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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后记(4)

那时我还没坐过飞机,也没有机会走近一架真飞机,我甚至没有去过飞机场,不知道飞机是咋飞起来的,我看见的飞机都在天上。我的梦也从不会冒险让我开不熟悉的真飞机,它让我驾驶着牛车和拖拉机在天上飞,那是我梦里的飞机。我这样的人,即使在做梦,也从来不会梦见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只要做了飞的梦,我就知道夜里听见飞机的轰隆声了。飞机的声音让我梦中的牛车和拖拉机飞起来。飞机声越来越小的时候,我回到地上。有时在半空中梦突然中断,我直接掉落在床上,醒来望望窗外,知道有一架飞机刚刚飞过夜空。

我把跟飞有关的梦记下来。我喜欢记梦。我在农机站那几年,记满了一个日记本的梦。飞的梦最多。我经常梦见自己独自在天上飞,有时一只手臂朝前伸出,一只并在身边,有时像翅膀一样展开。腿有时伸平,有时翘起一只,像飞机的尾鳍。我变换着各种姿势,让飞的样子尽量好看,我不知道谁会看见。我在天上飞时,一直没遇见飞机。那样的夜晚,飞机在远处睡觉,或者从来就没有飞机。或许一架飞机正在飞过,我被它的轰隆声带飞起来。这样的夜晚有两个天空。一个星云密布,飞机轰隆隆地穿行其间,越飞越远。而我做梦的天空飞机还没有出世,整个夜空只有我在飞。

帕丽又来配件门市部看飞机。自从金子带她来看过飞机,她就认定城东这一块飞机最多,旦江的飞机不管从哪开来,总要经过这里。帕丽来时先约上金子。有时金子先到,坐在门口等帕丽。有时帕丽先到,站在路边等金子。帕丽和金子一样不喜欢进配件门市部,不喜欢货架上油乎乎的铁东西和里面油污铁锈的味道。但她喜欢跟我说话,说话时眼睛直勾勾看着我。

帕丽每次来我都有点紧张,她当着金子的面也眼睛直勾勾看我。她仰脸看飞机时眼睛却是迷幻的。好多看飞机的人眼睛都不一样。飞机过来时,我的注意力都在看飞机的人身上。我不喜欢跟一群人看飞机。我喜欢一个人站在荒野,仰头看一架飞机在天上。可是那样的时候很少,因为飞机顺着地上的路在飞,它经常飞过的地方,必定是人多处。人多眼睛就多,心思也多。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帕丽来城东看飞机,我担心飞机的秘密会保不住。大家都知道了城东这一块飞机最多,他们会不会也想到这里是飞机的交叉路口,进一步想到飞机是顺着地上的路在飞呢。

后来我相信或许没有人这样去想。这样想事情要有这样的脑子,好多人的脑子不会往天上想,大多是凑热闹看看飞机,又低头忙地上的事。哪有我这么闲的人,天天看天。

帕丽很早就知道我是诗人。我和金子谈恋爱那时,金子带我去看帕丽,金子说我是大泉乡农机站的,帕丽看我一眼,对金子撇撇嘴。金子又说我会写诗,是诗人。帕丽眼睛亮了一下。那时帕丽还没跟旦江恋爱,我也不知道每天头顶过往的飞机有一架是我们县的旦江开的。我只是喜欢看飞机。我和飞机的缘分很小就结下了,村子旁种了大片的蓖麻,大人说,蓖麻油是飞机上用的。那时我连天上的飞机都很少见过。但蓖麻油是飞机上用的这句话却影响了我的童年,我经常一个人钻进蓖麻地,隔着头顶大片大片的蓖麻叶子看天空。后来每当我看见飞机,就想起大片的蓖麻地。再后来我开了这家农机配件门市部,开了两年,这期间我为小时候的梦想做了一件事。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我开的是一家飞机配件门市部。

帕丽来看飞机都打扮得很漂亮惹人。我知道好多年轻人是追着看帕丽来的。帕丽不怎么理他们。飞机没来时帕丽就眼睛看着我说话,我不记得她说过些什么,只看见涂得红艳艳的嘴唇在动。她说起话来嘴唇不停,我根本插不进话。她可能只是想让我听她说话,并不打算听我说什么。

那天帕丽翻看我的笔记本,上面有我写的诗。我把写好的诗记在一个硬皮笔记本上,放在门市部柜台里。

帕丽说,你写的诗真好,我一句都读不懂。

帕丽说,我早就给金子说,让你给我也写一首诗。金子经常说你给她写诗,把她写得美极了。金子说,她给你说了,你不写,说你只给她一个人写诗。

我看着帕丽说,写诗要有灵感。

帕丽说:怎样才能让你有灵感?帕丽眼睛直勾勾看着我。她不知道我把她写到诗里该是多么美,她本来就美。

一次,帕丽从乌鲁木齐回来,给金子说,旦江带着她坐飞机了,旦江开着飞机,她就坐在旦江旁边。她还说,飞机没有方向盘,旦江在天上手放开开飞机,就像那些男孩子双手撒开骑自行车一样。

