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上帝在人世间创造过一种蔬菜,那就是菜豆。菜豆有种种的优点:口感绵软,味道甜美,产量很高,价格低廉,营养丰富。它是植物性的肉,但却不令人看着不舒服,不血腥,不像屠户在砧板上切下的肉那样。为了记住它的好处,普罗沃斯方言称它为“穷人的点心”。
当然你是神圣的豆子,是穷人的慰藉,你价格低廉,你让劳动者,让从来得不到好运的善良而又有才的人食以果腹。敦厚的豆子,加上两三滴油和一点点醋,你曾是我青少年时代的美味佳肴。现在我已年迈,可你仍然是我那粗茶淡饭中最受欢迎的蔬菜。让我们直到我生命的终结都是好朋友吧。
现在,我并不打算颂扬你的功绩,我只想问你一个好奇的问题。你的祖籍是哪里?你是不是同马蚕豆和豌豆一起从中亚地区来的?你是那些农作物先驱者从他们的小园子里为我们带来的那些种子一起的吗?古人知道你吗?
公正的、消息灵通的昆虫对此回答道:“不,在我们这一带,古人并不知道菜豆。这种珍贵的豆子不是同蚕豆一起经过同样的路径来到我们这里的。它是个外来客,很晚才引入旧大陆的。”昆虫的话语值得认真考虑,因为这番话言之有理。
情况是这样的,我很久以来一直在关注农业方面的事情,我就从来没有见到有菜豆受到昆虫科中任何一种抢劫者,特别是受到专爱侵犯豆科植物的象虫的劫掠的。
我就这个问题询问过我的那些农民邻里。一涉及其收获物,这些农民就非常地警觉。触及他们的财产,那简直是罪不容恕,他们很快就能发现是谁干的坏事。另外,农妇们就在家里,在盘子里一粒一粒地剥出准备下锅的菜豆,她们心细手巧,触到歹徒很快就能把它捉出来的。
喏,他们全都一致地以微笑来回答我所提出的问题,那笑容是在笑话我有关小虫子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他们说:“先生,您要知道,菜豆里是从不长虫的。它是受上帝赐福的一种豆子,象虫不敢伤害它的。豌豆、蚕豆、扁豆、山黧豆、小豌豆是都生虫子的。可菜豆是穷人的点心,是从不生虫的。我们是穷苦人,假如虫子也来同我们抢夺它的话,我们可怎么活呀?”
的确,象虫科昆虫确实是瞧不起菜豆,假如大家看看其他的豆类是如何受到它们的疯狂侵害的,那就会觉得这种对菜豆的蔑视极其奇怪了。所有的豆类,连最小的小扁豆都难逃一劫,而菜豆个头儿又大,味道又美,却安然无恙。这可真让人难以理解。豆象无论好的次的豆粒都毫不犹豫地要吃,为何惟独不吃最美味的菜豆呢?它吃了山黧豆吃豌豆,吃了豌豆吃蚕豆和野豌豆,无论豆粒大小它都感到满意,可偏偏却对菜豆的诱惑无动于衷。这是为什么呀?
显然,它并不了解菜豆。而其他的豆类,无论是当地的还是来自东方却适应了当地水土的,几百年来它都已经很熟悉了。它每年都要尝尝这些豆类是否优质,而且深信过去所获得的经验教训,按照古代的习俗对未来做出安排。对于它来说,菜豆作为它根本就不了解其优点的新来者,是令人生疑的。
昆虫完全证实了菜豆属于新来者这一点。它是从很远的地方,肯定是从新大陆来的。任何可食用的东西都会招引一些有意者来食用它。假如菜豆源自旧大陆,它就会像豌豆、小扁豆和其他豆类一样招来自己的消费者。就连豆类植物中最小的、往往没一个针尖大的还供养自己的豆象一种矮小的昆虫,它能耐心地咀嚼这种小豆粒,并在其间造窝筑巢,可菜豆却是肥嘟嘟的,味道又美,怎么就被放过了呢?
