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尔兹比港的政府大厦,麦克阿瑟的总司令部内的气氛反映出这位司令官本人的状态——那么随便,简直是对秩序井然和纪律严明的传统军事观念的讽刺。政府大厦里的风气如此松懈,与其说像是30年代的军事基地,不如说更像是90年代的军事基地。警卫可以在他们的岗位上走动,斜靠在墙上,互相闲聊,只有军官过来时,才慢吞吞地直起身马马虎虎地敬礼,然后继续刚才不得以被打断的话题。麦克阿瑟有时会穿着白色丝绸睡衣和一件背后锈着一条大黑龙的日本丝绸晨袍在外面的场地上散步,陷入沉思,思绪像现实和梦幻一般绕在奇特的树上。有时他会懒散地伸开四肢躺在阳台上铺着厚垫子的躺椅上,吸着烟斗,边读着报告,边和一位随从副官闲聊,几乎不会注意到草坪旁边的街道行以敬畏心理望着他的行人。
尽管麦克阿瑟对自己的举止不怎么注意,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注意自己的形象。像他心目中的英雄拿破仑一样,一旦他把自己树立成最光辉的军人形象后,他的装束就突然变得很简单,但还是引人注目,因为当时那些在美国报纸上亮相的将军们几乎都在炫耀地佩带不断获得的军功章。但麦克阿瑟选择让传奇来装点自己,就像他在西点军校当校长时一样。从1943年夏天起,他除了自己的军衔外,不戴任何绶带、奖章或等级条带。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会戴着陆军元帅帽。这顶帽子在历经热带的骄阳和海水的浸泡之后已失去本色。1943年夏天,他还让人在纽约给他修补帽子。
锡德·赫夫带着重新镶好边的帽子从美国回来,告诉麦克阿瑟大家对他是否回国很感兴趣,“但人们还问到的一件事就是:‘为什么麦克阿瑟老带着他那根拐杖呢?他很虚弱吗?’”从此,那桃红色的胡桃手杖一夜间就“退休”了。
1943年,战场上捷报频传——俾斯麦海战、瓦乌保卫战、纳德扎布空降(美国陆军首次战略性空降胜利,这一关键性的跳伞行动使得第82空降师在西西里连连受挫后免遭解散)、占领莱城、扫荡休恩半岛、突袭阿拉维及格洛斯特角——这些成就都让麦克阿瑟恢复了他那“杰出的作战指挥官”的声誉。他在美国陆军部名声鹤起。1944年元旦那天,他意外收到了史汀生送来的热情问候,他平常并不怎么钦佩麦克阿瑟的。史汀生为人拘谨,沉默寡言,是华尔街共和党核心集团的点缀性人物,他在问候信的落款处热情地写道“您的非常真诚的朋友”。1月26日,在麦克阿瑟64岁生日之际,马歇尔向他授予了他的第三枚“服役优异勋章”。
不论他们表现得如何,麦克阿瑟还是和五角大楼保持一定距离。那些年轻聪明的中校们出谋划策,定期出台一些设想,为帮助不同的战区司令官们完成同盟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和参谋长联席会议给他们确定的目标。他们也努力确保在一个战区的军事行动和世界各地的军事行动要协调一致。
可是,当他们把他们的计划大纲送到西南太平洋区总司令部时,麦克阿瑟几乎都是不予考虑的。他可能会说,“啊,那些小伙子挺擅长制定计划的嘛”,然后把这些文件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
麦克阿瑟都是亲自制定计划,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他对于军事行动的细节问题知道得一清二楚。在赞赏者和贬低者看到都有些误解,尽管原因不同。赞赏者认为其工作是如何杰出,贬低者则认为运作良好的司令部里,高层领导不应该插手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应当由少校或中校处理。麦克阿瑟之所以会考虑军事行动中的细节,并非因为他是一个极端自大的人,而是因为他计划别无选择。
从马歇尔往下数,几乎所有和麦克阿瑟的参谋打过交道的人都会说这些参谋大都是庸才。但也有例外,那就是第5航空队年轻有为的小弗雷德里克·史密斯上校。1942年他把第8战斗机大队带到新几内亚,由于指挥得力,迅速被提升去指挥第5战斗机大队。关于史密斯的一个有趣的细节就是他凑巧是金海军上将的女婿。不过他仍然是麦克阿瑟的热情崇拜者,坚信麦克阿瑟是最伟大的作战司令官。史密斯漫长而成功的军事生涯使之成为四星上将,但他回顾西南太平洋战区总司令部的参谋时,只有蔑视,他称这些人为“和我曾经对付过的敌人一样,都是很无能”。另一方面,史密斯则说,“麦克阿瑟了解全局,十分了得。”
埃迪·里肯巴克等来访者常常对麦克阿瑟让其参谋如此辛苦工作而感到震惊。总司令部的军官一天的工作时间从早上7点到晚上9点,一周7天。周日不休息。1944年一位从陆军部来的开玩笑地对麦克阿瑟说,他手下的参谋干活都要累死了。麦克阿瑟似乎觉得这很无聊,他说,“那么,他们可以死得更光荣些吗?”
