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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后记(7)

我想起那天和小赵看飞机,小赵说:哥,你坐过飞机吧?小赵随着燕子叫我哥。我说没坐过。要有一架飞机落到我们县城就好了。小赵说。那飞机驾驶员就会找你来剪头发。我说。才不会呢。小赵说。他会找你。找我干啥。小赵看着我笑笑。没回答。原来她早就知道我写在房顶的飞机配件门市部,知道我一直挂着农机配件门市部的牌子,做着卖飞机配件的生意。

十七

飞机真的来了。那天,我骑摩托车走在两旁长满高大玉米的乡道上,看不见村庄,路一直通到田野深处。我忘了骑摩托去干什么。平常下乡我都骑自行车。因为站长老马骑自行车,我不能比他跑更快。

摩托车无声地行驶着,它的声音被高大的玉米地吸收了。我仰着头,头发朝后飘扬,光亮的大脑门顶着天空,风从耳边过,但没有声音。这时我看见一架飞机斜斜地冲我飞过来,屁股后面冒着烟。我马上想到飞机在天上坏了。飞机是从县城上空斜落下来的。飞机坏了后飞行员肯定着急地往地下看,他首先看见我贴在房顶的“飞机配件门市部”,接着看见压在招牌四周的巨大螺丝,方圆几百公路的地上,只有一个经营飞机配件的门市部。他赶紧想办法降落飞机。不能落到县城,也不能落在路上。县城边有大片的麦田。麦田都是条田,跟飞机跑道一样。高高的玉米地后面就是大片麦田,我赶紧把摩托车开到地里,飞机几乎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去,我被它巨大的轰鸣声推倒在地,连滚带爬起来,看见飞机滑落在麦地。它落地的瞬间,无数金黄的麦穗飘起来,一直往上飘。然后,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飞机,银灰色的,翅膀像巨大的门扇一样展开,尾翼高高翘起。接着舱门打开,飞行员下来,拿一个大扳手,钻到飞机肚子底下。可能飞机上一个大螺丝断了,要换个新的。飞行员把机舱门锁住,往路上走。他在天上看见县城边有一家飞机配件门市部。还看见了大螺丝。他走几步回头看看飞机。飞机像几层房子撰起来一样高。飞机落下时巨大的风把条田的麦子都吹到天上了。附近村庄的人朝飞机跑来。这时候,我的摩托车已经开到麦地中央,麦子长得跟摩托车一样高,我看见自己在麦芒上飞跑,车后座上绑着一个大螺丝,是我在乡废品站买来的。本来驮回店里的,正好遇见飞机落下来。我朝走在麦地里的飞行员喊,卖飞机配件,卖飞机配件。飞行员疾走过来,看见摩托车后座上的大螺丝,眼睛都亮了。他看来看去,最后说:有更大号的螺丝和螺杆吗?我说有,多大号的都有。飞行员说,太好了,你给我全部拉来,有多少我要多少。

这时拥来的村民已经把飞机围着。飞机压了他们的麦地。有的村民说要回去取扳手,不赔钱就卸飞机膀子。有的说要卸飞机轱辘。我赶紧骑摩托车往回赶,在路上拦了一辆拖拉机,又拦了一辆,总共拦了四辆拖拉机,开到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又叫了好几个人帮忙往车上搬螺丝。小赵也过来帮忙。小赵说,你终于来大生意了。我不好意思地看看小赵,她已经知道有一架飞机落下来,落在附近的麦田。她也知道我在经营飞机配件。我装了满满四拖拉机大螺丝,我骑摩托车在前面带路,拖拉机在后面一排跟着,路边都是人,都知道一架飞机落下来了。有人滚着半桶柴油跑,也许飞机缺油了,落下来。卖馕的买买提驮了一筐馕往城外跑,飞行员肯定饿坏了。我的摩托车和跟在后面的拖拉机跑得最快,远远地跑到前面,好像路越跑越远,两边长满高高的玉米,什么都看不见。终于跑到麦地边,满天晚霞。太阳正落下去,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让拖拉机停住,我朝麦地里走,走过一个田埂,又走过一个田埂。怎么不见飞机了。麦子也长得好好的。是不是飞机修好飞走了。不可能啊,它修好飞走了也在天上,怎么天上也没有飞机。

我呆呆地站在麦地中央,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黑,星星出来。

十八

后来的情况是,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卖掉后,租的房子退给主人,房顶上的“飞机配件门市部”招牌没动,交房子钥匙的前一天,我找出写招牌用剩的半罐红油漆,爬梯子上房。招牌上的字已经不那么鲜红,落了一层尘土。我打开油漆罐,里面的油漆结了厚厚一层漆皮,用刷子柄捣开,剩余的油漆依然鲜红。我原想把飞机的“飞”改成“农”。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开一个飞机配件门市部。尽管小赵、电焊老王都知道了,他们并没笑话我,还把我当成一个干大事的人一样尊重。但是,更多的人可不这么想,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当成一个大笑话去传,多少年后都是可笑的。就像董自发去海子湾割草找手表的事,现在说起来我们还会忍不住笑。我不能留下一个笑话。这个让我做了好多梦,那么悠闲地度过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段岁月的地方:每天过飞机的城东三角地,城郊乡农机站,我有了妻子女儿的大院子、我的年终报表中有拖拉机和没有拖拉机的村庄,我希望安安静静被它记住或遗忘。