对这种奇特的豁免权,除下面的解释外没有其他的解释:同土豆和玉米一样,菜豆是新大陆的一件礼物。它来到我们这里时没有昆虫伴随,它的合乎规定的开发者留在了当地。而在我们这儿的田野里,它遇到了另外一些吃豆粒的昆虫,可这些昆虫又不认识它,所以便对它不屑一顾了。同样,玉米和土豆在我们这儿也未受侵害,除非偶然有从美洲输入的它们的打劫者突然而至。昆虫上面所说的那番话也由一些古老的经典作者中的证词所证实:在农民们那粗茶淡饭的餐桌上,菜豆从未出现过。在维吉尔的第二首牧歌中,忒思蒂勒斯为收割庄稼的人准备饭菜:
忒思蒂勒斯的饭菜丰盛多样。
多种多样的饭菜如同普罗沃斯人爱吃的蒜泥蛋黄酱。这写在诗中很美,但却华而不实。这儿的人爱吃的是抗饿的食物——用切成细丝的洋葱拌的红菜豆。这种菜肴好极了,既保持了乡村风味,又能填饱肚子,不比大蒜差。填饱肚子之后,收割庄稼的农民们在露天地里,在麦堆的阴凉处,小睡一会儿,慢慢地消食。我们现代的忒思蒂勒斯们同她们古代的姐妹们没有多大差别,很留意不忘记那穷人的点心,不忘记大肚汉们的这种经济实惠的好吃的东西。诗人笔下的忒思蒂勒斯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她不了解穷苦的大肚汉。
威吉尔还向我们描述了殷勤招待自己的朋友梅里贝住了一夜的迪迪尔。梅里贝被渥大维的士兵赶出家园,一瘸一拐地跟在羊群后面离去。迪迪尔说:“我们将会有栗子、奶酪、水果的。”这则故事没有说明梅里贝是否被诱惑了,这很遗憾。但在这顿清淡的饭菜中,我们清楚地得知古代的牧羊人是没有菜豆可充饥的。
昂维德在一个美妙动听的故事中向我们讲述了斐雷蒙和波西斯款待他们陋屋的客人——两个不认识的神明的情景。在用一块瓦片垫稳的三条腿的餐桌上,他们端上来圆白菜汤,在热炉灰里焐了一会儿的鸡蛋,在盐卤中腌渍的小冠花、蜂蜜、水果等。在这些美味的乡村食物中,缺少我们农村里的波西斯们不会忘记的一道主菜。在猪肉汤之后,必然要上一盘菜豆。擅长描写细腻情节的奥维德因为什么而没有提到非常适合放在菜单中的菜豆呢?原因是一样的:他大概不知道有这种豆子。
我回忆了我读到的有关古代农村膳食的那一点点知识,但一点结果都没有,想不起有菜豆什么的。在葡萄种植者和收割庄稼的农民的沙锅里,倒是提到了羽扇豆、蚕豆、豌豆、小扁豆,惟独没有这种优质的菜豆。
另外,豆子享有美名。有人说:“它让人吃着开心,你吃了之后,就去放松放松。”因此它适合黎民百姓用它来说些粗俗的玩笑,特别是当这些玩笑由一个像阿里斯托芬和普劳图斯这样的天才不顾廉耻地说出口来,就更是这样了。对蚕豆吃多了能让人放屁的隐喻会产生什么样的舞台效果呀!雅典内河航船上的水手们和罗马的挑夫们听了会发出多么朗朗的笑声啊!这两位喜剧大师在他们忘乎所以时,用一种不如我们的语言那么雅致的语言谈到了菜豆了没有?根本没有。他们对这种也能引起声响的豆子只字未提。
菜豆一词本身就发人深省。这是一个很怪的词,与我们的词汇无亲缘关系。它的形态与我们的音节组合不一样,使我们在脑子里联想到加勒比海地区的方言俚语,比如橡胶和可可。菜豆一词确实是源自美洲的印第安人吗?我们是否连同这种豆子一起接受了或多或少地保留着其乡土气息的名称?也许是这么回事,但这又怎么能知晓呢?菜豆,怪诞的菜豆,你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语言学方面的问题。
在法语里称菜豆为fasée,flageolet。普罗沃斯方言称它为faioū和favioū。卡塔卢西亚语称它为fayol。西班牙语称它为faseolo。葡萄牙语称它为feyǎo。意大利语称它为fagiuolo。为此,我在想,拉丁语系中的各种语言虽然词尾都必不可避免地有所变化,但却保存了faseolus 这一古词。
假如我查阅我收集的词汇卡片,我就能找到表示“菜豆”的词汇有fasdus,faseolus,phaseolus 等。词汇学者,请允许我告诉您:您翻译得不妥,faselus,faseolus 不能表示“菜豆”。我有不容置辩的证据:维吉尔在他的脓事渤中告诉我们什么季节适合种faselus。他说道:
