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一位看上去很富贵的中年妇女,上完麻扎挨个儿地给那些老人施舍,一人五角钱,到我面前时,也递给我一张,我赶紧双手接住,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感激。
守在麻扎旁那些年逾百岁的老人们知道,库车城又该亡哪一茬人了。麦子割掉了,又该掰苞谷。一茬人与一茬人之间,似乎有一段空闲日子。趁着苞谷还青,死神在收割过的广袤田野拾捡麦穗,总有拾不干净的,总有漏割的,一撮两撮,隐没在田地尽头,地老天荒地一直活到儿子死了,孙子辈开始下世,活到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
一茬人死到高潮时,会接二连三地有人离去,阿訇们忙不过来。清真寺一天五次的礼拜声叫唤着人的魂灵。不时有戴白帽、缠白腰布的人走在巷子(类似汉族人披麻戴孝)。清真寺前的塔吾提(灵架)摆成一排,上盖白布,等待阿訇念经致悼词。
听说同一天去清真寺举行葬礼的死者越多便越吉利。我不太明白,只是站在清真寺对面的库车河桥头,静静观望。维吾尔族人的婚礼汉族人可以参加,他们的葬礼,非同教人绝对不可介入。你可以分享他们的幸福快乐,而他们的死亡,有着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秘密去向。
我的翻译库尔班说,阿訇正念的这位死者,刚四十岁,阿訇在介绍他的生平功绩,并乞求真主保佑,祝愿死者安息。葬礼结束后,死者将被亲人抬到热斯坦街大麻扎入葬。墓坑早挖好了,缠裹白布的遗体放入洞穴,头西脚东,面朝“克尔白天房”。然后用土块堵死洞穴口,再埋土填坑,一个人在俗世的行程就算到头了,奔赴真主的道路才刚刚开始。接下来就是那些乞丐们盼望的好日子--人死后的第三天、第七天、第四十天和周年举行的乃孜尔,一个灵魂升天了,留在地上的人们做些悼念的事。
库车城开始死四十岁的人了。我心里一惊,我也四十岁了。我生活的那座城市,人们活得忘掉了死亡。没有隆重的葬礼,看不见坟墓。谁家死了人,来一些亲戚朋友,静悄悄地拉到火葬场烧了。不管三天、七天、四十天,都无坟可上。死亡的迹象消失了,生与死成了相距遥远的两个世界。
库车老城的生死是连为一体的。清真寺里时常有死者的葬礼,每一位死者都会被抬到清真寺,由阿訇做最后的祷告。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又去了。死的人越多,在真主那里,我们的人就越多。他们也像我们悼念他们一样,念记着还在世间的我们。
住在热斯坦大麻扎旁的人们,夜里听见死者侧身的声音,听见骨节脱落的声音,听见墓穴的土塌落,已经无惊无奇。只要一睡下,便能感到与世世代代的先人们躺在一起,什么叫活,什么叫死呀。
跟那些老人坐在一起,我仿佛有了跟他们一样的心境与身世。仿佛我坐在自己的老年岁月里,突然地,知道人生是这样一种结局。自己的这一天在我还没走到暮年时,已经开始。
我看见从热斯坦铺满尘土的巷子走来的抱着婴儿的妇女神情忧郁,走在她身旁的女孩也一样忧郁的眼神,仿佛快乐在千百年前就已消尽,仿佛欢笑是前世花朵。她们刚从巴扎上回来,走过我身边时目不斜视,沉默无语,抱在妇女怀中的婴儿像一个小小玩具。她们穿过几摞木头堆集的巷子,穿过麻扎旁一棵古榆的浓黑树阴,走过我买过一包雪莲烟的小商店,再经过麻扎中间那条土路,然后走出老城。麻扎尽头是一个低矮的只看见白杨树梢的村子,她的家或许就在那个村庄里。她的孩子在这样来回的穿行中长大,她渐渐老去,活到她的儿子老去,走在她身边的女孩离开人世,活到她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到那时她的钱和精力早已耗尽,她会坐到麻扎旁那些孤独的老人中间。