与此同时,他还是十分关注他们的健康情况。1944年2月,麦克阿瑟的医生查尔斯·莫豪斯中校返回美国。接替他的是罗杰·埃格伯格中校。他们初次见面时,麦克阿瑟就对他说,“我还希望你能成为总司令部各位军官的医生。这些军官需要一点特殊帮助。你已经知道的,在战场上作战的军官还可以在战斗中释放他们的情感和精力……在中级司令部工作的军官可以在周六晚上和聚会中轻松娱乐一下,但在总司令部工作的军官却没有这样的机会发泄。他们工作辛苦,时间又长……我可以看到一些人已经相当紧张……我想让你了解这些军官……如果你认为其中某个人已经筋疲力尽了,需要离开一两周的话,就告诉我,我会尽量安排他休息的。”
他让总司令部的参谋工作那么辛苦,原因之一就是通过这些不断的努力,才能一步步走向胜利,为了胜利,他们大多数人必须这么做。他们缺乏灵感、胆量,想象力也不够丰富。麦克阿瑟必须让他们具备这些品质,并从别人身上,比如肯尼那样的人身上学习这种品质。
他深知不能指望从萨瑟兰那里获得这些品质,因为萨瑟兰是个超级工作狂和名副其实的纸上谈兵。他就是靠这点在学校时成绩优异,并在和平时期当上了参谋长。正是因为萨瑟兰这个特点,即使到现在,还有有很多和他打过交道的人认为他很了不起。他们看到的是他勤奋的工作,他们对他掌握的理论惊叹不已,但由于这些人本身有局限性,往往就看不到萨瑟兰缺少什么。
尽管麦克阿瑟和他的参谋一样勤奋工作,他却以种种方式做得不露痕迹。他掩藏地如此成功,以至于像埃里克·拉拉比这样受人尊敬的撰稿人竟然断言,麦克阿瑟可不是他的崇拜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个令人鼓舞的司令官,他只不过是个自命不凡的庸才,他只不过是对辛苦工作的参谋向他呈交的方案点头同意罢了。
在署有麦克阿瑟名字的文件资料中,几乎没有一份可以证明他曾想到那件事或命令过那件事。从他担任西点军校校长开始,他便显示出他更喜欢用对话而不是文件来确定事情。他一写完信就会把来信销毁。他厌恶文书工作、会议和例行公事,而这些又是一个接受训练过的参谋每天必须要的所有事。他就是要人们把他看成麦克阿瑟司令官,而不是参谋工作的什么奇才。他有艾森豪威尔那样的责任心,有巴顿那样的自我形象。他曾经和肯尼说,“参谋有什么用?”“他们的全部能耐就是战争结束后写一下战史。做决策的应该是司令官和他那些作战的部下。参谋算什么?他在制定决策的会议上能做什么?是我的三个作战指挥官和我在决定将做什么。”
麦克阿瑟的管理风格似乎是故意为难历史学家。他严令他的参谋把来自那些决策的所有书信、计划、报告和公报草案全部销毁。一份文件可能经过五六次变动,而大多数情况下都无法辨认投入进去的种种努力的蛛丝马迹和任何个人的贡献。但是,总的来说,麦克阿瑟提出最初的想法,萨瑟兰或参谋努力将其设想变成一项计划或信息之后再由他批示,做一些变动,直到这能体现他的意图,让他满意后他才会同意这一计划。由萨瑟兰或其他人签署的文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比如公报由迪勒签署,但所有的公报都是由麦克阿瑟撰写的。
