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是旦江在网文中写的那个重要时刻,旦江看着堆得小山似的一大盘菜,吃了一口,味道奇香,跟以前吃过的辣子炒鸡都不同,旦江就问,这叫什么菜。我脱口而出:大盘鸡。
在以后多少年里传遍全新疆全中国的大盘鸡,就这样发明了。我却一点记忆都没有。我只记得跟飞行员旦江一见如故,酒喝得很投机,边喝我边向旦江打问飞机的事。我问飞机轮子是咋样的,多大,跟哪个型号的拖拉机汽车轮胎一样。飞机那么大的机器,上面一定有好多大螺丝吧,那些螺丝都是什么型号的。
旦江说他只驾驶飞机,保养维修都有专人负责。
我说:你经常开飞机从我们县城上空过,从空中看我们县城是什么样子,能看见啥?
看不见啥,旦江说,就是一片房子,跟火柴盒一样。
那你在天上怎么掌握方向?我们在地上开拖拉机都有路,飞机在天上也有路吗?
旦江看看我,端起酒杯说:喝。
旦江即使喝醉了也没向我透露过飞机的任何秘密,这让我对旦江更加敬佩。开飞机的人心里一定有好多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但旦江做梦都不会想到,我心里也有一个有关飞机的大秘密。我也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如果我说给旦江。旦江回去告诉管飞机的人,说飞机飞行的秘密已经被人知道。那样的话飞机肯定会改道,沿着别的道路飞行,不经过我们县城了。
有一次酒喝到兴头,我几乎问到了关键的问题,我问:你开的飞机在天上坏了,怎么办?比如一个大螺丝断了,假如正好在沙县上空坏了,你会选择降落在哪。
最好是返航,旦江说,找最近的机场迫降。
那没时间返航呢?就像拖拉机突然在路上坏了,动不了了。
那就选择平坦地方降落,比如麦地,麦地是平的。苞谷地棉花地都有沟,颠得很。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开着小四轮在天上飞,车斗里装满特大型号的零配件。我听谁说一架飞机在天上坏了,说坏的地方很高,在一堆像草垛的云上面,我开着小四轮满天找坏掉的飞机。我的梦做到这里没有了。做梦有时跟做文章一样,开一个头,开好了津津有味做下去。有时梦也觉得这样做下去没意思,就不做了。我关于飞的梦都是半截子,我从来没做过一个完整的飞的梦。也许连梦都认为飞是不可能的事,做一半就扔了。但我跟飞有关的门市部却一直开了两年。
十一
我开农机配件门市部那年,从乡里到县里,到处是倒闭的公家的修理厂和农机公司,那些公家的农机库房里,堆满大大小小的农机配件。我骑摩托车在乡里县里和附近的团场转,找到那些公家的农机库房,想办法认识管库房的人,塞一点好处,里面的东西就可以随便捡了,好多地方的机耕队撤了,农机配件当废铁处理,装一车斗,估个价就拉走。我除了捡一些好卖的拖拉机零配件,只要看到特大号的螺丝,我是不会放过的。那些特大的螺杆螺帽,库房保管员都不知道是啥机器上的,只说在库房躺了好多年,库房保管员见我买这样的特大螺丝,对我刮目相看,他猜想我手里肯定有一台了不起的特大机器。
我把收购来的大大小小的螺杆螺帽摆放在柜台。特大号的螺丝柜台放不下,堆在地上。我是学机械的,知道这些螺杆螺帽的用处。它们用来连接固定东西,机器都是由许多个零部件组成,这些零部件都靠螺杆螺帽连接在一起,连接件是最容易坏的。我还收购和这些螺丝相配的各种型号的扳手,有活动扳手、固定扳手,扭大螺丝的扳手加长管。我的门市部螺丝型号最全。这是一个汽车师傅说的,他的汽车上一个不常用的螺丝断了,去了好多地方,最后竟然在我这里找到了。还有一个搞过大工业工程的老师傅看了我的这些螺丝后,点了好几个头,说,年轻人,等着吧,等到一个大事情你就发大财了,等不到,就是一堆废铁。
他不知道我等的是一个天上的东西。我在等一架飞机。可是我不能给他说,给谁都不能说。
