,便采集大量的奥斯曼鲜叶,用挤压出的叶汁拌以适当羊油,制成不腐不烂的眉膏,以备冬天之用。另一种储存方式是像烟叶一样晒干存放,但涂眉效果不如前者。
在巴扎上,还能买到一种特殊的头油,是用沙枣树的树胶制成的。据说用这种头油抹出的头发又黑又亮,还有股沙枣花的浓香。
维吾尔女子最引人注目的美是那双眼睛,而使眼睛熠熠生辉的则是那两弯令人惊异的浓黑眉毛。眉是五官最上一官,美容先美眉,维吾尔妇女似乎天生就知道这个道理。在库车小巷,常看到三两个维吾尔女人迎面走来,还看不清五官容颜时,便已被她们的浓黑眉毛吸引。待走到跟前,眉毛下又黑又深又大的眼睛、笔挺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那样的容貌,让人很难移开眼睛,移开了也还会再一次追望上去。
按维吾尔人的古老传说,女孩双眉间距离,决定了日后婚嫁的远近。两条眉毛隔得远的女孩子,一定会嫁到很远的地方。母亲总是希望女儿留在身旁,所以女儿一出生,母亲便用奥斯曼叶汁涂抹她的眉毛,稍大一些,女孩便学会自己用奥斯曼涂抹眉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大的女儿两弯秀眉紧紧相连,嫁去的地方喊一声就能听见。
如今,这种眉毛的粮食已被制成眉笔、眉膏,价格很贵。库车老城的女人们,仍旧喜欢用新鲜奥斯曼的叶汁涂抹眉毛。那些自然的东西,机器一加工便变质了。
我另外的一生已经开始
我说不出有四个孩子那户人家的穷。他们垒在库车河边的矮小房子,萎缩地挤在同样低矮的一片民舍中间。家里除了土炕上半片烂毡,和炉子上一只黑黑的铁皮茶壶,再什么都没有。没有地,没有果园,没有生意。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几岁,都呆在家里。母亲病怏怏的样子,父亲偶尔出去打一阵零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生活。快中午了,那座冷冷的炉子上会做出怎样一顿饭食,他们的粮食在哪里。
我同样说不出坐在街边那个老人的孤独,他叫阿不利孜,是亚哈乡农民。他说自己是挖坎土曼的人,挖了一辈子,现在没劲了。村里把他当“五保户”,每月给一点口粮,也够吃了,但他不愿呆在家等死,每个巴扎日他都上老城来。他在老城里有几个“关系户”,隔些日子他便去那些人家走一趟,他们好赖都会给他一些东西:一块馕,几毛钱,一件旧衣服。更多时候他坐在街边,一坐大半天,看街上赶巴扎的人,听他们吆喝、讨价还价。看着看着他瞌睡了,头一歪睡着。他对我说,小伙子,你知道不知道,死亡就是这个样子,他们都在动,你不动了。你还能看见他们在动,一直地走动,却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喊醒你。
这个老人把死亡都说出来了,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只有不停地走动。在我没去过的每条街每个巷子里走动。我不认识一个人,又好似全都认识。那些叫阿不都拉、买买提、古丽的人,我不会在另外的地方遇见。他们属于这座老城的陈旧街巷。他们低矮的都快碰头的房子,没打直的土墙,在尘土中慢慢长大却永远高不过尘土的孩子。我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些时,的确心疼着在这种不变的生活中耗掉一生的人们。我知道我比他们生活得要好一些,我的家景看上去比他们富裕。我的孩子穿着漂亮干净的衣服在学校学习,我的妻子有一份收入不菲的体面工作,她不用为家人的吃穿发愁。
可是,当我坐在街边,啃着买来的一块馕,喝着矿泉水,眼望走动的人群时,我知道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尘土一样多地落在我身上。我什么都不想,有一点饥饿,半块馕就满足了。有些瞌睡,打个盹儿又醒了。这个时刻一直地延长下去,我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在老城的缓慢光阴中老去。我的孩子一样会光着脚,在厚厚的尘土中奔来跳去,她的欢笑一点儿不会比现在少。
我能让这个时刻一直地延长下去吗?