萨瑟兰总是恐吓总司令部的参谋,试图证明他这种恃强凌弱方式是进行战争的最有效的方式。一天早上吃早饭时,他滔滔不绝地谈论去在发生冲突时实现民主的种种弊病。他声称在一人统治下的强有力的专制政府是在危机中比任何民主政府都更有效,因为民主政府有很多繁文缛节和无休止的辩论。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国家在面临冲突时还要浪费政治力量去搞选举、在国会搞辩论更荒谬呢?在战争年代,独裁就此产生。
麦克阿瑟注意地听着,然后告诉他,“迪克,你错了,”接着边开始说到民主政府的灵活性和选拔人才的方式。“民主费钱、费力,有时效率底下,“他说道,”但民主最终会胜利的。不管你怎么看待民主,归根结底,我们美国拥有的民主是人类至今最好的政府组织形式。迪克,你的问题是你天生就是个法西斯主义者。”
麦克阿瑟对萨瑟兰的横行霸道越来越不满。读者可能记得,在1943年5月,麦克阿瑟曾对肯尼说过他打算撤换萨瑟兰,但当时马歇尔拒绝了他想要的每一个替换人选。现在他已经有很多想撤换萨瑟兰的理由了。
一方面,萨瑟兰患有高血压,心跳也不太规律。他疾病缠身,又加上药物治疗,可能加重了他原本就有的坏脾气。最重要的是,尽管萨瑟兰已经结婚,在美国有自己的家庭,但他还是爱上了澳大利亚的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伊莱恩·贝西默·克拉克。这一不正当的关系激发了澳大利亚作家托马斯·基尼利(写《辛德勒名单》的著名作家)的灵感,并创作了一部小说。但是,大多数美国人对这件事的了解是基于《美国恺撒》一书中的记录。可惜的是,威廉·曼彻斯特处于讲故事的热情,把每个细节都弄错了。比方说,据他所说,伊莱恩·贝西默是“靠着和人发生关系爬到上层的”。她开始勾引下层军官,然后逐级上升直到结识了萨瑟兰。
而事实是,她出生与上流社会。她父亲诺曼·布鲁克斯爵士是澳大利亚20年代出色的网球选手。她母亲梅布尔·布鲁克斯夫人,是澳大利亚的社交名流。伊莱恩长大后接触到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说她会去和无名的美国陆军中尉和上尉交往简直荒谬可笑。
和萨瑟兰一样,伊莱恩已经结婚了。不过萨瑟兰娶的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普通中产阶级妇女,而伊莱恩嫁的却是英国百万富翁雷金纳德·贝西默·克拉克,他是贝西默钢铁富豪的继承人之一。她的丈夫并不会对他们构成什么障碍,因为澳大利亚第8师在马来亚投降时,他被俘虏了,关在新加坡的章宜监狱中,度过战争的大部分时光。章宜监狱是20世纪条件最恶劣的战俘营之一,平均15个犯人中只有一人能幸存下来。
曼彻斯特称伊莱恩是“漂亮的澳大利亚姑娘”,显然是言过其实。她遇到萨瑟兰的时候已经32岁,而且有个3岁的儿子。从照片上来看,她的相貌平平,体形不佳,头发蓬乱。显然没有什么年轻人渴望娶她。她结婚时也将近30岁。像她这样阶层的妇女通常在20出头就结婚了。极少数没有早结婚的人通常是追求事业。但伊莱恩却从没参加过任何工作,也没有任何技能或接受过任何培训。
