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从一岁多就开始干活,一直干到老死,毛驴从不会像人一样老到卧榻不起要别人照顾。驴老得不行时,眼皮会耷拉下来,没力气看东西了,却还能挪动蹄子,拉小半车东西,跑不快,像瞌睡了。走路迟迟缓缓,还摇晃着,人也再不催赶它,由着驴性子走,走到实在走不动,驴便一下卧倒在地,像一架草棚塌了似的。驴一卧倒,便再起不来,顶多一两天,就断气了。
驴的尸体被人拉去埋了,埋在庄稼地或果树下面,这片庄稼或这棵果树便长势非凡,一头驴在下面使劲呢。尽管驴没有坟墓,但人在好多年后都会记得这块地下埋了一头驴。
四万头毛驴,四万辆驴车的库车,几乎每条街每个巷子都有钉驴掌的铁匠铺。做驴拥子、套具的皮匠铺在巷子深处。皮匠活儿臭,尤其熟皮子时气味更难闻,要躲开街市。牛皮套具依旧是库车车户的抢手货,价格比胶皮腈纶套具都贵,尽管后者好看,也同样结实。一条纯牛皮袢二十块、二十五块钱,胶皮车袢顶多卖十五块。
在老城,传统的手工制品仍享有很高地位。工厂制造的不锈钢饭勺,三块钱一把,老城人还是喜欢买五六块钱一把的铜饭勺。这些手工制品,又厚又笨,却经久耐用。维吾尔人对铜有特别的喜好,他们信赖铜这种金属。手工打制的铜壶,八十元、一百元一只,比铝制壶贵多了,他们仍喜欢买。尽管工厂制造的肥皂,换了无数代了,库车老城的自制土肥皂,扁圆的一坨,三块钱一块,满街堆卖的都是。让它们退出街市,还要多少年工夫,可能多久也不会退出,就像他们用惯的小黑毛驴。即使整个世界的交通工具都用四个轮子了,他们仍会用这种四只小蹄的可爱动物。
在新疆,哈萨克人选择了马,汉族人选择了牛,而维吾尔人选择了驴。一个民族的个性与命运,或许跟他们选择的动物有直接关系。
如果不为了奔跑速度,不为征战、耕耘、负重,仅作为生活帮手,库车小毛驴或许是最适合的,它体格小,前腿腾空立起来比人高不了多少,对人没有压力。常见一些高大男人,骑一头比自己还小的黑毛驴,嘚嘚嘚从一个巷子出来,驴屁股上还搭着两褡裢(布袋)货物,真替驴的小腰身担忧,驴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驴骑一辈子也不会成罗圈腿,它的小腰身夹在人的两腿间大小正合适。不像马,骑着舒服,跑起来也快。但骑久了人的双腿就顺着马肚子长成括弧形了。
库车驴最好养活,能跟穷人一起过日子。一把粗杂饲草喂饱肚子,极少生病,跟沙漠里的梭梭柴一样耐干旱。
在南疆,常见一人一驴车,行走在茫茫沙漠戈壁。前后不见村子,一条模糊的沙石小路,撇开柏油大道,径直地伸向荒漠深处。不知那里面有啥好去处,有什么好东西吸引驴和人,走那么远的荒凉路。有时碰见他们从沙漠出来,依旧一人一驴车,车上放几根梭梭柴和半麻袋疙疙瘩瘩的什么东西。
一走进村子便是驴的世界,家家有驴。每棵树下拴着驴,每条路上都有驴的身影和踪迹。尤其一早一晚,下地收工的驴车一长串,前吆后喝,你追我赶,一副人驴共世的美好景观。
相比之下,北疆的驴便孤单了。一个村子顶多几头驴,各干各的活儿,很难遇到一起撒欢子。发情季节要奔过田野荒滩,到别的村子找配偶,往往几个季节轮空了。在北疆的乡村路上很难遇见驴,偶尔遇见一头,神色忧郁,垂头丧气的样子,眼睛中满是末世忧患,似乎驴心头上的事儿,比肩背上的要沉多少倍。
库车小毛驴保留着驴的古老天性,它们看上去是快乐的。撒欢子,尥尕子,无所顾忌地鸣叫,人驴已经默契到好友同伴的地步。幽默的库车人给他们朝夕相处的小毛驴总结了五个好处。
一、不用花钱。
二、嘴严。跟它一起干了啥事它都不说出去。
三、没有传染病。
四、干多久活它都没意见。
