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那头,拐过去那条小巷子里,有个做驴拥子的买买提,有名的酒鬼,做一个驴拥子,能喝掉两瓶酒。他的驴拥子顶多能换回酒钱。所以,做了大半辈子皮活儿,还是个穷光蛋。
他做驴拥子时,酒瓶子酒碗放在身边,缝几针,喝一口。一拃长的大铁针,穿上鞋带一般粗的皮条线,针用得发烫了就伸进酒碗里蘸一下。买他的驴拥子根本不用看,鼻子凑上去闻一下,一股酒香气,压过皮子的膻臊味。这样的拥子驴也爱戴,人自然喜欢买。有趣的是,买买提酒喝得越多,皮活儿做得越细。两瓶酒下肚,身子不晃,手不抖,针脚走得又匀又细,驴拥子上的酒香味也更足。人们给他的外号叫“肖旁”(酿酒房)--买买提肖旁。
还有一个买买提,整天没事干,在街上闲转,看哪家饭馆哪个烤肉摊上有认识的人,就凑上去白吃白喝。人们都叫他“哈勒达”(口袋)。
另外一个爱混饭吃的买买提,混了一个“波劳”(抓饭)的外号。他的真名都没人叫了。
早几年,街上有个卖烤肉的买买提,每逢巴扎日,他的烤肉摊前便摆满卖衣服杂货的地摊。他发现有个卖“卡拉西”(套鞋)的,生意特好,他卖十串烤羊肉,人家就卖两三双套鞋,他过去一打问,人家卖一双套鞋挣的钱,比他卖十串烤肉的利润还高。买买提一下子动心了,烤肉炉子停掉,租了辆卡车,从乌鲁木齐贩了一车“卡拉西”,堆在烤肉炉子旁叫卖。
当地的维吾尔人喜欢在鞋或靴子外套一双鞋,主要为了保护皮靴子。套鞋多用橡胶制作,一种圆头的叫“玉德克卡拉西”,套在马靴或皮鞋外面穿,一种尖头的叫“买赛卡拉西”,套在较体面的软底皮靴上,多为老年人和阿訇穿。伊斯兰教徒到清真寺做礼拜,要脱鞋才能进大殿。如果穿高靿皮鞋,外面套套鞋,只需脱掉套鞋便可进入,没穿套鞋的则要全部脱掉。
到维吾尔人家做客,有穿鞋上炕的习惯,光脚上炕被认为是不礼貌。炕上铺地毯或花毡,穿鞋上去很容易弄脏。所以,有了套鞋便方便了,上炕只需脱掉套鞋就可以了。
那些土巷土路上行走的维吾尔人,雨天趟泥,晴天趟土,幸亏有一双套鞋护着鞋子。维吾尔人爱惜自己的鞋子,一双好皮靴穿半辈子,套鞋磨破一双又一双,皮靴的底还好好的,跟新的一样。
买买提的那一车套鞋却把自己套了进去,他进价太高,没人要。嗓子都叫哑了,也没卖掉几双。全库车人都知道这条街上有个卖烤肉的买买提,卸了一大车卡拉西在卖,却没人过来买一双,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卡拉西”(套鞋)。尽管他现在早不卖套鞋,又架起炉子卖烤肉了,人们还这样叫他,恐怕要叫一辈子。
还有一些买买提,名字后面缀上自己妻子的名字,就像买买提·阿依古丽、买买提·热依汗。都是些没名气的买买提,一没特长,二没缺陷,不好区别。妻子的名声都比他大,只好把妻子的名字带上,不然就混到千万个买买提中找不见了。
女人的重名更多。库车四十万人,二十万女人,大概有十万个“古丽”(花朵)。要区分起来,比买买提更复杂,也更有意思。好在我们一辈子认识不了多少个古丽,那些千姿百态争芳斗妍的古丽,见一面就能记住,有多少也不会忘记。
尘 土
