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买提的剃刀常常闲得生锈。房租一年一千二百块,工商税每月二十块,税务费二十块,水、电费三十五块。买买提一天到晚挣五块十块钱,几乎在白干,但是没这件活儿人就闲住了。他的师傅牙生对他说,人得有件事情在手上,大事小事都行。没钱花穷一点可以过去,没肉吃啃干馕嘛,没事情做这一天可咋过去。买买提才二十五岁,活到跟他师傅牙生一般大,还有四五十年,这可不是个小数字。打发这么多年月得有一件日久天长的大事,可大事在哪呢。靠个小理发店打发这么长的一辈子他真不愿意,但他的师傅牙生就是靠剃头活了一辈子。十五岁学徒,现在七十五岁,带着几个徒弟,很多老顾客的头,还是他亲自剃。他剃过的头有一半已经不在人世。另一半,从黑发剃到白头。师傅对人头脑里的想法,比买买提知道得多。许多躺在椅子上让他剃头的人,情愿把脑子里的想法说给他听。只要他的剃刀挨近头皮,那些人就会滔滔不绝地说起往事。你看,我哪儿都没去过,守一件剃头的小生意,却知道库车城里的许多事。那些管历史的人都没我知道得多,我只是不说出去,那些来剃头的人都愿把埋了好多年的话说给我听,他们知道我不会说出去。我一天到晚都在理发店,不会闲得没事跑到街上传闲话,这都是我的收获呀。钱嘛,算啥。师傅牙生经常对买买提说,你要有件事情在手上,牢牢守住。
你看那个收旧货的玉素甫,每天一大早,把毛驴车停在巷子口,车上放几个旧录音机、破木箱子,自己躺在一边睡觉。他从不乱跑,不满巷子吆喝。他的毛驴车在巷子口停了许多年了。全库车的人都知道这个巷子口有个收旧货的老头,有卖的旧东西他们会自己搬过来,或者说一声让他赶驴车去拉。他把那块地方守住了。毛驴车和车上的几件旧货是他永远不变的招牌。
库车老城里有卖不完的旧东西。从两千年前的汉代马钱、龟兹古币,到明清时期的瓷器,以及伊斯兰风格的各种铜器,还有现代电器、废铁烂桌椅,玉素甫见什么收什么。他知道谁家有哪些东西,哪些东西已经用旧,该换新的了。那些人家的新电视机从巷子口抬进去的时候,玉素甫就知道,这件东西迟早是他的。别看他们几千块钱买来,过不了十年,他几十块钱,甚至几块钱就收购了。他有的是时间等那些东西变旧,变坏。还有他们舍不得卖的老古董、祖传的金银铜器,这需要更长久的耐心等待它们。他从不上门吆喝,他的毛驴车一天到晚停在巷口。家中有旧货的人,从毛驴车旁过来过去,总有耐不住诱惑的,把存藏多年的旧东西抱出来。玉素甫眯缝着眼睛,一直等这个人走近,喊一声,他还不起来,直到人家把东西放下,蹬一脚毛驴车,他才慢腾腾地坐起,睁一睁眼睛。
买买提的理发店斜对面,龟兹古渡桥头,是每个巴扎日的鸡市、鸽子市。买买提经常看见一个长胡子老汉,怀里抱一只鸡,从早坐到晚,还没卖出去。买买提有时替那个老人着急,真想把那只鸡买回来。可是,买买提一天的收入,顶多够买半只鸡。巴扎日也是剃头生意最好的日子,远近村庄的农民,把头发胡子留着,到巴扎上来剃。卖点农产品,吃一碗抓饭,再刮净脸、剃光头,换个人一样地坐毛驴车回去。
一次,买买提问一个来剃头的买卖人。那个长胡子老汉的鸡嘛,他大概是不想卖,一开口要价四十块钱。买卖人说,这个价格是不想出手,他在靠那只鸡熬日子,家里大概就一只鸡。一大早把鸡卖了,剩下一整天他干啥去。晌午把鸡卖了,下午干啥去。这个巴扎日把鸡卖了,下个巴扎日他又干啥去。反正,鸡抱在怀里,又飞不掉。只要坐在那里,总会有人过来跟他说这只鸡的事。有时会有几十个人围着他,讨价还价。有的是真买,有的只是讨讨价,磨磨嘴皮子。就像他怀里有一只压根不卖的鸡,那些人的脑子里,也仅有一个买鸡的想法。无论价杀到多少,都不会掏出钱来。