这一刻里我另外的一生仿佛已经开始。我清楚地看见另一种生活中的我自己:眼神忧郁,满脸胡须,背有点驼。名字叫亚生,或者买买提,是个木工,打馕师傅,或者是铁匠,会一门不好不坏的手艺。年轻时靠力气,老了靠技艺。我打的镰刀把多少个夏天的麦子割掉了,可我,每年挣的钱刚够吃饱肚子。
我没有钱让我的女儿上学,没有钱给她买漂亮合身的衣服。她的幸福在哪里我不知道,她长大,我长老。等她长大了还要在这条老街上寻食觅吃,等我长老了我依旧一无所有。
你看,我的腿都跑坏了还是找不到一个好的归宿,我的手指都变僵硬了还没挣下一点儿养老的粮食。
我会把手艺传给女儿,教她学打铁,像吐迪家的女铁匠一样,打各种精巧耐用的铁器,挂在墙上等人来买。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这种叮叮当当的生活,不喜欢又能去做什么。如果我什么手艺都没有,我就教她最简单简朴的生活,像巴扎上那些做小买卖的妇女,纱巾蒙面,买一把香菜,分成更小的七八把,一毛钱一把地卖,挣几毛钱算几毛。重要的是我想教会她快乐。我留下贫穷,让她继承,留下苦难,让她承担。我没留下快乐,她要学会自己寻找,在最简单的生活中找到快乐,把自己漫长的一生度过。
我不知道这种日子的尽头是什么。我的孩子,没人教她自己学会舞蹈,快乐的舞蹈,忧伤的舞蹈。在土街土巷里跳,在果园葡萄架下跳。没有红地毯也要跳,没有弹拨儿伴奏也要跳。学会唱歌,把快乐唱出来,把忧伤唱出来,唱出祖祖辈辈的梦想。如果我们的幸福不在今生,那它一定会在来世。我会教导我的孩子去信仰。我什么都没留下,如果再不留给她信仰,她靠什么去支撑漫长一生的向往。
如果我死了--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是一点小病,我没钱去医治,一直地拖着,小病成大病,早早地把一生结束了。那时我的女儿才有十几岁,像我在果园小巷遇到的那个叫古丽莎的女孩一样,她十二岁没有了父亲,剩下母亲和一个妹妹。她从那时起辍学打工,学钉箱子。开始每月挣几十块钱,后来挣一百多块,现在她十七岁了,已经是一个技艺娴熟的制箱师傅,一家人靠她每月二百五十元到三百元的收入维持生活。
古丽莎长得清秀好看,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她这个年龄女孩子少有的忧郁。那个下午,我坐在她身旁,看她熟练地把铜皮包在木箱上,又敲打出各种好看的图案。我听她说家里的事:母亲身体不好,一直呆在家,妹妹也辍学了,给人家当保姆。我问一句,古丽莎说一句,我不问她便低着头默默干活,有时抬头看我一眼。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时刻,我就像她早已过世的父亲,羞愧地低着头,看着她一天到晚地干活,小小年纪就累弯了腰,细细的手指变得粗糙。我在心里深深地心疼着她,又面含微笑,像另外一个人。
如果我真的死了,像《古兰经》中说的那样,我会坐在一颗闪亮的星宿上,远远地望着我生活过的地方,望着我在尘土中劳忙的亲人。那时,我应该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一切都能够说清楚。可是,那些来自天上的声音,又是多么的遥远模糊。
暮世旧城
一座暮世旧城。
那个九十七岁的老父亲阿不都拉·斯麻依,活到儿子死了,第五个老伴归西,祖传的一小片果园荒在河滩上,枝老根枯,树梢稀疏的一些果子,早熟了,他已没有伸手的力气。他或许在等一阵风,我不知道他等侍的那阵风里,他和那些熟透的果子,谁先被摇落。我坐在这个老人身旁,原想听他讲讲身世,后来却突然地沉默了--他的一生全摆在这里。一个人的全部时光都到齐了,他不用再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用问,就像坐在晚年的自己身旁,心里清清楚楚的,对着一张多年后自己也会长成的沧桑老脸,无悲无喜。