也许不会。她的孩子在树丛和麻扎旁玩耍着长大,学一门打铁或铜匠手艺,叮叮当当敲打一辈子。或者赶一辆驴车,在这些尘土小巷子里,来来去去地走完一生。那将很漫长。一个人的快乐幸福和贫穷痛苦,会在那样漫长的时光里,一点点地到来,到齐。
我一直看着她们消失在麻扎那边,我接着和那几个老人聊天。也许,坐在路旁的这几个老年人,让那些打铁的、赶毛驴车走路的人们,早早看见了人生暮年的光景。他们是终点,是歪斜在人生尽头的枯树桩子。从那个年轻妇女怀中的婴儿开始,不论跑多快、多远,最后都到达这里。
一半是麻扎,一半是民居的龟兹老城,死者生者,在同一块珍贵土地上,互不相让又相融如一。时间就是这样往前推移,过去的一百年,一城人离去,另一城人入住其中。
一代人一过,天上会落一层土,把该埋的埋掉一些。下一茬人在尘土上过生活,不必知道脚下踩着什么。树往高长,果实结在枝头。一百年里落下的土,有三尺厚,够麦子扎根,够让土豆和胡萝卜埋牢果实。除了埋人,人不轻易往更深处挖土,那是老城死去的部分,已经成为根。
无法说出
对于自己并不熟悉的库车老城,我写了四五万字。所以敢贸然地写,是因为这里原本就有我熟悉的许多东西:陈旧土墙的气息、我吃惯并喜爱的馕、抓饭,我认识的各种树木,能一一叫上名字的鸟儿,以及沿街摆卖的早年我使用过的手工镰刀、坎土曼;还有,跟我的黄沙梁一样缓慢、古老的生活。
惟一感到陌生的,是这里的人。我不懂维语,即使我懂维语,像在南疆工作生活的一些汉族人一样,用流利的维吾尔语和他们说话,我仍旧不能更深地接近他们。
我知道他们的抓饭、烤羊肉好吃,却不知道他们生活的艰辛和痛苦。
我热爱激昂的纳格拉鼓声,喜欢都它尔的弹唱和杏园葡萄架下气氛热烈的麦西来普歌舞,我只是站在一旁,孤单地被它感动--那些如痴如醉的快乐不是我的,我走不进去。
一千年前,一个中原汉族人千里迢迢走进这座西域古城的感觉,跟现在或许有所不同。那时佛统治着民众的心灵,库车周围数以千计的佛窟和规模可观的佛寺遗址,可见当时民众对佛的迷恋与狂热。那时虽有战争、仇恨,但灵魂会在同一个佛祖那里归于宁静。
我把自公元十世纪起伊斯兰教传入新疆,视为西域大地上两千年来发生的最重大事件--它直接改变了当地民族的心灵。而现在,无论我们付出多么巨大的努力,多么持久的耐心,到头来能够改变的也只是人们的生活环境。
我刚到库车时,惊异于新城老城的巨大差异。新城的宽敞街道及林立两旁的高大商厦,与老城的简陋土巷仿佛遥隔多少个世纪。它们的实际距离,却不足两千米。一条317国道,分开新老两座城池,也划分出贫穷和富裕。
新城居民多半是机关工作人员、商人及部队军人家属。老城大多是无业或自由职业者,靠手工和体力维持着多年不变的朴素生活。
老城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毛驴车。
新城不准毛驴车进入。新城的汽车,却可以在老城街巷乱窜。
去新城的人,往往坐驴车到国道一边下来,再换乘汽车。毛驴站在新城边上,望着晃眼的高楼,想着自己钉了铁掌的驴蹄,也许永远不会踏上那些宽敞街道。毛驴知道自己可去的地方会越来越少。
甚至通往乡村的柏油路,也不是给毛驴车走的,尽管路上最多的就是驴车。