那飞机转弯的时候咋办?金子问。

朝左拐的时候,旦江朝左挪一下屁股。往右拐的时候,就右挪一下屁股。帕丽说。

金子唯一能向帕丽夸耀的是我把她写到了诗里。在帕丽看来,我把金子写进诗里,就像旦江把她带到天上一样神奇。她不知道被写进诗里是什么感觉。就像金子不知道坐在开飞机的旦江身边是什么情景。

晚上熄了灯,金子给我说,她听帕丽说坐着旦江开的飞机,在云上飞来飞去,可羡慕了。说跟着我到现在只坐过小四轮,突突突突的,黑烟直往嘴里冒。

金子说话的时候,我面朝房顶黑黑地躺着,我在等一架飞机,我知道每晚这个时候,有一架飞机过去,然后到半夜,又有一架飞机过来。我得等它过去了再睡着。有时候好多天没有飞机过去,我等着等着睡着了。这个晚上飞机会不会过来呢?我眼睛朝上望时,能直接穿过房顶看见星空。

过了一会儿,金子侧身钻进我的被窝,我把金子楼到怀里,金子说,帕丽也很羡慕我,我给她说,你给我写了好多诗,她都羡慕死了。我给帕丽说,我们家老公写诗的时候,脑子都在天上转,跟飞机一样。金子说,帕丽想让你给她也写一首诗。我说我们家老公只给我一个人写诗。

就在这时我听见飞机的声音,整个天空轰隆隆地在飞,我突然翻过身,像我无数次在梦中飞翔的那样,脸朝下,胸脯朝下,手臂展开,一下一下地朝上飞,身体下面是软绵绵的云,她托举着我,越飞越高。

我不统计梦见的飞机,尽管我知道夜里有飞机过,被我以飞的方式梦见了。但我不统计,也从来不估计。不像我做农机报表,有的村子太远,去不了,不想去,就把去年的报表翻出来,以去年的数字为依据,再估计着加减一个数字,就行了。其实去年我也没去过这个村子,去年的数字是在前年基础上估计的,前年的数字从哪来的呢?肯定是在大前年基础上估计的。好像每年都顾不上去那个村子,它太远,站上又没小车,骑自行车去一天回不来,遇到下雨,路上泥泞,几天都走不成。我做年终报表的时间很紧迫,报表发下来,到报上去,也就一周时间,全乡十几个村子,一天跑一个,也不够。一天最多能跑一个村子,上午去到几个农机户问问数字,进了门肯定是出不来的,统计数字的时候,外面院子已经在剁鸡炒菜了,数字没统计完,菜已经摆上桌子,主人说边吃边喝边统计,酒一喝开就数指头划拳了,谁还有兴趣给你报数字,一场酒随便喝到半下午,剩下的时间,就仅够骑自行车摇摇晃晃回家。所以报表来了,就近村子跑跑,远点的就顾不上。

每年这样,我在大泉乡的好多年,年年做报表,全乡十四个村庄,有一个村庄我可能从来没有去过。我只是从统计报表中知道这个村庄叫下槽子,知道村里有一台链轨拖拉机,一台东方红28胶轮拖拉机,这个数字咋来的我忘了。可能是我到农机站那年随便填的,我调到这个乡农机站是那年的十一月,上班没几天局里的年报就来了,要求一周内报上去,下去每个村子跑数字显然来不及。我找出去年的年报,挨个地抄数字,给一些村子增加一些拖拉机,因为农机保有量每年都要增加的,这个叫下槽子的村庄竟然没有拖拉机,我觉得不可能,一个村庄怎么能没有拖拉机呢,没拖拉机地怎么耕呢,我很冲动地给它加了一台链轨拖拉机,又觉得它还需要有一辆搞拉运的轮式拖拉机。后来我弄清楚那是个牧业村,地少,一直雇用邻村的拖拉机耕地。但是晚了。拖拉机已经填在报表上,不可能画掉。只能再增加,我觉得它还应该有几台小四轮拖拉机,以后几年我就每年给它增加一台小四轮拖拉机,我的胆子小,不敢一下加太多,觉得加多了心里不踏实,就一年年地加吧,因为加一台拖拉机,就要为它编一个车主的名字。这个车编给谁家呢。我到乡派出所找到下槽子村的户口簿,把两台大拖拉机落到两个大户人家,小四轮就随便落了,反正这些人家迟早都会有拖拉机的。

每年我都想着去下槽子村看看。或找个下槽子村的人问问情况。可是,从来没有下槽子村的人到我办公室办过事。好像那个村庄没有事。我给站长老马说,我们抽空去趟下槽子吧。老马说太远了,去了一天回不来。

那个让人一天回不来的村庄,就这样阻碍了我。

帕丽飞机不来的日子,我一个人看飞机,听到天空隆隆的声音我从门市部出来,仰头看一阵,把飞机目送走,然后回店里,在笔记本上记下过来或过去。其实坐在店里听声音就知道飞机是过来还是过去,我出来是让飞机看见我。因为我知道飞机驾驶员眼睛盯着这条路,其他地方或许他会一眼扫过,但是这个三岔路口他会仔细看,三条岔道通三个地方,走错就麻烦了。他探头下看时,准会看见仰头望天的我。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在望。他会不会被我望害怕?