五、你干累了它还把你驮回家去。
在库车两千多年的人类历史中,小黑毛驴驮过佛经,驮过古兰经。我们不知道驴最终会信仰什么。骑在毛驴背上的库车人,自公元前三四世纪起信仰佛教,广建佛寺,遍凿佛窟。当时龟兹国三万人口,竟有五千佛僧,佛塔庙千所,乃丝绸北道有名的佛教中心。葱岭以东的王族妇女都远道至龟兹的尼寺内修行。毛驴是那时的重要交通工具,驮佛经又驮佛僧,还驮远远近近的拜佛人。相传高僧鸠摩罗什常骑一头脚心长白毛的小黑毛驴,手捧佛经,往来于西域各国。驴的悠长鸣叫跟诵经声很接近,不知谁受了谁的影响。无论佛寺的诵唱,还是清真寺的喊唤,都接近这种生命的叫声。这种声音神秘而神圣,能让人亢奋,肃然回首,能将散乱的人群召唤到一处。在西域历史上,佛教与伊斯兰教,制造了两次生命与精神的大集合。过了一千多年,曾经笃信佛教的库车人改信伊斯兰教。杀佛僧,毁佛庙,建清真寺,毛驴依旧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常见阿訇手捧《古兰经》,骑一头小黑毛驴,往返于清真寺之间,样子跟当年的鸠摩罗什没啥区别。那头小黑毛驴没变,驴上的人没变,只是手里的经变了。不知毛驴懂不懂得这些人世变故。
无论佛寺还是清真寺,都在召唤人们到一个神圣去处,不管这个去处在哪儿,人需要这种召唤。散乱的人群需要一个共同的心灵居所,无论它是上天的神圣呼唤,还是一头小黑毛驴的天真鸣叫。人听到了,都会前往,全身心地奔赴。
托包克游戏
吐尼亚孜给我讲过一种他年轻时玩的游戏――托包克。游戏流传久远而广泛,不但青年人玩,中年人、老年人也在玩。因为游戏的期限短则二三年,长则几十年,一旦玩起来,就无法再停住。有人一辈子被一场游戏追逐,到老都不能脱身。
托包克游戏的道具是羊腿关节处的一块骨头,叫羊髀矢,像色子一样有六个不同的面,常见的玩法是打髀矢,两人、多人都可玩。两人玩时,你把髀矢立在地上,我抛髀矢去打,打出去三脚远这块髀便归我。打不上或没打出三脚,我就把髀矢立在地上让你打,轮回往复。从童年到青年,几乎每个人都拥有过一书包各式各样的羊髀矢,染成红色或蓝色,刻上字。到后来又都输得精光,或丢得一个不剩。
另一种玩法跟掷色子差不多。一个或几个髀矢同时撒出去,看落地的面和组合,髀矢主要的四个面分为窝窝、背背、香九、臭九,组合好的一方赢。早先好赌的人牵着羊去赌髀矢,围一圈人,每人手里牵着根绳子,羊跟在屁股后面,也伸进头去看。几块羊腿上的骨头,在场子里抛来滚去,一会儿工夫,有人输了,手里的羊成了别人的。
托包克的玩法就像打髀矢的某个瞬间被无限延长、放慢,一块抛出去的羊髀矢,在时间岁月中飞行,一会儿窝窝背背,一会儿臭九香九,那些变幻人很难看清。
吐尼亚孜说他玩托包克,输掉了五十多只羊。在他们约定的四十年时间里,那个跟他玩托包克的人,只给了他一小块羊骨头,便从他手里牵走了五十多只羊。
真是小心翼翼、紧张却有趣的四十年。一块别人的羊髀矢,藏在自己腰包里,要藏好了,不能丢失,不能放到别处。给你髀矢的人一直暗暗盯着你,稍一疏忽,那个人就会突然站在你面前,伸出手:拿出我的羊髀矢。你若拿不出来,你的一只羊就成了他的。若从身上摸出来,你就赢他的一只羊。
托包克的玩法其实就这样简单。一般两人玩,请一个证人,商量好,我的一块羊髀矢,刻上记号交给你。在约定的时间内,我什么时候要,你都得赶快从身上拿出来,拿不出来,你就输,拿出来,我就输。
关键是游戏的时间。有的定两三年,有的定一二十年,还有定五六十年的。在这段漫长的相当于一个人半生甚至一生的时间里,托包克游戏可以没完没了地玩下去。
吐尼亚孜说他遇到真正玩托包克的高手了,要不输不了这么多。
