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一直羡慕帕丽,她和帕丽一样漂亮,在学校时都是班花,帕丽找了飞行员丈夫,挣的工资多,给帕丽买好多漂亮衣服。她却嫁给一个乡农具管理员,也调不到县上,每天骑一个破自行车往下面跑。还住在城郊村的土房子。金子羡慕住楼房的人,冬天不用早晨起来架炉子,尤其天刚亮时,炉子的火早灭了,屋里冰冷,只有被窝里是热的,那时候谁都不想出被窝。早晨架炉子一般是我的活。我把火生着,屋子慢慢热起来时,金子起来做饭,女儿要睡到饭做熟,房子烧热了才起来。
金子最年轻美丽那些年,和我住在城郊的维族村庄,土路土墙土院子,我们在院子生了女儿,门口的沙枣树跟女儿同岁,我和金子结婚那年冬天,金子想吃沙枣,我在街上买了一袋,第二年春天,对着屋门的菜园边长出一棵沙枣苗,金子先发现,叫我出来看。她用枝条把树苗护起来,经常浇点水。金子的身子渐渐丰满起来,等到十一月,我们的女儿出生,沙枣树已经长到半米高,落了它的第一茬叶子。等我们搬出这个院子时,沙枣树已经长过房顶,年年结枣子给我们吃。
我们在这个院子住了好多年,菜园里每年都长出足够的蔬菜。我结婚前不吃茄子。吃了恶心。我妈说小时候烧生茄子吃,造的病。住进城郊村院子的第一个春天,我在菜园种了一块西红柿,一块辣子,几行黄瓜,一块豆角,菜苗长出来后,金子说怎么没有茄子。我说我不吃茄子。金子说,你不吃我还要吃,我肚子里的孩子要吃。金子从路对面邻居家要了茄子苗,把辣椒拔了,栽上茄子。我从那一年开始吃茄子。金子炒茄子,里面加一些芹菜、豆角和辣子,渐渐地我不觉得茄子难吃,茄子从此成了我最爱吃的蔬菜。
我在这个院子写出了我的第一本诗集,大都是写云和梦。我的心事还没落到地上。甚至没落到这个家和金子身上。金子跟帕丽夸耀我给她写了好多诗,其实我没给金子写过诗,她正在比诗还美的年龄,我想等她老了,再给她写诗。可是她一直不老,多少年后,跟她同龄的人都老了,帕丽老了,小赵可能也老了,金子一直没老。到现在我一直没给她写一首诗。
十四
有一阵我想调到县气象局工作,乡上一个同事的媳妇在气象局上班,我在他家里吃过饭。同事媳妇说气象局的工作就是天天望天。我想,我要干这个工作一定能干好,因为我不干这个工作都天天望天。天上的事我知道得太多了。我可能适合统计天上的事情,地上的事多一件少一件,也许不重要。就像那些村庄的拖拉机,多一台少一台,有啥呢。我想让它多一台,改个数字就行了。
我统计过往飞机的时候,顺便把每天刮什么风,风向大小都记了。我把风分成大风、中风和小风。大风是能刮翻草垛的风,一年有几次,我们这里还有一种黑风,我也归入到大风中。黑风就是沙尘暴,一般来自西北边,一堵黑墙一样从天边移过来,从看见到它移到跟前,要有一阵子。路上的人赶快回家,挂在外面的衣服收回去,场上的粮食盖住。黑墙渐渐移近,越来越高,空气凝固了,不够用了。那堵顶天的黑墙在快移到跟前时突然崩塌下来,眼前瞬间淹没在黑暗中。呼吸里满是沙尘,沙尘中胁裹着大大的雨点,落在身上都是泥浆。
中风是能刮跑帽子的风。小风刚好能吹动尘土和树叶,又吹不高远。再小的风就是微风了,不用记。
我们这个地方多数是西北风,东南风少。我统计风的时候,又顺便把云和雨雪统计了。雨雪好统计,每年下不了几场雨,冬天雪下得勤一些,也没有多少场。
云比较难统计,我就用诗歌描写,看到有意思的云,我就描述一番。描写的时候还抒情。我把好多情抒发在云上。我想抒情时就逮住天上的一朵云。我把云分成忙云和闲云。还有白云和彩云。我主要关心云的忙与闲。云在天上赶路的时候,我停下看云。满天的云在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天空变成一条拥挤的路,云挤云,有时两朵云跑成一朵,有时一朵跑成好几朵。云忙的时候比人忙。闲云我不说了,如果云在天上看我,一定认为我是地上的一个闲人。
我一直没像描写云一样描写过飞机。我只记录每天过往的飞机。我不描写它。飞机是不能描写的。云可以描写,可以写云的诗。
