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早已全身湿透,即使撑着伞也于事无补。
并肩穿过熟悉的长巷,两边低矮的房屋散发出乡村浓郁的气息。整片天地笼罩在茫茫的雨帘里,江南的四月天,总会有那么湿漉漉的几天,过后便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世界一片苍茫的绿色,雨水柔软,微风不燥。
庄睿稳稳地撑着伞,即使比我矮,只有我肩膀高,却脚步稳重,步履安然。这个孩子,心智远远来得比同龄人成熟。
天色已晚,黑暗笼罩天地间。
绕过一片荒芜的池塘,便到了大院门口。几缕微弱的灯光从门缝透出来,我推门进去,庄睿收起雨伞跟在身后。
沿着逼仄的楼梯上了楼,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动静。楼道里很黑,窗外树影幢幢,雨水打湿窗棂,是透骨的寒冷。
庄睿跟在身后,竟无半点声响,他把脚步放得很轻,轻得只剩下风吹树梢动的声音。
我摸索着踱到门口,推门进去,伸手在墙上摸了一下,一拉灯绳,一室盈亮。屋里空无一人,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庄睿在门外站了一会,手搭在门框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从椅背上扯过一条毛巾,拿过一旁的旧式电筒,转过身说:“你先去洗澡,衣服……我帮你找来。”
庄睿抿了抿唇,没说话,走进来,顺从地接过我手上的毛巾和电筒,又低低地说声“谢谢”,便转身走了出去。
这里没有独立洗澡间,只有公共澡房。这里设施落后,一旦遇到下雨天便停电。
家里没有男式的衣服,翻箱倒柜了半天,也只找了一套中性宽大的衣服出来。
我记得是当时去营业厅做兼职时穿的,那店员不要了,我觉得扔了可惜,于是便拿回了家。
洗澡回来时,庄睿已在屋里了。他正拿着我的刺绣在左右端详,我站在门口低咳了一声,他似是笑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手上的刺绣,抬头看向我。
我放下手上的盆子,坐到他对面,一时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庄睿的心智很成熟,这是他第二次给我的印象。
我无法否认自己的想法,虽然我的阅历有限,看人也不能称作十分的准,然而,我却觉得他以前一定经历了些什么,我发现无论是他的神情还是动作,都不似一个年仅十一岁孩子所拥有的,他总能沉静地面对周围变化的一切,完全不似初见他时的胆怯与退缩。
“明天,你回去吧,”沉默良久,我终于开口了,“不要出现在我眼前了。”
庄睿的身子一僵,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好半响才低低地说:“我……没有家,除了你这里,我不知道还能去哪。”
“我这里不是收留所。”我盯着他,认真地提醒。
我家里并不是贫穷,相反,我妈妈的存款有一笔惊人的数额,我却不知这笔钱从何而来,因何而来。
之所以住在这里,完全是我妈妈不愿离开,她心中埋了太多秘密,从来不透露,我无从得知。
我六岁才有记忆,那时刚住到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在这之前我住在何处,生活如何,家庭如何,父亲是谁,一切都毫无印象。任凭我在脆弱的记忆中苦苦追忆,却也终究无果。
每隔几天,妈妈都会从超市买回一大袋生活用品,供我吃用,然后,又几天消失不见,有时会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地上,极其颓废。
所以我从来不愁吃穿,只是孤独,无尽的孤独。
我也不喜花钱,之所以养了一群小鸡,是因为那些动物世界,是唯一能撼动我孤独内心的因素。而刺绣,则是能让我的内心平静下来的活计。
“我知道。”他只说三个字,便沉默不语。
“你可以去福利院。”沉默了下,我建议。
庄睿抬头看向窗外,片刻,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手指伏在窗棂上,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半年前,我就是从福利院出来的。”顿了下,他又低声说,“你很冷漠,可是,我却只想相信你。而我执意要住在这里,也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为我出手相助的人。”
我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的怜悯竟成了他人借住的理由。
他执意要住在这里,我的一切不情愿在他面前都成了脆弱不堪的借口。
前几天,他莫名地出现,却又莫名地消失。这不是童话世界,没有落魄王子的降临,这是现实,比任何时候都要残忍,而我,只是世俗人间的一份子,所以只能选择安于现状。
“对不起,我不想收留一个陌生人。”我站起身,和他对视,口气也放重了。
他低头不语,微长的刘海遮住半边侧脸,他侧着身,半边身子落在黑暗中。
我不理他,转身走进房间。
“明天,我会离开。”背后传来他低缓的声音。
我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头也不回地推门进去。
过了一会,从里面抱了一床被子出来,将一张薄毯铺在竹椅上,以免尖锐的竹刺戳到后背。
庄睿坐在一旁看我忙活,完毕,我转过身,在走过他身边时,听到他低低地说了声“谢谢”,我的脚步一顿,竟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不谢。”
庄睿愕然了下,随即笑了笑,若有所思。
半夜起来上厕所,经过客厅,竟听到隐忍的低吟声。
我心中一凛,立刻打亮灯,声音是从竹椅那边传来的,听起来十分痛苦。
我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扯开被子。庄睿的脸露了出来,满面潮红。
他蜷缩在墙角,眼睛紧闭,看样子痛苦不堪。意识已是模糊,对于我的动作他丝毫察觉不到。
我伸手探上他的额头,果然滚烫一片。
我转身从旁边的地柜里取出一瓶药,倒了两颗出来,又拿过一旁的杯子剩了一杯温开水,坐回竹椅边沿,伸手拍了拍庄睿的脸蛋:“醒醒,你发烧了。”
庄睿突然抓住我的手,嘤咛了一声,悠悠地睁开眼睛。
那眼神很迷茫,似是分不清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我看着他,轻声说:“你发烧了,来,先吃点退烧药,明天我再带你去看病。”
他定定地看着我,似在咀嚼我话语里的意思。
半响,他挣扎着坐起身,我忙伸手扶起他。
庄睿接过我手上的杯子和药片,仰头尽数吞了下去,又喝了两口水。
“麻烦你了。”他把杯子递给我,然后躺下身,背对着我,闭眼不语。
我拉过一旁的被子帮他盖好,顿了顿,说:“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叫我,别强撑着,这发烧可不是小事。”
“没事,明天就好了。”他依然一动不动。
我没撤,放好杯子转身进了房间。
第二天,窗透初晓,我走出房间,竹椅已空空如也。薄毯和被子整齐地摆在竹椅一角,我走了过去,发现桌上放着一张纸条。
我伸手拣起,上面是两行隽永的字迹。
——拜托你一件事,我在附近丢了一条项链,有月亮图案,如果你看到了,麻烦把它送到我手上。
我愣在了原地,片刻,似是想起什么,突然跑进房间,从带锁的抽屉里取出一条项链,拔腿跑出了屋子。
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晓得他究竟去到了那里。我只是全世界地跑,凭着感觉,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跑过乡间小路,越过河流小溪,穿过一幢幢高大的建筑物,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我气喘吁吁地弯下身,手搭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眼睛却不忙四处张望,不远处是天桥,周边人来人往。
我的目光瞬间定格在那一处,那道人影在车来人往中若隐若现。
我挤过重重人群,隔着城市重重的喧嚣与吵闹,用力喊了一声:“庄睿!”
那人脚步一顿,回过身来。
他望向我,目光竟透着隐隐的兴奋。
“你的东西。”我走了过去,手掌摊开,现出那条银色项链。
他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沉默片刻,突然伸手一把抓过,语气生硬:“谢谢!”
我抬头,他却早已消失于茫茫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