长胡子老汉兜儿里装着苞谷豆,不时捏出几粒,塞到鸡嘴里。鸡在怀里长肉呢,还是只红花母鸡。说不定熬到下午,下一个蛋,四毛钱又回来了。
桥头除了卖乡下土鸡的,还有卖斗鸡的,装在麻袋或笼子里,样子很凶,见别的鸡就想扑过去。斗鸡售价很高。在库车河边几个隐秘处,每个巴扎都有玩斗鸡的,多带赌博。玩者往鸡身上押注,在一阵鸡毛乱飞的叼斗中获得输赢。
生意最火的是买卖鸽子。库车维吾尔人喜欢养鸽,玩鸽。肉鸽五块钱八块钱一只,信鸽和玩赏鸽就无价了。卖鸽的人将鸽子藏在袖筒里,露一个鸽头,其余的全在他的话语里:这只鸽子嘛,飞到天上,翻几个跟头,直直栽下来,快碰到地了嘛,一抬头,直直地又上去了,鹞子都追不上。卖鸽人不会把鸽子放到天上做这些动作,所有鸽子都靠卖鸽人的嘴,在想象的天空飞舞。还有帮腔的,以更坚定的口吻证明这些话的真实。鸽子只是转动着一对小眼睛,看看人,又看看别的鸽子。人的大话可能进不到它的小耳朵里。炒一只鸽子,就像炒一只股,炒起来就能卖掉,跌到谁手里谁倒霉。
买买提以前跟几个朋友在鸽市上混过,知道那些卖鸽人的把戏。一只鸽子早晨在阿不都的袖筒里,不到中午又到了米吉提的袖筒,下午,它不知又在谁的袖筒里咕咕叫呢。也可能天黑前,又回到阿不都手里。这个过程中有人赚了五块十块,有人赔了两三块,有人不赔不赚。
这种买卖虽有趣好玩,但总觉得不踏实,不是件正经事。那些钱票子,就像鸽子身上掉下的毛,不知啥时会落到自己手里,到手了也还会飘去。鸽市上的人五花八门,有的是小偷、吸白面的,弄不好就把自己栽进去。
买买提就是在一个赔了几十块钱的巴扎日下午,离开鸽市走进牙生的小理发店,剃完头,刮过脸,然后就做了牙生的徒弟。那是他大学毕业的第二年秋天。现在,买买提也收了一个小徒弟,十四五岁,小巴朗(男孩)聪明能干,很快就能单独剃头了。一般的活儿,买买提就让徒弟干了,自己靠在背椅上看书,跟顾客聊天。他很少碰到师傅牙生说的“把满脑子想法说给自己听的”那种人,找他理发的人大多沉默寡语,他问一句,人家答一句,不问便没话了。他的小理发店一天到晚静静的,他和小徒弟也很少说话,没活儿干时两个人就面朝窗口看着街,看停在门口待客的毛驴车,有时驴叫声会让他稍稍兴奋。
买买提还没想好该怎样度过一辈子,不能像师傅教导他一样教导自己的徒弟。师傅的所有意图是让他安下心来,把一件事做到底。做到底又能怎么样呢,会不会像师傅牙生一样,握把小剃刀忙了一辈子,没挣上啥钱,只装了一脑子生活道理。这些道理说不上有多好,也说不上有啥不好。那种生活,适合人慢慢地去过。只是买买提还年轻,有许多梦没有醒。俗话说,腿好的时候多走路,牙好的时候多吃肉。买买提腿和牙都好得很,可是,路和肉在哪里。
买买提知道师傅所说的,是老城人都在过的一种最后的生活――当你在外面实在没啥奔头了,回到这条老街的尘土中,做一件小事情,一直到老。况且,人不会一直不停忙地上的俗事,到了一定年龄,你会听到真主的召唤。那时,身边手边的事就不重要了,再大的事都成了小事。
木塔里甫的割礼
木塔里甫是我在库车认识的第一个维吾尔族朋友,在县电视台工作,汉语讲得很好。一起混熟了,有时喝点酒不免谈到男人女人,谈生活的快乐与满足,也谈到死亡,只是随口说几句。我和木塔里甫都年轻,有一大堆无聊时光需要那些无聊却轻松的话题去打发。男女是这种场合永谈不厌的主题,而且谈着谈着,总会落到具体的某个地方。