飞机配件门市部和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只一字之差,我只要把飞字改了,谁都不会知道这个招牌是给天上的飞机看的。尽管县城上空天天过飞机,但谁也不会想为飞机开一个配件门市部。“飞”改“农”很简单,上面的横改成宝盖头,再向左拉出一大撇,就基本上是农了。我在心里构思好,刷子拿起来时,手却不由自主,把这个飞字改画成了一架飞机。

我在飞机下面还画了两个吊着的轮子,我不知道飞机轮子是什么样,我照着小四轮拖拉机的轮子画。我很欣赏我画的飞机,尤其那两个轮子画得最像。我还想在飞机屁股后面画一股子烟,但是没地方了。我收起画笔正要下房,听到天上的响声,一架飞机正从东边飞来,我一手提红油漆筒,一手拿油漆刷子,仰着头。

那一刻,我知道了飞机或许不是顺着地上的路在飞,它有天上的路。除了传到地上的声音,它跟我,跟这个县城,跟我开配件门市部的三岔路口,都没有任何关系。但我为什么一直在看着它呢。我做了那么多飞的梦,花好几年统计飞机过往数字,还有云和风的数字,都在笔记本里。也许这就是我跟它的关系。它跟我没有关系并不等于我跟它也没有关系。

记录飞机的笔记本放在柜台,配件门市部卖掉清理存货那天,我拿起本子看了看,我想以后不会再翻开这个本子,别人也看不懂那些记录着“过来”“过去”的数字。我把写云的诗页撕下来,本来想送给小赵。我让燕子去喊小赵。燕子说,小赵男朋友回来了,他男朋友这次在做一个更大的生意,用钱很多,小赵把理发挣的钱加上抵押理发店贷的款都给男朋友了。我扭头看见一个穿西装戴黑墨镜的男人站在理发店门口,他就是小赵说的那个经常坐飞机从我们头顶飞来飞去做大生意的人。他不知道我和小赵经常一起看飞机,那些飞机中或许有一架是他乘坐的。或许他根本就是一个连飞机都没见过只在想象中坐着飞机满天空跑的人。

我把撕下的诗稿原夹在笔记本里,和即将卖掉的配件扔在一起。

配件门市部卖掉后不久,我便辞掉农机站的工作,去乌市打工。我本来没想要出去打工,在大泉农机站时我一直等着老马退休,那样站长就是我的了。农机站四个人,我、站长老马、出纳努尔兰,还有老李。老李快退休了,努尔兰写不好汉语,站长肯定是我的。可是,我被调到了金沟乡农机站,那个站长年龄跟我差不多,我没指望了。再加上金子也鼓励我出去。金子两年前就对我说,你再在农机站待下去就完蛋了,最后像老李一样退休。我那时还不以为然,我怎么能像老李呢,我退休时最差也会像马站长一样,被大家称为刘站长。

可是我没当上站长。我这个人,可能天生不适合在地上干事情。我花好多年时间看天,不为人知地经营天上的事,现在我明白,其实我才是一架飞机呢,经常从地上起飞,飞到一个只有我知道的高远处,然后盘旋在那里,手臂伸展,眼睛朝下,看见我生活的城郊,我开在路边的小店,看见写在房顶的“飞机配件门市部”,红色的,每个字每个笔画都在飞,看见领着一群人仰头看飞机的帕丽,看见小赵和金子,站在他们中间的我。

然后,我飞累了落回来。

有一天他们在地上找不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有谁往天上望,谁会在偏西的一片云海中看见我。我经常一个人在天上飞,左右手插在两边的裤兜里,腿并直,脸朝下。有时翘起半条腿,鞋底朝上,像飞机的鳍。我顺风飘一阵,又逆风飞一阵。逆风时我的头发朝后飘,光亮的脑门露出来。我不动手。我是一个懒人。我想象我在地上的样子,也是多半时候手插在裤兜里。我在地上没干过什么事。当了十几年农机管理员,一直做统计。现在想想,我坐在办公室随意编造的那些数字,最后汇总到县、省、全国的农机报表中,国家不知道它的农机数据是错的。这些数字中有一些是一个乡农机管理员随便想出来的。也许它根本就不在乎这点差错。我每天记录的飞机过往数字没有差错,但没有谁需要。我开了个农机配件门市部,主要卖飞机配件。配件门市部开了两年,没挣什么钱,贷的一万块钱还了,剩下的就是库房里的一大堆大螺丝螺帽,这是我两年挣的。

还有,就是我写在房顶的“飞机配件门市部”。店卖掉后房顶的五块招牌都被风刮跑了。我听小赵说的。离开沙县前我找小赵理发,我原想剃个光头,这样出去打工就不用操心头发的事了。小赵说,我给你造个型吧,你出去做事情穿着打扮都不能太随意,不能让别人看不起你。小赵很仔细地给我理了一个老板头,我在镜子前端详半天,还是觉得那个头不是我的。正在这时飞机的声音传进来,我和小赵一起出门,我看着路对面已经是别人的配件门市部,心里一阵酸楚。小赵也没抬头看飞机,她一直看着我。小赵说,那天刮大风,房顶的五块招牌都飞了,有一块飞得特高特远,上面画着一架鲜红的飞机,那个招牌飞过我的理发店,飞过大渠,飞过机关农场果园,一直飞得看不见。风停以后我还去果园那边找,没找到,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