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次日,吃了早饭,再到天津桥相识人家,取了担子,依先挑到那妇人门首。只见他门儿锁着,那妇人不在家里了。冉贵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歇了担子,捱门儿看去。只见一个老汉,坐着个矮凳儿,在门首将稻草打绳。冉贵陪个小心,问道:“伯伯,借问一声,那左首住的小娘子,今日在那里去了?”老汉住了手,抬头看了冉贵一看,便道:“你问他怎么?”冉贵道:“小子是卖杂货的。昨日将钱换那小娘子旧靴一只,一时间看不仔细,换得亏本了,特地寻他,退还讨钱。”老汉道:“劝你吃亏些罢,那雌儿不是好惹的。他是二郎庙里庙官孙神通的亲表子。那孙神通一身妖法,好不利害!这旧靴一定是神道替下来,孙神通把与表子,换些钱买果儿吃的。今日那雌儿往外婆家去了。他与庙官结识,非止一日,不知甚么缘故,有两三个月,忽然生疏,近日又渐渐来往了【眉批:有了韩夫人,所以生疏;打落靴,故又往来。细细照应。】。你若与他倒钱,定是不肯,惹毒了他,对孤老说了,就把妖术禁你,你却奈何他不得!”冉贵道:“原来恁地,多谢伯伯指教。”
冉贵别了老汉,复身挑了担子,嘻嘻的喜容可掬,走回使臣房里来。王观察迎着问道:“今番想得了利市了?”冉贵道:“果然。你且取出前日那只靴来我看。”王观察将靴取出,冉贵将自己换来这只靴比照一下,毫厘不差。王观察忙问道:“你这靴那里来的?”冉贵不慌不忙,数一数二,细细分剖出来,“我说不干神道之事,眼见得是孙神通做下的不是!更不须疑。”王观察欢喜的没入脚处,连忙烧了利市,执杯谢了冉贵:“如今怎地去捉?只怕漏了风声,那厮走了,不是要处。”冉贵道:“有何难哉!明日备了三牲礼物,只说去赛神还愿。到了庙中,庙主自然出来迎接,那时掷盏为号,即便捉了,不费一些气力。”观察道:“言之有理。也还该禀知大尹,方去捉人。”当下王观察禀过大尹,大尹也喜道:“这是你们的勾当,只要小心在意,休教有失。我闻得妖人善能隐形遁法,可带些法物去,却是猪血狗血、大蒜臭屎,把他一灌,再也出豁不得。”王观察领命,便去备了法物。
过了一夜,明晨早到庙中,暗地着人带了四般法物,远远伺候,捉了人时,便前来接应。分付已了,王观察却和冉贵换了衣服,众人簇拥将来,到殿上拈香。庙官孙神通出来接见,宣读疏文。未至四五句,冉贵在傍斟酒,把酒盏望下一掷,众人一齐动手,捉了庙官。正是:
浑似皂雕追紫燕,真如猛虎啖羊羔。
再把四般法物劈头一淋,庙官知道如此作用,随你泼天的神通,再也动掸不得。一步一棍,打到开封府中来。
府尹听得提了妖人,即便升庭,大怒喝道:“尀耐这厮!帝辇之下,辄敢大胆,兴妖作怪,淫污天眷,奸骗宝物,有何理说!”当下孙神通初时抵赖,后来加起刑法来,料道脱身不得,只得从前一一招了,招称:“自小在江湖上学得妖法,后在二郎庙出家,用钱夤缘,作了庙官。为因当日在庙中听见韩夫人祷告,要嫁得个丈夫,一似二郎神模样。不合辄起奸心,假扮二郎神模样,淫污天眷,骗得玉带一条。只此是实。”大尹叫取大枷枷了,推向狱中,教禁子好生在意收管,须要请旨定夺。当下叠成文案,先去禀明了杨太尉。太尉即同到蔡太师府中商量,奏知道君皇帝,倒了圣旨下来:“这厮不合淫污天眷,奸骗宝物,准律凌迟处死。妻子没入官。追出原骗玉带,尚未出笏,仍旧内府。韩夫人不合辄起邪心,永不许入内,就着杨太尉做主,另行改嫁良民为婚。”当下韩氏好一场惶恐,却也了却想思债,得遂平生之愿。后来嫁得一个在京开官店的远方客人,说过不带回去的,那客人两头往来,尽老百年而终。这是后话。
开封府就取出庙官孙神通来,当堂读了明断,贴起一片芦席,明写犯由,判了一个“剐”字,推出市心,加刑示众。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当日看的真是挨肩叠背。监斩官读了犯由,刽子叫起恶杀都来,一齐动手,剐了孙神通,好场热闹。原系京师老郎传流,至今编入野史。正是:
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自古****应横死,神通纵有不相饶。
第十四卷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太平时节日偏长,处处笙歌入醉乡。闻说鸾舆且临幸,大家拭目待君王。这四句诗乃咏御驾临幸之事。从来天子建都之处,人杰地灵,自然名山胜水,凑着赏心乐事。如唐朝便有个曲江池,宋朝便有个金明池,都有四时美景,倾城士女王孙,佳人才子,往来游玩。天子也不时驾临,与民同乐。
如今且说那大宋徽宗朝年,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唤做樊楼。这酒楼有个开酒肆的范大郎,兄弟范二郎,未曾有妻室。时值春末夏初,金明池游人赏玩作乐。那范二郎因去游赏,见佳人才子如蚁。行到了茶坊里来,看见一个女孩儿,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这范二郎立地多时,细看那女子,生得:
色色易迷难拆,隐深闺,藏柳陌。足步金莲,腰肢一捻。嫩脸映桃红,香肌晕玉白。娇姿恨惹狂童,情态愁牵艳客。芙蓉帐里做鸾凰,云雨此时何处觅?