一次我问木塔里甫,割过礼的男人跟没割礼的男人是不是真的不一样。以前我听说男人割礼后那东西会长得长而壮实。我在乌鲁木齐大澡堂洗澡时,经常遇到割过礼的维吾尔族和回族男子,有意偷看几眼,那地方,除了毛多一些,也看不出有多长多壮实。木塔里甫却认为绝对不一样。没割礼前,木塔里甫说,那地方静悄悄的,好像一直在睡觉。割礼后没几天,就有动静了,活了,像只小兔子一样往前蹿了。我被木塔里甫的讲述吸引了,执意让他说说自己割礼时的情景。
是个秋天,木塔里甫说,门口的大桑树已经落掉一半叶子,早晨一醒来我就感觉到家里要有大事情了。院子里有洒水的声音,接着是父亲的说话声和他用那把大芨芨扫帚扫地的声音。昨晚上也许刮风了,桑叶葡萄叶又落了金黄的一地。母亲推门进来,穿着一身过节才穿的漂亮衣服,她给我也换了一身新衣服,帮我洗净脸,戴上小花帽,然后拍着我的脸蛋说,孩子,你已经七岁了,该给你割礼了。
这之前我也知道一点关于割礼的事,老师讲没讲过记不清了。在班上经常有男同学请假,说是“割礼”了。我们似懂非懂的。因为割礼一般在五至八岁期间,有的同学早割了,有的会晚一些。待割礼的同学回来,我们总要想办法让他掏出来看看,到底割成啥样了。问他疼不疼,怎么割的。从那时我就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有这一天。
家里逐渐来了许多人,连几十里外的乡下亲戚也来了。父亲宰了一只羊,正忙着煮肉做抓饭,母亲进进出出招呼客人。还请了三个唱木卡姆的艺人,在葡萄架下的大炕上放声弹唱。他们的歌声把葡萄叶子都震落了。架上垂挂的几大串葡萄分外引人注目。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母亲为给我过割礼,特意留的几串又大又红的葡萄。一般在这个季节葡萄早摘完该下秧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把我领到里屋,炕上坐着几个老年人,都笑眯眯地望着我。有一个长胡子阿訇,端坐在中间,母亲把我带到他面前,行过礼。阿訇摸摸我的头,很轻松地说笑两句,让我脱掉裤子。我有点害羞,忸怩几下,还是脱了。阿訇一手托起我的小东西,捋了几下,浇水清洗了一番,嘴里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其他人都静悄悄的。阿訇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磨得发亮的小铜钱,把捋得细长的包皮从铜钱中间的方孔穿过去,又捏住捻和捋,那地方木木的,都快没感觉了。这时有人从外面提进一只坎土曼,上面是烧得发烫的干净细沙。父亲蹲在旁边剥一只煮熟的鸡蛋皮。母亲不知到哪去了,我转过头找母亲,见房子里只剩下男人。我紧张地盯着阿訇的手,腿也有点颤。就听阿訇说,小东西还没长熟,今天不割了。我心里一轻松,阿訇又说,快看,天上飞过一只老鹰。我一仰头,只觉下身一阵生疼,低头看时,铜钱已落在地上,我的小东西上全是血,我哇的一声,嘴刚张大,还没哭出声,父亲的熟鸡蛋已塞到我嘴里。阿訇往我的伤口处敷棉花灰,然后洒上烧烫的细沙,血渐渐就不流了,我嘴里的熟鸡蛋也嚼咽下去了一半。这时外面的弹唱突然高亢起来,他们已在院子里跳起买西来甫。
我看着阿訇把割下来一圈包皮套在一根木棍儿头上,让我父亲拿出去插在墙上。阿訇让我到远远的地方去撒尿,我不知道啥意思,还是去了,一直走到库车河边,对着河水撒了一泡尿。回来时抓饭和煮羊肉都已端上桌子。木卡姆弹唱还在继续,我知道吃喝过后,人们还会跳更加疯狂的买西来甫。这都是因为我,我割掉一小块包皮,给人们带来这么多快乐。