南疆的乡道大都很窄,路两旁白杨林立,刮乱风时树梢在空中打在一起。这些林阴乡道早被汽车霸占了。路两旁靠近林带没铺柏油的地方供人和驴车行走,窄窄的一米或半米宽一溜子,遇超车时汽车轱辘会辗在上面,赶路人常被挤到林带里。那些驴车,谦卑地靠着路边走,一只车轮压在没铺柏油的路边上。即使赶车人睡着了,毛驴也知道靠着路边一直走回家去,而不会随便跑到路中间与汽车争道。毛驴有点害怕汽车这种东西,它不知道藏在铁壳子里面的那个牲口是啥样子,咋这么有劲,跑起来这么飞快。
新城老城的区别,就像汽车和毛驴车一样。
在我看来,老城的旧里有一种现世罕见的新奇。那些手工匠人从容不迫的敲打声、毛驴滴答滴答的蹄声,以及老街土巷里千百年来不变的生活,它们穿过漫长时光完整地呈现在眼前时,就像刚出坑的馕一样冒着新鲜热气。一种东西旧到某种程度,它内质的新便开始显露。
而新城,正制造着在别处已千篇一律的陈旧。那些楼房、玻璃幕墙、广告牌、舞厅、酒楼……这座正加紧建造的新城,在一砖一瓦地动工之前,便已经陈旧了。那些看似新艳的现代装饰材料,再创造不出任何新意。这是一种永远的旧,不会像老土陶一样在时光中增值返新。
我和来库车的许多游人一样,是奔着老城来的,老城是我们的过去,人们想看见自己的过去。正快速到来的那个未来似乎并不能完全地吸引我们,人对自己没到达的未来不太放心,在心理上人们需要一个保留完整的过去。万一未来出了问题,我们还能够回去,就像汽车坏了我们还有毛驴车可坐。
在这条车流忙碌的现代公路旁,总有一些毛驴车,边拉着木头草料,干着它们的活儿,边等着那些屁股冒烟的铁家伙出麻烦坏掉,无法修好,然后他们的毛驴车慢悠悠赶过去。
“哎,阿达西(朋友),你的家在哪里,要不要坐毛驴车回去。”
我们的家在哪里。
还是在不久的过去,人们还有无数条道路可走,有许多的去处可以安顿心灵和身体。如今,我们只剩下现代化这一条道路了。
不久的将来,库车老城也会变得跟新城一样,谁也无法阻挡它的发展。在它未被改变之前,我有幸写下了这些文字。我说过,我们能够改变的,也只是他们的生活环境。那些土巷可以被迁走,毛驴车从街道上消失,但他们的心灵,有谁能动摇。
我希望我看见了他们生活中那些不会改变的东西。我希望自己贴近了这座老城的古老心灵。但我无法说出--能说出它的人们整日坐在街边的尘土中,沉默不语。我只是一个短暂的停留者,没看见杏花盛开,却赶上满园的杏子熟透,赶上一场婚礼的欢宴歌舞,看见库车城外的麦田大片黄熟,一群一群的人提着镰刀走进地里。我还赶上一个又一个巴扎日,在那些走进多少次的尘土小巷里,我看见他们多年不变的生活,像一种等候。看见在他们中间,默默无闻的我自己。我被他们感动,想说出什么,却又无法言语。
我只能这样草草结束我的库车之旅,我的文字只能写到这一步。还会有人来到库车,写出另外的一本书。这都不是我所期待的,我希望听到这座老城自己的声音。那些沉默的嘴,迟早会说话。我希望一个地方,最终被它自己说出来,我宁愿做一个虔诚的倾听者,而不是代言人。
2002年
祖先的驴车
一、正在失传的手艺
数年前,我受出版社之约,写一部有关小镇故事的书,开始并没想好要写库车,只是在南疆行走,走到库车时被它的老城留住了。我在库车待了一两个月,后来写了七八万字,起名《库车行》出版了。从那时起,库车成了我在南疆的一个去处,几乎每年都去,有时一年去几趟。库车老城对我有特别的吸引,好像我已经熟悉它了,翻看老城旧照片,发现我五年前拍过的一位卖种子的老妇人,又进入我的镜头,对照前后两张照片,那些就地摆卖的东西依然没变,一个个陈旧的小布袋里,装着各种蔬菜瓜果和不认识的草木种子。五年前,我曾好奇地蹲在旁边,探头挨个的看着布袋里的种子。五年后我依旧好奇,把那些小布袋里的种子挨个看一遍。照片里的妇人,看上去也没变,一位满脸沧桑的老妇人,她老到头停住了,再不会有任何改变。就像这座老城本身一样,已经老旧到头。