那个八十九岁的老母亲吐拉汗,她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丈夫早早地去世了,五个孩子都没成年便夭折,剩下她一个人。早年身体好的时候,帮人家打馕,洗衣服,挣点饭钱。她原是库车老城人,一九六三年被下放到乡下,回来便啥也没有了:户口、房子、工作。她只好在别人的屋檐下生活,这儿住半年,那儿呆一个冬天。前几年民政部门给了她一间小房子,还给了一块毡子和一个铁炉,这几年就啥也没有了,她只有靠乞讨过日子。吐拉汗穿一身旧衣服,收拾得整齐干净,苍白平和的面容上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端庄美丽。当她说她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时,我突然感到人世的荒凉与陌生。
在老城阿斯坦街的大麻扎(墓地)旁,我遇到五六个年近百岁的孤寡老人。每个星期四和星期五,他们早早地坐在路边,等候上麻扎的人们。这是伊斯兰教民拜念亡人的日子,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便会听见毛驴车的声音,前往拜祭的人们源源不断地走向麻扎。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一家人。毛驴车停在路边,阿斯坦街的路边放着许多木头,供坐人和拴毛驴车。上麻扎的人拿着铁锨和食物,给亲人的麻扎上松松土,撒一些食物喂鸟。每个星期四五,远远近近的鸟集合到麻扎地。麻扎旁有几棵筑满鸟窠的高大榆树,麻扎地没树的地方插着高高的树干树枝供鸟落脚。鸟是往来于天地间的信使,把生者的祈祷带上天国,又把逝者的祝福捎回大地。
守候在麻扎旁的这些乞丐、穷人们,他们守着生死之间那条黄土路,眼睛盯着通向老城的巷子,在对死者的祈祷中等候前来的生者。死者的遗产中有一半是留给穷人的,麻扎是这些穷人的庄稼地。只要有人上麻扎,他们总会有所收获:一碗抓饭、几个包子、半块馕,幸运时还会得到一些零钱。
不断有人埋进麻扎,城南的大麻扎已经拥挤不堪,墓挨着墓,几乎看不见一小块空地,却还是有死者不断地挤进去。
在阿斯坦巷的大麻扎旁,我遇到一位中年妇女和那几个老乞丐坐在一起,她不是来乞讨的,她在守丈夫的墓。她和丈夫住在邻近的新河县,一个月前,丈夫得病去世,在新河找不到合适的墓地。正好她的母亲住在库车老城,便把丈夫埋进这片麻扎里。可是,老城人不愿意,非要让她把死者迁出去。都入土一个多月了,他们还让她迁出去。她不放心,每个星期四五到麻扎旁看守,有时,她也能和那几个老人一样得到一点儿施舍。
我也和他们一样得到过一次施舍。
有几个礼拜五,我跑到麻扎旁,跟那几个年老的乞丐坐在一起。他们都认识我了,挪挪身腾出点儿地方,让我坐在木头上。我的朋友塔尤木给我做翻译,我跟他们谈家常,问身世。有时啥也不说,一人递一支烟,边抽边看路上行人,看上麻扎的人在那里用锨松土,撒麦子喂鸟。鸟一群一群,在麻扎上起起落落。除了鸟叫,整个麻扎一片肃静。跪着叩拜祈祷的人肃寂无声,拴在路旁的毛驴一声不响。那些乞丐更是默不作声,每人面前铺一块手帕,用土块压住四个角,等候过往的好心人往上面放钱和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