那些一有动静、一只驴蹄子就能踩起来的尘土是买买提、阿不拉江、卡斯木,他们在这条老街上还有一二十年的年轻日子。从街这头窜到那头,一忽儿工夫,像小毛驴一样有朝气。他们喝酒,打架,玩女人,做骗人生意,在这条街上,他们的青春多么陈旧,早就有人像他们一样生活过,那些不再新鲜的快乐,依旧吸引着下一代人。男人们,年轻的时候吃喝玩乐,无所事事。过了四十岁,戒酒,戒烟,改掉不良习气,清真寺成了每日的去处。腿走不动时想到了回家。身体变老时就会操劳心灵的事。半个子生命扔给喧闹尘世,半个子留给上天真主。
那颗落定不动,不管刮多大风,过去多少头毛驴都不会飘起的尘土,是库尔班大叔。他此刻就坐在尘土飞扬的街边,看街上行人,看耗掉他一生的短短街道,看他再也无力追求的漂亮女人们。
十二岁时他在这条街南头帮别人卖馕,十七岁到乡下帮人种了两年麦子,十九岁回到老城,在库车河边那群游手好闲的青年中混日子。喝酒,抽麻烟,偷鸽子,勾引女孩。二十三岁结婚,那时他想有件正经事干了,找到一家饭馆做帮厨,炒菜,拉面,烤薄皮包子。三十岁时开始自己做生意,骑一辆破摩托车,到乡下收皮子,驮到街上倒卖。也收一些古董,汉代钱币,明清瓷器,更多是伊斯兰风格的铜器和地毯。四十岁时他已经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
现在他七十八岁,牙已经掉了九颗。孩子全长大了,最大的儿子已经五十多岁。他们分了家自己生活。库尔班又变成一个人,坐在老街的尘土里。他时常一动不动,除了清真寺的喊唤,一天五次,引领他的身心朝西跪拜,再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使唤动他的身体。他说,他还想娶一个洋岗子(媳妇),啥都有,房子、床、果树、力气,就是没钱了。全花光了。
老街上看到最多的就是老人。他们或蹲或坐,或缓缓行走。胡大(真主)有意让这些穷人们在没多少财富的世间呆长些日子。馕、酽茶、拉面,这些简单的食物能让他们吃到一百多岁,只剩下半颗牙。一天三顿饭,有时不知哪顿在哪里吃,一日五次的乃玛孜(礼拜),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耽误,简单铺一块布,面朝西,就地做起。
生命如此漫长,除了青春短促,年轻人在迅速老去,女人的青春像一阵风飘向远处。那些美丽的女孩子:阿依古丽、左克拉古丽、热孜古丽……她们的美丽终生只能看见一次,一朵一朵的花儿开败在巷子深处。独享花容的男人们,早晨出去,卖一张羊皮回来,妻子就老掉了,母羊下了两只羔子。男人们到七十岁还不老,卡瓦提八十二岁又娶了一个三十岁的洋岗子。一茬一茬的美貌女子,都让他们赶上了。
通往田野的小巷
顺着一条巷子往前走,经过铁匠铺、馕坑、烧土陶的作坊,不知不觉地,便进入一片果园或苞谷地。八九月份,白色、红色的桑椹斑斑点点熟落在地。鸟在头顶的枝叶间鸣叫,巷子里的人家静悄悄的。很久,听见一辆毛驴车的声音,驴蹄滴答滴答地点踏过来,毛驴小小的,黑色,白眼圈,宽长的车排上铺着红毡子,上搭红布凉棚。赶车的多为小孩和老人,坐车的,多是些丰满漂亮的女人,服饰艳丽,爱用浓郁香水,一路过去,留香数里,把鸟的头都熏晕了。如果不是巴扎日,老城的热闹仅在龟兹古渡两旁,饭馆、商店、清真寺、手工作坊,以及桥上桥下的各种民间交易。这一块是库车老城跳动不息的古老心脏,它的头是昼夜高昂的清真大寺,它的手臂背在身后,双腿埋在千年尘土里,不再迈动半步。