元来情色都不由你。那女子在茶坊里,四目相视,俱各有情。这女孩儿心里暗暗地喜欢,自思量道:“若还我嫁得一似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当面挫过,再来那里去讨?”正思量道:“如何着个道理,和他说话,问他曾娶妻也不曾?”那跟来女使和****,都不知许多事。你道好巧,只听得外面水盏响,女孩儿眉头一纵,计上心来,便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的糖水来。”那人倾一盏糖水在铜盂儿里,递与那女子。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个铜盂儿望空打一丢,便叫:“好,好!你却来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谁?”那范二听得道:“我且听那女子说。”那女孩儿道:“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做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眉批:比《西厢记》说白,更觉对付有情。】”这范二自思量道:“这言语跷蹊,分明是说与我听。”这卖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儿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盏子里有条草。”卖水的道:“也不为利害。”女孩儿道:“你待算我喉咙,却恨我爹爹不在家里。我爹若在家,与你打官司。”****在傍边道:“却也尀耐这厮!”
茶博士见里面闹吵,走入来道:“卖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来。”对面范二郎道:“他既过话与我,如何我不过去?”随即也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糖水来。”卖水的便倾一盏糖水在手,递与范二郎。二郎接着盏子,吃一口水,也把盏子望空一丢,大叫起来道:“好,好!你这个人真个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谁?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唤做范大郎,我便唤做范二郎,年登一十九岁,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弹,兼我不曾娶浑家。”卖水的道:“你不是风!是甚意思,说与我知道?指望我与你做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卖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儿里,也有一根草叶。”女孩儿听得,心里好喜欢。茶博士入来,推那卖水的出去。
女孩儿起身来道:“俺们回去休。”看着那卖水的道:“你敢随我去?”这子弟思量道:“这话分明是教我随他去。”只因这一去,惹出一场没头脑官司。正是:
言可省时休便说,步宜留处莫胡行。
女孩儿约莫去得远了,范二郎也出茶坊,远远地望着女孩儿去。只见那女子转步,那范二郎好喜欢,直到女子住处。女孩儿入门去,又推起帘子出来望【眉批:步步是女孩儿情胜于男子十倍。】。范二郎心中越喜欢。女孩儿自入去了。范二郎在门前,一似失心风的人,盘旋走来走去,直到晚方才归家。
且说女孩儿自那日归家,点心也不吃,饭也不吃,觉得身体不快。做娘的慌问迎儿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儿道:“告妈妈,不曾吃甚。”娘见女儿几日只在床上不起,走到床边问道:“我儿害甚的病?”女孩儿道:“我觉有些浑身痛,头疼,有一两声咳嗽。”周妈妈欲请医人来看女儿,争奈员外出去未归,又无男子汉在家,不敢去请。迎儿道:“隔一家有个王婆,何不请来看小娘子?他唤做王百会,与人收生,做针线,做媒人,又会与人看脉,知人病轻重。邻里家有些些事,都浼他。”周妈妈便令迎儿,去请得王婆来。见了妈妈,妈妈说女儿从金明池走了一遍,回来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妈妈不须说得,待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自知。”周妈妈道:“好,好!”迎儿引将王婆进女儿房里。小娘子正睡里,开眼叫声:“少礼。”王婆道:“稳便!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则个。”小娘子伸出手臂来,教王婆看了脉,道:“娘子害的是头疼,浑身痛,觉得恹恹地恶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两声咳嗽。”王婆不听得,万事皆休,听了道:“这病跷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来却便害这般病!”王婆看着迎儿、****道:“你们且出去,我自问小娘子则个。”迎儿和****自出去。王婆对着女孩儿道:“老媳妇却理会得这病。”女孩儿道:“婆婆,你如何理会得?”王婆道:“你的病唤作心病。【眉批:想王婆少时也是过来人。】”