假如想种faselus,那就等着牧羊星座把黑夜的征兆传达给你,你就开始播种,继续耕作至一周期之中间。
没有什么能比这位深谙农事的诗人的告诫更清楚的了:必须在夕阳西下牧羊星座消失的时期,也就是说将近十月底开始播种fase -1us,直到降霜中期才停止耕耘。
按这种说法,菜豆则与之无关:菜豆是一种弱不禁风的植物,稍一受冻就忍受不住了。冬季对它来说是要命的季节,即使是在意大利南方的气候条件下。而豌豆、蚕豆、山黧豆和其他的豆科植物则不然,由于其发源地的关系,它们能够抵御寒冷,秋季播种,冬季长势旺盛,只要不是太冷就行。
那么,《农事诗》中的faselus,这种把其名称传给拉丁语各种语言中的“菜豆”的有争议的豆子到底是何物呢?鉴于诗人在诗中曾用“鄙俗”一词来贬斥它,我不由得想起了应该是指黧黑豆,也就是普罗沃斯农民不怎么欣赏的那种煤玉豆。
我正在做如是想,而且已被这种豆子的昆虫这惟一的证据几乎要澄清了,突然,一份意想不到的资料替我把这个谜的谜底彻底揭开来了。又有一位诗人,也就是那位名闻遐迩的约瑟—玛利亚·德·埃雷迪亚帮了博物学家一把。我的一位朋友,村里的小学老师,给了我一本小册子,他没料到这竟然帮了我的大忙。我在这本小册子里读到这位十四行诗的名家与一位询问他最喜欢的作品是哪一部的女记者的如下的一番对话:
诗人说:“您让我怎么回答您呢?我很犯难的……我不知道自己偏爱的是哪一首十四行诗:我写所有的诗时都殚精竭虑,耗尽心血……您呢,您更喜欢哪一首呀?”
“亲爱的大师,件件珠宝都美不胜言,怎么可能从中进行挑选呢?您让珍珠、绿宝石、红宝石熠熠生辉,看得我目不暇接,我又怎么可能决定喜欢绿宝石而不喜欢珍珠呢?整条项链都让我爱不释手。”
“对!可我,有一件事却使我对它比对我所有的十四行诗都感到自豪,而且它比我的诗更让我享有荣誉。”
女记者瞪大了眼睛问道:“是什么事?”
大师狡黠地看了看女记者,然后,他眼睛充满了得意的亮光,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芒,大声说道:
“我找到了菜豆一词的词源!”
女记者惊愕得都忘了哈哈大笑了。
“我跟您说的可是正经的事呀。”“亲爱的大师,我早就知道您享有盛名,学识渊博,但我却并未因此而联想到您会为找到菜豆这个词的词源而感到无比自豪。啊,不,不,我未曾料到是这么回事!您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发现的吗?”
“当然。是这样,我在研读埃尔南德斯16世纪的那本自然史佳作《新世纪植物史》时,找到了一些有关菜豆的资料。直到17世纪以前,菜豆这个词在法国尚不为人所知。大家一直把它称之为“蚕豆”或“菜豆属”,而墨西哥语中则有‘阿雅科特’(ayaeot)一词。墨西哥在被征服之前,那儿就种植有三十种菜豆。今天,那儿的人仍然称这三十种菜豆,特别是那种带红斑或紫斑的红菜豆为阿雅科特。有一天,我在加斯东·帕里斯家中遇上一位大学者。他一听见我的名字,便走上前来问我是不是找到了菜豆这个词的词源的。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也写过诗,还发表过《战利品》这部诗集……”
啊!把十四行诗这一瑰宝置于菜豆之下,这可真是绝妙的俏皮话!该我因阿雅科特一词而心花怒放了。我怀疑菜豆这个怪诞的词儿中有印第安语的成分该是多么在理呀!以自己的方式向我们证实这种珍贵的种子源自美洲大陆的昆虫真是言之确确!蒙特儒马的蚕豆,阿兹特克人的阿雅科特,在几乎保留着自己原始的名称的同时,从墨西哥来到了我们的菜园子里。
但是,它没有由其消费者——昆虫陪伴着来到我们这里,而在它的故乡,肯定应该有一种专门征收这种丰产豆子的税的象虫科昆虫。我们土著的豆粒消费者不接受这个外来者,它们还没来得及与这个外来者熟悉起来,来不及评价其优点,它们谨慎小心地克制着,不去碰这个因其新来乍到而颇受怀疑的阿雅科特。因此,直到今天以前,这种墨西哥蚕虫一直安然无恙,这与我们的其他豆子全然不同,其他豆子全都被象虫所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