就在麦克阿瑟和他的参谋抵达墨尔本不久,该市的一些名流为他们举办了一场欢迎晚会。伊莱恩和萨瑟兰就是在那次晚会上遇到的,几周后,也许仅仅几天,他俩就成了情人。当总司令部搬到布里斯班时,伊莱恩不久也跟了过去。
萨瑟兰不可能对她厌倦。性关系显然是原因之一。但根据各种流传,伊莱恩是个盛气凌人、不招人喜欢的人,和萨瑟兰有很多相似之处。最多是个猜测,萨瑟兰爱上她,很可能是因为萨瑟兰这样恃强凌弱的人,内人十分懦弱,而她却能支配他。
1943年初,萨瑟兰设法钻了法律的空子,创建了陆军女人部队,并将她征召入伍。另外两个澳大利亚妇女——乔治·肯尼的秘书和理查德·J·马歇尔的秘书也同时入伍。总司令部没人对这两人的应征有什么意见。她俩都受过良好训练、经验丰富,而且能提高总司令部的工作效率。而伊莱恩却不适合做任何工作,但萨瑟兰对此毫不理会,并任命她为总司令部营务主任助理。克拉克上尉监督哨兵和接待员们,并给总司令部人员发放通行证。她喜欢穿着白色的夏季军装坐在AMP保险大厦入口的高台上,在那里她可以看清楚进进出出的每个人。麦克阿瑟不得不一天几次在她的目光下经过。
我们可以断定的是,她总是高兴地跟麦克阿瑟打招呼,但她对其他人都是视而不见。伊莱恩·克拉克说话刻薄,就是个上流社会的富婆,她把她遇到的大多数人都看成垃圾。麦克阿瑟的飞行员亨利·戈德曼少校设法搞到了一辆吉普车,他特别激动,便自己花钱给座椅装上红皮垫子。克拉克上尉很羡慕戈德曼的吉普车。有一天,当戈德曼外出时,她便称这辆车为公用物品,将其征用。戈德曼回来后,很快找到了这辆车,用他的备用要是打开门,收回了他的车。两天后,戈德曼被萨瑟兰叫去,并被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已经被调出麦克阿瑟的总司令部。我要送你回去打仗。”
戈德曼大为震惊。他已完成了35次作战飞行任务的全部定额,但他还是返回了战场。麦克阿瑟在听说此事后,据说勃然大怒。即便这样,戈德曼又执行了13次飞行任务。这充分说明了萨瑟兰和他的情妇仅仅为了一辆吉普车就可以将一个人的生命置于险地。要是戈德曼阵亡或残疾,这两个人是不可能会有一点内疚的。所以,总司令部几乎每个人都憎恨他们也就不足为奇了。
尽管麦克阿瑟对萨瑟兰越来越没有指望,他还是申报将他提升。麦克阿瑟要求其部下对他是近乎封建式的忠诚。强化这种忠诚的一种方法就是即使对他们的工作不太满意还是会给予奖励。他之所以提升他们,一方面是根据他们辛苦的工作,因为他非常信奉上下要彼此忠诚,另一方面,他不愿别人看轻自己的部下,当艾森豪威尔的参谋长沃尔特·贝德尔·史密斯在1944年1月升为中将后,他马上推荐萨瑟兰升为中将。任命两个月后才下达,包括萨瑟兰在内的总司令部的人员都认为这是对他过去一年工作的认可,尽管事实上并非如此。
麦克阿瑟对他的参谋长不抱任何幻想,这位参谋长总是不让人接近麦克阿瑟,还以麦克阿瑟的名义就一些不在他权限的问题发表言论。只要符合他自己利益便向麦克阿瑟撒谎。他违反麦克阿瑟的意愿,给了伊莱恩·克拉克很多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