理发店小赵也喜欢看飞机。只要听见飞机响声,准能看见小赵站在路上,脖子长长地望天,有时手里还拿着剪刀,店里理发的人喊她,她也不理识。小赵看飞机的样子和帕丽一样好看,我站在对面,看一眼小赵,望一眼飞机。小赵因为喜欢看飞机,我觉得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喜欢看飞机的女孩腰身、脖子、眼光都有一种朝上的气质,这是我喜欢的。我和小赵时常在飞机的隆隆声里走到一起。有时我把飞机看丢了,小赵就凑过来,给我指云后面的那个小点。小赵指飞机的时候,我看见她白皙的胳膊,细细的手指,一直指到云上。

小赵美容店的名字是我写的。配件门市部开张的第二个月,路对面开起一家美容店。店主小赵和我妹妹燕子很快成了朋友。小赵听燕子说我会写诗,是个文人,就让我给理发店起个名字。我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小赵说,你先给我写上“美容店”三个字吧,以后想好名字再加到前面。小赵要去买红油漆,我说我店里有。我写招牌时买了一大罐红油漆,剩好多呢。

写字时我站在凳子上,小赵在下面给我举着油漆罐。“美容店”三个字直接写在门头的白石灰墙上,跟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一样。我写一笔,刷子伸进油漆罐蘸一下,有一点红油漆滴在小赵的手上,小赵的手又小又白皙,她的脖子也白皙,从上面甚至看见领口里面的皮肤,比手更白皙。我不敢多看。第一个字“美”就没写好,写“美”时我往下多看了几眼,下来后发现“美”写歪了。

我站在凳子上写字时好多人围着看,我写一个字,扭头看看下面。没人说一句话。写完后我下来站在他们中间一起看。还是没人说一句话。我看看小赵。小赵说,写得真好。

但我觉得“美”真的没写好。不过小赵说好了,也许不错吧。字都是这样,刚写到墙上,看着别扭不顺眼,或许看几天就顺了。我坐在配件门市部门口,看了好些天,仍然觉得那个“美”没写好,一点不美,呆呆的。等想好了店名,往“美容店”前面写名字时,我把“美”涂了重写一下吧。我想。可是,直到我卖了配件门市部,离开县城到外打工前,都没想好名字,美容店成了它的名字。

来理发的大多是过往司机,有汽车司机、拖拉机司机。好像车开到这儿,司机的头发就长长了。小赵不喜欢给司机理发,一来司机头上都是油,车坏了司机就要把头伸到机器里修,洗司机的头太费洗发水。二来司机嘴里没好话,啥脏话都能说出来,要碰到太耍赖的司机,小赵就把我喊过去,坐在一旁看她理发。

没活干时小赵就坐在门口,她知道我在看她,朝我笑。有时走过来,和我妹妹燕子说话,她过来时,手里总抓着一把瓜子,给燕子分一点,给我分一点。她给我瓜子时手几乎伸进我的手心,指头挨到手心,我的手指稍弯一下,就能握住她的手。她每次只给我几颗瓜子,我几下嗑完,她再伸手给我一点。瓜子在她手心都焐热了,有一股手心里的香气。

每天都过飞机。帕丽来看飞机的时候,我们都出来帮着看。更多时候帕丽在别处看飞机,或者帕丽的飞机没来,天上飞着我和小赵的飞机。小赵比我看得仔细,我只是看看飞机是过来还是过去,然后回店里记到笔记本上,小赵一直看到飞机飞远,看不见。

我和小赵很少说话,飞机来的时候我们走到一起,其他时候只是隔着马路看。有时我背对小赵,也能感到她隔着马路看我的眼睛。小赵也能觉出我在看她,只要我盯着她看一会儿,她总会扭过头来对我笑笑。现在想来,我和小赵只是隔着马路远远地看了两年,然后我卖了门市部走了。

帕丽第一次带飞行员丈夫旦江来我家是在八月的一个傍晚,正如旦江在二十多年后的网文中写的那样,正是秋天,我们家菜园里的蔬菜都长成了,养的鸡也长大了,金子高高兴兴宰了一只鸡,从菜园里摘了半盆青辣子,整个鸡剁了跟青辣子炒在一起,用一个大平盘盛上来。帕丽和旦江都没见过这种吃法,一盘菜就把饭桌占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