我的门市部卖给别人那天,这些螺杆螺帽没有同农机配件一起卖掉,人家不要。我找了两辆小四轮拖拉机,拉了三趟,把它们运到城郊村的院子,我离开沙县后,我弟弟把它们全卖给房后面搞电焊的老王,听说卖了五千多块钱。
我说,卖这么便宜。我弟弟说,称公斤卖的,一公斤八毛钱。
我买的最大一个螺帽有拖拉机轮胎那么大,当时它躺在打井队院子里,上面坐着几个人,我问这个螺丝帽的螺杆呢,这么大的螺丝帽,它的螺杆一定顶天立地。打并队的人也不知道它的螺杆是什么样子,只知道这个铁东西在这里扔了好多年,因为太重,谁也拿不走它。我花了很少一点钱买下它,叫来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又找了几个朋友,带着绳索撬杠,折腾半天,这个铁家伙只挪动几公分。最后,我只好把它存放在打井队院子里,等有用处的时候我再拉。
以后我也忘了这个大家伙。多少年后,有一天我回沙县路过打井队院子,才回想起这个大螺帽。进去找,以前放大螺帽的地方已经变成一片菜地,问锄草的老头,直摇头,说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大一个螺帽。拖拉机轮胎大的螺丝帽,可能吗?那得用多大的扳手拧它。问打井队的负责人,说打并队早散了,他就是并队的职工,这个院子十几年前就卖给他了。
十二
每年都有好多新购的拖拉机。自从我开了拖拉机配件门市部,找我报户口办油料证的人直接把拖拉机开到门市部门口,事情办完顺便买几个农机配件,再请我到一旁饭馆吃大盘鸡。我能感到路上的拖拉机在年年增多,但不会多过我报表中的数字。乡领导需要我们加快农业机械化发展速度,这是年终县上考核乡上的重要指标。我们站上也需要快速增加拖拉机马力数,这样分配给我们的平价柴油就会多。平价柴油是按马力分配的,一马力一年分多少油,有规定。那些年我无端增加了多少拖拉机,那些报表中的拖拉机拥有量和马力数,有多少是真的,多少只是数字,我自己也不清楚。
好多拖拉机只是一个数字,没有耗油、没有耕作、没有发出突突的声响。它们只存在于报表中,每年增加。这些虚数字,有个别被真实的拖拉机填补,因为每年都有农民购买拖拉机,拖拉机的数量在每年增加。多少年后,这里的拖拉机数量远远超过我编的数字。有的人家大小拖拉机三四台。我虚编了那么多拖拉机数,到后来全成真的了。我没想到农机的发展速度远远超出我的编造能力。
编造一台拖拉机,就要同时编造一个机主。在我的农机报表中,那些村庄的好多人家,拥有了各式各样的拖拉机,他们开着它干活,每年的耗油量、耕地亩数、机耕费收入、修理费都统计在报表中。这些在报表中拥有拖拉机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有拖拉机,他们雇别人的拖拉机耕地播种,给别人付机耕费。几年后,他们中的一些人真的买了拖拉机,到农机站来报户。我在户口簿上看到他们的名字。
那时我想,等哪年我调离这个乡的时候,一定花点时间,把全乡的拖拉机数搞清楚。我当了十几年拖拉机管理员,我想知道报表中的数字和实际的差距,究竟有多少虚构的拖拉机,有多少真实的拖拉机。我似乎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真实的数字。就像我梦中在天上飞的时候,知道有一个地。但我没有实现这个愿望。我的调离通知下来时,已经没时间去干这个事了,我被调到另一个乡当农机管理员。
那个乡也在城郊,我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多,做了两次农机年终统计报表,然后我辞掉工作到乌市打工。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乡有十七个村子,是我从乡政府报表中抄的。我调去的时候是十一月,直接赶上了年终报表。
我给站长说,我刚来,对这个乡情况不熟悉,想下去跑跑数字。
站长说,你闲得没尿事了。你不是老统计了吗,咋样报报表不知道吗?