去看得最多的还是铁匠铺,铁匠们早认识了我,知道我把他们写到了书里。这次我去时,却没见到老铁匠吐迪。巷子里三个铁匠炉熄火了两个,只有巷口的炉子还冒烟,铁匠手里的活也明显不多了 。我在《最后的铁匠》中写过的有十三代打铁历史的吐迪家族的铁匠炉,只剩下一个烟囱在冒烟,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久。如果铁匠炉全部熄火了,这个家族的人以后会去干什么。以往他们从不为下一代孩子的生活发愁,只要把手艺传下去,后代们就有饭吃,有事情做。现在,他们祖传的手艺都要传不下去了。不光打铁,那些制陶的、钉驴掌的、做驴拥子做皮活的各种手艺,都仿佛传到了尽头。那些最后的手艺人,在老城的暮色黄昏里,过着他们最后的旧日子。我一次次地来,只是想看到它还没变。想看见一种古老生活还在延续。可是,它已经在变了。
二、被发现的民间日记
库车发生了一件大事情。栏杆村72岁的维吾尔族农民卡德尔,用38年记下的十几本《解放军爱民日记》被发现和宣传出去。日记记载了新疆军区某部1967年进驻栏杆村以来,历代官兵给村民做的上百件好事。这件事惊动了中央,胡锦涛主席亲自接见了农民卡德尔。这是自骑毛驴进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见的库尔班大叔之后,南疆维吾尔族农民领受到的第二次光荣。整个栏杆村也因此受益,县上投资千万,改造了栏杆村,给每户村民盖了新房子,统一的维吾尔风格庭院,整齐清洁,栏杆村将成为库车新农村建设的示范村和新的旅游观光景点,一村庄人都跟着卡德尔享福了。2006年 6 月,我到栏杆村,看到这个山脚下的小村庄正在重新建设中,旧民居全拆了,样式统一的新民居在建起来。我没见到卡德尔,听说去外地做报告了。原本的日记也没见到,它一经发现即被部队上层拿去研究,后又被解放军军事博物馆当文物收藏。据看过日记原本的人说,卡德尔的日记相当简洁,大多是两三句话记一件事,没多少细节。听说卡德尔已经把记日记的任务传给了儿子,儿子表示要把日记一年年记下去,记到和父亲一样老的时候,再让自己的儿子往下记。这真是一件没有尽头的事情了,这样记上数十代、百千年,就是一部了不起的村庄史、军民史。
卡德尔日记的发现,使我第一次认识了隐藏在民间的历史记录者。这仅仅是被我们发现的一部日记,没被发现的可能更多。那些秘密隐藏的民间记忆――靠世代口传或书写隐秘记录的历史,肯定大量地存在着。在这个文字、纸张以及各种载体异常发达的年代,记录已经变得非常容易,几乎每件事情都有可能被记下来。但是,记录本身是一种忘记。每天都有媒体――文字的、影视的在记录和宣传库车,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需要一个私人的记录者,在官方的史志和宣传之外,需要一本民间的传说和记忆。卡德尔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孜孜不倦的民间记录者。他被发现了。
还有多少没被发现的日记埋藏在民间,他们都记了些什么。那些隐秘在最底层的眼睛和笔,看见和记录的东西,肯定是让人既惊喜又不安的。多少年后,这样的一些记录会突然把我们现在生活的背面翻给我们看,把被掩埋的比虫鸣还低哑的一个人的哭诉说给我们听,就像卡德尔老人所做的一样,在漫长的时间里,沙一样细小的事情,被一粒粒聚拢起来,成沙丘沙漠的时候,我们一下瞪大眼睛。
三、木卡姆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