我描写云的本子放在配件门市部柜台里面,我在外面看天看云,想好了回来趴在柜台上写。我不在的时候,小赵经常过来和我妹妹说话,还翻出我写云的本子看。我知道小赵喜欢看我写云的诗以后,就写得更勤了,每天写一首诗,跟过来过去的飞机数字记在一个本子上。小赵肯定看不懂那些过来过去的数字是什么意思。但她或许看懂了我写云的诗,我在门市部时,她朝这边看得更勤了。
小赵第一次给我理发是一个黄昏,我骑车回来,小赵和燕子坐在门口聊天,小赵说,哥,你该理发了。那时我头发茂密油黑,喜欢留长发。小赵给我理过有数的几次发,都是在黄昏。在渐渐暗下来的理发店里,小赵的手指在我的头发上缓缓移动,她好像在数我有多少根头发,我的每一根头发梢都感觉到她的手指,耳朵和脖子的皮肤也感觉到了,理鬓角时她的手背贴在我的脸上,她理得仔细极了。
小赵男朋友穿着崭新西装,戴着大墨镜回来那天,我正好在门市部,没看清他长啥样,以为是一个来理发的,进来出去晃了几下就走了。后来燕子说那是小赵的男朋友。
小赵的事都是小妹燕子讲给我的。我去农机站上班后,剩下的时间就是燕子和小赵的,有顾客时各自招呼一下,更多时候,两个人坐在窗口看路上过往的拖拉机汽车,小赵把自己的事全说给燕子,燕子又说给我。
燕子说,小赵男朋友是做生意的,经常坐飞机全国各地跑。他这次是坐飞机到伊犁,又坐小汽车回来。说在伊犁谈成一笔进口钢材的大买卖。
小赵让她男朋友带她坐飞机,男朋友说坐飞机危险得很,有一次他坐的飞机在天上坏了,说是一个螺丝断掉了,天上又没有修理铺,你说咋办。
那后来怎么样了,那架在天上坏掉的飞机后来怎么样了?
燕子说小赵没说她不知道。
在我记录飞机的本子里面,有好多架只过去没过来的飞机,我用红笔标着,我一直都想着那些飞机怎么样了,或许都在天上坏掉,过不来了。或许还有另外的路,不是所有飞机都从我头顶飞过。但我一直在等所有的飞机,在这个三岔路口。
十五
门市部前每天都有等车的人,去乡里的班车一天跑一趟,错过了就只能搭便车。配件门市部前是搭便车的好地方,常有拖拉机停下,驾驶员进店里买个配件,出来车斗里坐了几个人,笑嘻嘻地说师傅辛苦了捎一截子路。
每个周末我都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路口等车。他背着公文包,手里提一把镰刀。等累了,到我的门市部看看,我知道他不买农机配件,不怎么搭理他。他也不没话找话,趴在柜台上看看,柜台边有一个方凳,他是盯着那个方凳进来的,他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看他根本看不懂的农机配件,然后,把方凳搬到屋外,坐在门口等拖拉机。
配件门市部卖掉的前一个月,我在另一个朋友的酒桌上碰见了他,叫董自发,在县委工作,是我朋友的朋友。我还在酒桌上听到有关董自发的事。好多年前,董自发下乡支农时,把一块手表丢在海子湾水库边的一片草滩上。那是刚工作时家里给他买的一块表。支农是县上组织干部下乡帮农民抢收麦子,董自发的手表就丢在麦地边的草滩上,他没敢告诉同伴,也没告诉村里人。支农回来后,他每个周天提一把镰刀,去海子湾水库边割草,找手表。第一年割到落雪没找到,第二年又在同一片草滩上割草。听说为了下去割草有理由,他还养了一头牛,又养了两只羊。
我知道了董自发的事以后,看见他来搭车就赶紧招呼,帮他早早搭上车。董自发走路说话都低着头,眼睛看着地,可能是找手表养成了习惯。那块表即使不被人拣走,也早锈掉了,董自发为啥还去找它。我不方便问。结识董自发后,我就老想着他丢掉的手表。一块表掉在草丛里,滴答滴答地走,旁边的虫子会以为来了一个新动物。表在草丛走了一圈又一圈,停了。表停时可能已经慢了两分钟。因为发条没劲了,就走得慢,最后慢慢停住。表可能停在深夜的一个钟点上。表不走了,时光在走。围着草丛中一块手表在走。时间有时候走在表指示的时间前面,有时候走在后面,有那么一个时刻,时间经过表停住的那个时间点,表在那一刻准确了。表走动的时候,从来没有准确过,一天走下来,总是慢一分多钟。在草丛停住后,一昼夜有两次,表准时地等来一个时间。准确无误的时间。这一刻之前之后,草丛中的表都是错的。时间越走越远,然后越走越近。漂泊的茫然的永无归宿的时间,在草丛中停住的一块表里,找到家。一块表停住的时刻,就是时间的家。所有时间离开那里,转一圈又回来。