我花了一周时间,在去年报表的基础上做一些改动,变成今年的。这对于我是轻车熟路。我想把今年的报表应付过去,明年开春搞春耕检查时好好把全乡的村子都跑一遍,把全乡的拖拉机数调查一下。我在大泉乡留下遗憾,工作十几年最后竟然没机会把农机数搞清楚。在金沟乡不能再胡整了。我怀疑我照抄的这些数字可能都是假的。既然是假数字,那随便改改就无所谓。还是等明年好好统计吧。
第二年我都干啥了,记不清,好像突然年终报表就下来了,一年就要结束,根本顾不上去调查那些数字。最后一年我只匆匆做了半年报就辞职走了。走之前我把历年的统计报表转交给一个同事,我好像还翻开去年的报表看了看,我对自己编的一些数字似乎有点不放心。我给这个乡新编了多少拖拉机数字现在全忘了,只记住全乡的村庄数:十七。这是我从乡上报表中抄来的数字,一直没变过。啥都可以编,村庄的数字不能编。这是我认为的一个原则。
在这十七个村庄中,有一个叫野户地的村子我始终没去过。我想起在大泉乡待了十几年,那个叫下槽子的村庄也一直没去过,我经常到村里转,转了那么多年,都没转到那个村庄。调到金沟乡的一年多,我也跟随乡上的各种检查团去村里,我以为这个乡的村庄全走到了,却没有。报表中的野户地村我一直没去过。
现在想想,即使我再多待几年,可能也不会走进那个村子。因为野户地村或许根本不存在,它只是在报表中有一个村名,有户数人口数,有土地面积,有农机拥有量,有一个户口簿,有每家的户主和家庭成员名字及出生日期,乡上的各种通知都发往这个村子,乡长在讲话报告中经常提到这个村子,表扬这个村的村长工作能力强,表扬村民素质高,从来不到乡上告状找事,乡上安排的啥事都按时做完,最难做的事情都安排给这个村。这个村庄是农机推广先进村、计划生育先进村、社会治安先进村,村里电视最多、村民收入最高,我从来没有走进这个村庄,我怀疑它很可能只在报表中。就像我在大泉乡从没去过的那个下槽子村,我也不敢保证它是否真的存在。我每次说去下槽子,马站长都说太远了,路不好。也许根本没有一条路通向那里。
十三
我一直想着给帕丽写一首诗。我觉得和帕丽有一种秘密的缘分。她经常来配件门市部看飞机。她看旦江的飞机。她不知道我在看谁的飞机。我夭天看飞机,就喜欢跟我一样爱好的人,甚至喜欢走路仰着头的人。我上小学时,村里的语文老师就是一个仰头走路的人,我老担心他被地上的土块绊倒。他很少看地上。他喜欢站在房顶看远处。有一天,语文老师从房顶掉下来。我们半年时间没上语文课。听说老师把脑子摔坏了,教不成学了。
帕丽走路胸脯挺挺,目光朝上,金子也是。还有小赵。我想让帕丽和小赵认识。因为小赵也喜欢看飞机。但帕丽不跟小赵说话。帕丽穿着红裙子黑高跟鞋,高傲得很。她仰头看飞机,其他人跟着看,看完她就骑自行车走了。她上车子时左脚踩在脚镫上,右脚蹬地助跑几步,然后裙子朝后飘起,一会儿就飘远了。
一次帕丽来看飞机,等了半天飞机没来。帕丽就坐在柜台边跟我说话。帕丽的眼睛又大又深又美丽,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她硬把眼睛递给我看。她可能想让我记住她的美丽,然后把她写到诗里。
帕丽盯着柜台下一个大螺丝问我这是干什么的。我说,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在废品站看见了就买了来,肯定是大机器上的。
我知道帕丽坐过飞机,就问:飞机上的螺丝都很大吧?
飞机都被铁皮包着的,看不见螺丝。帕丽说。
那飞机轮子多大你看见了吧?
跟拖拉机轮子差不多吧。帕丽说。
那天旦江来我家喝酒,我也问了相同的问题。旦江说,飞机有两个秘密,一是飞机的动力,只有专门的技师才能接触到,二是驾驶室,这一块的秘密只有飞行员知道。所以,我们飞行员只知道怎样操纵让飞机起落飞行,但不清楚它的动力部分怎样运行。管动力的技师只知道机器的秘密,但不知道怎样把它开到天上。
旦江的话让我觉得飞机和拖拉机似乎一样,有开车的有修车的。好多开车的不会修车。但开车修车却不是秘密。为啥开飞机和修飞机会成秘密?这可能是因为从地上跑,到天上飞,这中间本来就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很早就被我们的梦掌握,后来又被少数人掌握。我是知道这个秘密的少数人。因为我学过机械,知道飞机是一个大机器,大机器由大零件组成。除此我还知道飞机顺着地上的路在飞,这一点整个沙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一直收集大零件。那些堆在柜台旁和库房里的大零配件,经常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千大事情的人。
帕丽不知道这些大零件干什么用。小赵也不知道,她天天在路对面看我,跟我一起看飞机,但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吧,我真正做的是啥生意。连帮我看店的小妹燕子都不知道。金子对那些铁疙瘩也没兴趣。在金子眼里我只是一个乡农机管理员,一个卖拖拉机配件的人。她不知道我一直挂着农机配件门市部的牌子,在卖飞机配件。这里天天过飞机,只有我想到做天上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