库车城外的田野更像田野,田地间野草果树杂生。不像其他地方的田野,是纯粹的庄稼世界。
在城郊乌恰乡的麦田里,芦苇和种类繁多的野草,长得跟麦子一样旺势。高大的桑树杏树耸在麦田中间。白杨树挨挨挤挤围拢四周,简直像一个植物乐园。桑树、杏树虽高大繁茂,却不欺麦子。它的根直扎下去,不与麦子争夺地表层的养分。在它的庞大树冠下,麦子一片油绿。
有人说,南疆农民懒惰,地里长满了草。我倒觉得,这跟懒没关系,而是一种生存态度。在许多地方,人们已经过于勤快,把大地改变得只适合人自己居住。他们忙忙碌碌,从来不会为一只飞过头顶的鸟想一想,它会在哪儿落脚?它的食物和水在哪里?还有那些对他们没有用处的野草,全铲除干净,虫子消灭光。在那里,除了人吃的粮食,土地再没有生长万物的权利。
库车农民的生活就像他们的民歌一样缓慢悠长。那些毛驴,一步三个蹄印地走在千年乡道上,驴车上的人悠悠然然,再长的路,再要紧的事也是这种走法。不管太阳什么时候出来,又什么时候落山。田地里的杂草,就在他们的缓慢与悠然间,生长出来,长到跟麦子一样高,一样结饱籽粒。
在这片田野里,一棵草可以放心地长到老而不必担心被人铲除。一棵树也无须担忧自己长错位置,只要长出来,就会生长下去。人的粮食和毛驴爱吃的杂草长在同一块地里。鸟在树枝上做窠,在树下的麦田捉虫子吃,有时也啄食半黄的麦粒,人睁一眼闭一眼。库车的麦田里没有麦草人,鸟连真人都不怕,敢落到人帽上,敢把窝筑在一伸手就够到的矮树枝上。
一年四季,田野的气息从那些弯曲的小巷吹进老城。杏花开败了,麦穗扬花。桑子熟落时,葡萄下架。靠农业养活,以手工谋生的库车老城,它的每一条巷子都通往果园和麦地。沿着它的每一条土路都走回到过去。毛驴车,这种古老可爱的交通工具,悠悠晃晃,载着人们,在这块绿洲上,一年年地原地打转,永远跑不快,跑不了多远,也永远不需要跑多快多远。
不远的绿洲之外,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沙漠。
龟兹驴志
库车四十万人口,四万头驴。每辆驴车载十人,四万驴车一次拉走全县人,这对驴车来说不算太超重。民国三十三年(1944)全县人口十万,驴二点五万头,平均四人一驴。在克孜尔石窟壁画中有商旅负贩图,画有一人一驴,驴背驮载着丝绸之类的货物,这幅一千多年前的壁画是否在说明那时的人驴比例:一人一驴。
文献记载,公元三世纪,库车驴已作为运输工具奔走在古丝绸道上。库车驴最远走到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解放初期,解放军调集南疆数十万头毛驴,负粮载物紧急援藏,大部分是和田喀什驴,库车毛驴征去多少无从查实。数十万头驴几乎全部冻死在翻越莽莽昆仑的冰天雪地。库车驴的另一次灾难在五六十年代,当时政府嫌库车驴矮小,引进关中驴交配改良。结果,改良后的驴徒有高大躯体,却不能适应南疆干旱炎热的气候,更不能适应库车田野的粗杂草料,改良因此中止。库车驴这个古老品种有幸保留下来。
在库车数千年历史中,曾有好几种动物与驴争宠。马、牛、骆驼,都曾被人重用,而最终毛驴站稳了脚跟。其他动物几乎只剩下名字,连蹄印都难以找到了。这是人的选择,还是毛驴的智谋?