董自发的这块表就这样在我心中走不掉了。以后再没见董自发挎个镰刀去割草找表,也许董自发发现我知道他的秘密后,从另外的路下乡了。也许一块表的意义逐渐变得轻微,他再不去找了。但我却一直在想那块表,我卖掉门市部离开沙县前,还骑摩托车去他丢表的那个叫海子湾的村庄,我不知道他的表丢在哪块地边的草滩。他也从没把确切位置告诉过别人。我问村民,许多年前有一个干部来村里帮助割麦子,有这回事吗?还有,一个干部的手表丢了,这事村里人知道吗。
没人知道。
我带着这块丢在草丛中的表离开沙县。从那时候起,有一块时间在我这里停住了。它像躺在房顶的“飞机配件门市部”招牌。像我做农机站统计时虚构的那些跑不到地上的拖拉机。像那个我一直没有去过,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野户地村、下槽子村。我带着这些离开沙县。离开的那年,我刚好三十岁。
十六
现在该说说我的“飞机配件门市部”了。
农机配件门市部开业不久,有一天,我买了七张一点二米宽两米长的三合板,天黑后叫一辆小四轮帮我拉到门市部前,我上到房顶,驾驶员站在车斗上帮我往上递。全递上房后我让驾驶员回去休息,我从门市部拿出两罐油漆,一罐白的,一罐红的。我用白油漆给三合板刷了底色,然后用红油漆开始写字。一张三合板上写一个字。那个晚上月亮很亮,星星也又大又亮。房顶因为离天近一些,比地上更亮。
我从来没写过这么大的字,有点把握不准。我先用大排笔刷写了“部”,再写“市”,写“门”的时候已经很随手了,接着写“件”、“配”、“机”,一个比一个写得好。写“飞”时我犹豫了一下,想写一个繁体的“飞”,笔画没想清楚,就写了简体的。
七个鲜红的大字“飞机配件门市部”赫然出现在房顶。我乘夜把从外面收购来的大零配件一个一个搬上房,压在三合板角上,每个三合板压四个大配件,稳固在房顶。沙县经常刮风,城东这一块风尤其猛。我担心三合板被风刮走。大铁配件压在大招牌边,都是给天上的飞行员看的。
第二天一早我又爬上房顶,看见七个鲜活大字对着天空,我坐在房顶等飞机。那天怪了,从早晨到半中午没一架飞机。我被太阳晒得头晕,下房去喝了口水,突然听到飞机的声音,赶紧上房,站在油墨未干的“飞机配件门市部”旁。那是一架过去的飞机,往西开,飞机到头顶时我朝天上招手,发现飞机速度慢了下来,几乎停在头顶。我似乎看见飞机舷窗里的一双眼睛,正看着写在房顶的招牌。看着压在招牌上的巨大零件。还有仰头看天的我。
“飞机配件门市部”的招牌一直不为人知地贴在房顶。上房的梯子我藏在房后面。有天刮大风,燕子在理发店跟小赵聊天,看见对面房顶一块写着红色大字“飞”的三合板飞起来。燕子跑过马路喊我。那块三合板只飞过马路,就一头栽进机关农场大渠。我和燕子好不容易把它从渠里捞出来。我抱着板子回来是顶风,感觉板子在怀里飞,要把我带飞起来。我累得满头大汗,我说你飞吧。我丢开板子。板子“叭”地倒在地上,不动。
风停我赶紧把写着“飞”的板子拿上房顶,燕子在下面递,我在上面接。还搬了几块砖上去,压在飞上面。写了飞的板子飞了三次,都被我找回来。
另一场大风中“配”和“门”飞起来,“配”从房顶翻转着掉下来,“叭”地摔在路上,正好一辆拖拉机开来,直直压过去,留下一道黑车印。“门”飞过马路,小赵和燕子都看见了,红红的“门”字朝下。我在乡农机站接到燕子打来的电话,说“门”飞过大渠掉进果园了,让我赶快回来去追。
下午我回到门市部,“门”已经被燕子和小赵追回来,立在门市部门口。小赵说,我帮你把“门”递到房顶吧。我说,就扔这吧。小赵说,没有“门”上面就缺一个字。我看着小赵,怎么上面的字小赵都知道了。我又看燕子。燕子说,有一次羽毛球落在房顶,小赵上去拾羽毛球,看见了上面的字,喊我上去看。
还有谁上去看了?房东的大儿子也上去看了。
还有呢?电焊铺的老王也看了。
那是啥时候的事情。几个月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