以后一段时间,我天天看着插在墙上的那根木棍。套在上面的一小圈包皮渐渐变了颜色,终于有一天,那一小圈包皮不见了,或许让鸟吃了,或许被风吹走了。只有木棍插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我经过时还会抬头看一眼那根插在墙上的木棍。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消炎措施落后,割礼后最怕龟头发炎。所以割下来的包皮不能扔到肮脏处,连撒尿也要到远远的没有人的地方去。这是讲究。还有,割礼时母亲不能看见,不然以后儿媳妇会经常和婆婆吵架。木塔里甫说。
那个秋天的早晨之后,木塔里甫跟我就不一样了。他被割了一下,就像板在僵土中的一棵幼芽,被人松了一下土。按他的说法,那长势就跟“兔子一样往前蹿”了,但我仍旧不清楚不一样到什么程度。他以后的生活,又是怎样一种我无法体验的快乐与幸福。真想和木塔里甫比一比,却又说不出口。要是小时候就认识,肯定会掏出来比一比的。我小的时候――木塔里甫割礼的那个秋天我在干什么呢,我一样长大了。没被“松土”也一样长壮实了。可是,我和木塔里甫的区别究竟在哪儿呢。
木塔里甫与我同龄,四十岁的样子,正是享受人生快乐的大好时期。我也是。我们的快乐与幸福应该是一样的吧,我想,不会因为我少“割”了一下就会少一些快乐吧。等到六十岁或七十岁时,我再跟木塔里甫好好地谈谈人生、男人、女人,当然,最重要的是谈谈死亡。那时我们俩都离死亡不远了。死后我入坟墓,他进麻扎,必定埋不到一块地方,但必定埋在同一片大地上。我们的子孙还会在埋葬我们的土地上面对我们曾经面对的一切。无论他们怎样生活,我和木塔里甫的区别,会在最后时刻显得绝对而彻底。事实就这样简单,那个遥远秋天的早晨一过,我们的生和死,都完全的不一样了。
五千个买买提
巴扎日,站在库车河大桥上喊一声买买提,至少有五千个人答应。
维吾尔人重名多。无论走到南疆哪座城镇、哪个乡村,都有许多叫库尔班、司马义、玉素甫这些名字的人。
叫买买提的人就更多了。
库车老城短短的一条小街上,就有几十个做生意的买买提。这么多买买提怎么区分呢。我的维语翻译库尔班·买买提是县政府退休干部,他父亲就叫买买提。维吾尔人的起名习惯是把父亲的名字缀在后面。库尔班在库车工作生活了几十年,他认识的买买提就有上千个。一天我们转累了,在老城街边的“买买提饭馆”吃烤包子,然后就听他讲起有关买买提的故事。
这家饭馆的老板就叫买买提,你看,脖子上搭块毛巾,又黑又壮的那个,人们叫他“喀拉买买提”,意思是“黑买买提”。那个倒茶的伙计,白白胖胖的,都叫他“阿克买买提”(白买买提)。
街对面那两个卖馕的买买提,一大一小,大的叫“琼买买提”(大买买提),小的叫“克齐克买买提”(小买买提)。大家都这样叫,他们也就接受了。要不然没办法,叫一个买买提,过来一群。
还有按职业来区分的。街南边,那个小巷子里打铁的买买提叫“铁匠买买提”。整天穿着制服,在街上收税的买买提叫“工商局的买买提”。斜对过的市场里,一排坐着五个鞋匠,其中有两个买买提。如果都叫“鞋匠买买提”,便又分不清了。正好一个从轮台来的,轮台的补鞋生意全叫内地来的鞋匠抢了,他只好跑到库车。库车老城的鞋匠全是维吾尔族人,他们牢牢占据着墙根街角的有利位置,靠一毛钱两毛钱的小生意维持生计。人们叫他“买买提比古勒”(轮台的买买提)。
更多的是以外号来区分,这条街上几乎每个人都有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