女孩儿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见了甚么人,欢喜了,却害出这病来?是也不是?”女孩儿低着头了,叫:“没。”王婆道:“小娘子,实对我说,我与你做个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儿听得说话投机,便说出上件事来,“那子弟唤作范二郎。”王婆听了道:“莫不是樊楼开酒店的范二郎?”那女孩儿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烦恼,别人时,老身便不认得。若说范二郎,老身认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范二郎好个伶俐子弟,他哥哥见教我与他说亲。小娘子,我教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儿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妈妈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个道理,不须烦恼。”女孩儿道:“若得恁地时,重谢婆婆。”
王婆出房来,叫妈妈道:“老媳妇知得小娘子病了。”妈妈道:“我儿害甚么病?”王婆道:“要老身说,且告三杯酒,吃了却说。”妈妈道:“迎儿,安排酒来请王婆。”
妈妈一头请他吃酒,一头问婆婆:“我女儿害甚么病?”王婆把小娘子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妈妈道:“如今却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与范二郎。若还不肯嫁与他,这小娘子病难医。”妈妈道:“我大郎不在家,须使不得。”王婆道:“告妈妈,不若与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归后,却做亲。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妈妈允了道:“好,好,怎地做个道理?”王婆道:“老媳妇就去说,回来便有消息。”
王婆离了周妈妈家,取路径到樊楼来,见范大郎正在柜身里坐。王婆叫声万福,大郎还了礼道:“王婆婆,你来得正好。我却待使人来请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唤老媳妇做甚么?”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归来晚饭也不吃,道:‘身体不快。’我问他:‘那里去来?’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上,饮食不进。我待来请你看脉。”范大娘子出来与王婆相见了。大娘子道:“请婆婆看叔叔则个。”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来,老身自问二郎这病是甚的样起?”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你了。”王婆走到二郎房里,见二郎睡在床上,叫声:“二郎,老媳妇在这里。”范二郎闪开眼道:“王婆婆,多时不见,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觉头疼,恶心,有一两声咳嗽。”王婆笑将起来。二郎道:“我有病,你却笑我!”王婆道:“我不笑别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别病,你害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着了,跳起来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教我来说亲事。”范二郎不听得说,万事皆休;听得说,好喜欢。正是:
人逢喜信精神爽,话合心机意趣投。
当下同王婆厮赶着出来,见哥哥、嫂嫂。哥嫂见兄弟出来,道:“你害病,却便出来?”二郎道:“告哥哥,无事了也。”哥、嫂好快活。王婆对范大郎道:“曹门里周大郎家,特使我来说二郎亲事。”大郎欢喜。
话休烦絮。两下说成了,下了定礼,都无别事。范二郎闲时不着家,从下了定,便不出门,与哥哥照管店里。且说那女孩儿,闲时不做针线,从下了定,也肯做活。两个心安意乐,只等周大郎归来做亲。三月间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间。等得周大郎归,少不得邻里亲戚洗尘。
不在话下。
到次日,周妈妈与周大郎说知上件事。周大郎道:“定了未?”妈妈道:“定了也。”周大郎听说,双眼圆睁,看着妈妈骂道:“打脊老贱人!得谁言语,擅便说亲!他高杀也只是个开酒店的,我女儿怕没大户人家对亲,却许着他。你倒了志气,干出这等事,也不怕人笑话?【眉批:此老杀风景。】”正恁的骂妈妈,只见迎儿叫:“妈妈,且进来救小娘子!”妈妈道:“做甚?”迎儿道:“小娘子在屏风后,不知怎地气倒在地。”慌得妈妈一步一跌,走上前来,看那女孩儿,倒在地下。
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