《大唐西域记》记载,库车城北山中有大龙池,池中的龙善于变化,常变成马,“交合牝马,遂生龙驹,乖戾难驭”,所以龟兹以盛产骏马闻名西域。那时当是马的世界,骆驼亦显赫其中。毛驴躲在阴暗角落,默默无闻,等待出头之日。龟兹城中无水井,妇女们要到龙池边汲水,那条交合过牝马的龙又变成男人,与女人交合。结果生出的全是龙种,能像马一样跑得飞快,个个恃武好强,不受国王管束。国王无奈,只好“引构突厥,杀此城人”,龙驹也受牵连,剥皮宰肉,剩下乖巧听说的小黑毛驴。这条好色之龙,又幻化成驴形,与母驴交合,公驴不愿意,遂四处鸣叫,召集千万头,屁股对着龙池放草屁。池水被熏臭,龙招架不住,沉入池底,千余年未露头。驴的贞操被保住,其乖巧天性得以代代相传。
如今的库车已是全疆有名的毛驴大县。每逢巴扎日,千万辆驴车拥街挤巷,前后不见首尾,没有哪种牲畜在人世间活出这般壮景。羊跟人进了城便变成肉和皮子;牛牵到巴扎上也是被宰卖;鸡、鸽子,大都有去无回。只有驴,跟人一起上街,又一起回到家。虽然也有驴市买卖,只是换个主人。维吾尔人禁吃驴肉,也不用驴皮做皮具,驴可以放心大胆活到老。驴越老,就越能体会到自己比其他动物活得都好。
库车看上去就像一辆大驴车,被千万头毛驴拉着。除了毛驴,似乎没有哪种机器可以拉动这架千年老车。
在阿斯坦街紧靠麻扎的一间小铁匠房里,九十五岁的老铁匠尕依提,打了七十多年的驴掌,多少代驴在他的锤声里老死。尕依提的眼睛好多年前就花了,他戴一副几乎不透光的厚黑墨镜,闭着眼也能把驴掌打好,在驴背上摸一把,便知道这头驴长什么样的蹄子,用多大号的掌。
他的两个儿子在隔壁一间大铁匠房里打驴掌,兄弟二人又雇了两个帮工的,一天到晚生意不断。大儿子一结婚便跟父亲分了家,接着二儿子学成手艺单干,剩老父亲一人在那间低暗的小作坊里摸黑打铁。只有他们俩知道,父亲的眼睛早看不见东西了,当他戴着厚黑墨镜,给那些老顾客的毛驴钉掌时,他们几乎看不出尕依提的眼睛瞎了。两个儿子也从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让人知道了,老父亲就没生意了。
尕依提对毛驴的了解,已经达到了多么深奥的程度,他让我这个自以为“通驴性的人”望尘莫及。他见过的驴,比我见过的人还多呢。
早年,库车老城街巷全是土路时,一副驴掌能用两三个月,跟人穿破一双布鞋的时间差不多。现在街道上铺了石子和柏油,一副驴掌顶多用二十天便磨坏了。驴的费用猛增了许多。钉副驴掌七八块钱,马掌十二块钱。驴车拉一个人挣五毛,拉十五个人,驴才勉强把自己的掌钱挣回来。还有草料钱、套具钱,这些挣够了才是赶驴车人的饭钱。可能毛驴早就知道,它辛辛苦苦也是在给自己挣钱。赶车人只挣了个赶车钱,车的本钱还不知道找谁算呢。
尤其老城里的驴车户,草料都得买,一公斤苞谷八毛钱,贵的时候一块多。湿草一车十几块,干草一车二三十块。苜蓿要贵一些,论捆子卖。不知道驴会不会算账。赶驴车的人得掰着指头算清楚,今年挣了多少,花了多少。老城大桥下的宽阔河滩是每个巴扎日的柴草集市,上千辆驴车摆在库车河道里。有卖干梭梭柴的,有卖筐和芨芨扫帚的,再就是卖草料的。买方卖方都赶着驴车,有时一辆车上的东西跑到另一辆车上,买卖就算做成了。空车来的实车回去。也有卖不掉的,一车湿草晒一天变成蔫草,又拉回去。
驴跟着人屁股在集市上转,驴看上的好草人不一定会买,驴在草市上主要看驴。上个巴扎日看见的那头白肚皮母驴,今天怎么没来,可能在大桥那边,堆着大堆筐子的地方。驴忍不住昂叫一声,那头母驴听见了,就会应答。有时一头驴一叫,满河滩的驴全起哄乱叫,那阵势可就大了,人的啥声音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全是驴声,吵得买卖都谈不成。人只好各管各的牲口,驴嘴上敲一棒,瞪驴一眼,驴就住嘴了。驴眼睛是所有动物中最色的,驴一年四季都发情。人骂好色男人跟毛驴子一样。驴性情活泛,跟人一样,是懂得享乐的好动物。
驴在集市上看见人和人讨价还价,自己跟别的驴交头接耳。拉了一年车,驴在心里大概也会清楚人挣了多少,会花多少给自己买草料,花多少给老婆孩子买衣服吃食。人有时自己花超了,钱不够了,会拍拍驴背:哎,阿达西(朋友),钱没有了,苜蓿嘛就算了,拉一车干麦草回去过日子吧。驴看见人转了一天,也没吃上抓饭、拌面,只啃了一块干馕,也就不计较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