第一只羊是他们定好协议的第三天输掉的,他下到库车河洗澡,那个人游到河中间,伸出手要他的羊髀矢。
输第二只羊是他去草湖割苇子。那时他已有了经验,在髀矢上系根皮条,拴在脚脖上。一来迷惑对方,使他看不见髀矢时,贸然地伸手来要,二来下河游泳也不会离身。去草湖割苇子要四五天,吐尼亚孜担心髀矢丢掉,便解下来放在房子里,天没亮就赶着驴车去草湖了。回来的时候,他计算好到天黑再进城,应该没有问题。可是,第三天中午,那个人骑着毛驴,在一人多深的苇丛里找到了他,问他要那块羊髀矢。
第三只羊咋输的他已记不清了。输了几只之后,他就想方设法要赢回来,故意露些破绽,让对方上当。他也赢过那人两只羊,当那人伸手时,他很快拿出了羊髀矢。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吐尼亚孜从青年步入中年。有时他想停止这个游戏,又心疼输掉的那些羊,老想着扳本儿。况且,没有对方的同意,你根本就无法擅自终止,除非你再拿出几只羊来,承认你输了。有时吐尼亚孜也不再把年轻时随便玩的这场游戏当回事儿了,甚至一段时间,那块羊髀矢放哪了他都想不起来。结果,在连续输掉几只肥羊后,他又在家里的某角落找到了那块羊髀矢,并且钻了个孔,用一根细铁链牢牢拴在裤腰带上。吐尼亚孜从那时才清楚地认识到,那个人可是认认真真在跟他玩托包克。尽管两个人的青年已过去,中年又快过去,那个人可从没半点儿跟他开玩笑的意思。
有一段时间,那个人好像装得不当回事儿了。见了吐尼亚孜再不提托包克的事,有意把话扯得很远,似乎他已忘了曾经给过吐尼亚孜一块羊髀矢。吐尼亚孜知道那人又在耍诡计,麻痹自己。他也将计就计,髀矢藏在身上的隐秘处,见了那人若无其事。有时还故意装得心虚紧张的样子,就等那人伸出手来,向他要羊髀矢。
那人似乎真的遗忘了,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都没向他提过羊髀矢的事,吐尼亚孜都有点绝望了。要是那人一直沉默下去,他输掉的几十只羊,就再没机会赢回来了。
那时库车城里已不太兴托包克游戏。不知道小一辈人在玩什么,他们手上很少看见羊髀矢,宰羊时也不见有人围着抢要那块腿骨,它和羊的其他骨头一样随手扔到该扔的地方。扑克牌和汉族人的麻将成了一些人的热手爱好,打托拉斯、跑得快、诈金花,看不吃自摸和。托包克成了一种不登场面的隐秘游戏。只有在已成年或正老去的一两代人中,这种古老的玩法还在继续。磨得发亮的羊髀矢在一些人身上隐藏不露。在更偏远的农牧区,靠近塔里木河边的那些小村落里,还有一些孩子在玩这种游戏,一玩一辈子,那种快乐我们无法知道。
随着年老体弱,吐尼亚孜的生活越来越不好过,儿子长大了,没地方去挣钱,还跟没长大一样需要他养活。而他自己,除了有时被人请去唱一天木卡姆和花一礼拜时间打一只铜壶,也快没挣钱的地方了。
这时他就常想起输掉的那几十只羊,要是不输掉,养到现在,也一大群了。想起跟他玩托包克的那个人,因为赢去的那些羊,他已经过上好日子,整天穿戴整齐,出入上层场所,已经很少走进这些老街区,来看以前的穷朋友了。
有时吐尼亚孜真想去找到那个人,向他说,求求你了,快向我要你的羊髀矢吧,但又觉得不合时宜。人家也许真的把这件早年游戏忘记了,而吐尼亚孜又不舍得丢掉那块羊髀矢,他总幻想着那人还会向他伸出手来。
吐尼亚孜和那个人长达四十年的托包克游戏,在一年前的一个秋天终于到期了。那个人带着他们当时的证人,一个已经胡子花白的老汉来到他家里,那是他们少年时的同伴,为他们作证时还是嘴上没毛,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三个人回忆了一番当年的往事,证人说了几句公证话,这场游戏嘛就算吐尼亚孜输了。不过,玩嘛,不要当回事,想再玩还可以再定规矩重新开始。
吐尼亚孜也觉得无所谓了。玩嘛,什么东西玩几十年也要花些钱,没有白玩儿的事情。那人要回自己的羊髀矢,吐尼亚孜从腰带上解下来,那块羊髀矢已经被他玩磨得像玉石一样有光泽。他都有点舍不得给他,但还是给了。那人请他们吃了一顿抓饭烤包子,算是对这场游戏圆满结束的庆祝。
为啥没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吐尼亚孜说,他考虑到这个人就在老城里,年轻时很穷,现在是个有头面的人物,光羊就有几百只,雇人在塔里木河边的草湖放牧。而且,他还在玩着托包克游戏,同时跟好几个人玩。在他童年结束,刚进入青年的那会儿,他将五六块刻有自己名字的羊髀矢,给了城里的五六个人,他同时还接收了别人的两块羊髀矢。游戏的时间有长有短,最长的定了六十年,到现在才玩到一半。对于那个人,吐尼亚孜说,每块羊髀矢都是他放出去的一群羊,它们迟早会全归到自己的羊圈里。
在这座老城,某个人和某个人,还在玩着这种漫长古老的游戏,别的人并不知道。他们衣裤的小口袋里,藏着一块有年有月的羊髀矢。在他们年轻不太懂事的年龄,凭着一时半会儿的冲动,随便捡一块羊髀矢,刻上名字,就交给了别人。或者不当回事地接收了别人的一块髀矢,一场游戏便开始了,谁都不知道游戏会玩到什么程度。青年结束了,游戏还在继续。中年结束了,游戏还在继续。
生活把一同长大的人们分开,各奔东西,做着完全不同的事。一些早年的伙伴,早忘了名字相貌。青年过去,中年过去,生活被一段一段地埋在遗忘里。直到有一天,一个人从远处回来,找到你,要一块刻有他名字的羊髀矢,你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提到的证人几年前便已去世。他说的几十年前那个秋天,你们在大桑树下的约定仿佛是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你在记忆中找不到那个秋天,找不到那棵大桑树,也找不到眼前这个人的影子,你对他提出的给一只羊的事更是坚决不答应。那个人只好起身走了。离开前给你留了一句话:哎,朋友,你是个赖皮,亲口说过的事情都不承认。
你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白天心神不宁,晚上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回忆往事。过去的岁月多么辽阔啊,你差不多把一生都过掉了,它们埋在黑暗中,你很少走回来看看。你带走太阳,让自己的过去陷入黑暗,好在回忆能将这一切照亮。你一步步返回的时候,那里的生活一片片地复活了。终于,有一个时刻,你看见那棵大桑树,看见你们三个人,十几岁的样子,看见一块羊髀矢,被你接在手里。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你为自己的遗忘羞愧,无脸见人。
第二天,你早早地起来,牵一只羊,给那个人送过去。可是,那人已经走了。他生活在他乡远地,他对库车的全部怀念和记忆,或许都系在一块童年的羊髀矢上,你把他一生的念想全丢掉了。
还有什么被遗忘在成长中了,在我们不断扔掉的那些东西上,带着谁的念想,和比一只羊更贵重的誓言承诺。生活太漫长,托包克游戏在考验着人们日渐衰退的记忆。现在,这种游戏本身也快被人遗忘了。
阿格村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