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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雪狼(7)

他卧在灌木丛中,惊魂稍定,谨慎地窥视外面时,空地另一面的松鸡却拍打着翅膀从被践踏的窝里跳了出来,刚才的伤痛使她没有注意到从天而降的灾难,不过,狼仔看到了,而且由此得到一个教训。老鹰急速俯冲,身体掠过地面,有力的爪子攫住松鸡,带着惊痛交加、叫个不停的松鸡重新冲天而上。

过了很长时间,狼仔才走出隐蔽处。他长了很多见识。活的东西是食物,非常好吃。但如果它们相当大,就对自己有威胁。最好的情形,是吃像小松鸡那样的小的活东西,放弃母松鸡一类的大的活东西。

不过,他有些野心勃勃,心想再和母松鸡打斗一番。可惜,老鹰把它抓走了。也许,别处还有母松鸡。

他要去找一找。

他从倾斜着的河岸走到水边。他从没有见过水,表面平坦,没有什么凸凹的,看上去很好走。所以,他勇敢地踩了上去,立刻惊慌地叫喊着跌进了未知的怀里。太凉了!他倒吸一口气,然而,进入肺部的不是常常随着呼吸进去的空气,而是水,那种窒息,仿佛濒临死亡时的痛苦。这,对于他,就是死亡。对死亡他什么认识,但他具有直觉死亡的本能,像“荒原”上的每一个动物一样。它对于他来说,是最严重的伤害。它是“未知”的本质,是“未知”的恐怖之和,是可能遇到的一种想像不到的最大的灾难。他对于这些一无所知,却害怕与此有关的一切。他浮出水面。又可以吸入新鲜空气了。他不再下沉,就伸开腿开始游泳,好像他早有游泳的习惯,河岸距他只有一码的距离,但那是他背面,看到的是河的对岸,于是游了过去。

河水不大,但河水有二十尺宽。他游到中流,河水把他冲向下游。一股细小的湍流卷住了他,平静的河水突然变成一片怒涛,这里,不能游泳,他时而在浪头下面,时而又在浪头上面,急速的水流把他冲得乱翻,有时重重地碰在岩石上,每撞一次,就哭一声。全过程,有多少声哭叫,就有多少石块碰撞他。

急流的下游,是又一个河滩,他被漩涡卷住,温柔地到了一张遍地砂石床的沙滩。他欣喜若狂,手忙脚乱地爬着离开了水,躺下来。关于世界,他又了解了一些,水不活,但它流动。它看上去像土地一样坚实可靠,实际上根本不是那样,因此,物体并不像它们呈现出来的那样。狼仔对未知的恐惧是遗传下来的不信任,现在由经验加以巩固了。从此以后,他要不再信任事物的外表,除非弄清了它的实质。

这一天,他注定了还有一次冒险。他想到了母亲,顿然感到需要母亲甚过世上的一切。由于经历艰险,他身心疲惫。有生以来,还从来没像这一天这般辛苦劳作过。他想睡觉,所以开始寻找自己的洞穴和母亲,他觉得心中有一种不可阻挡的难耐的寂寞和孤独。

他在灌木丛间爬行,突然听到一声尖叫。黄光闪过他的眼前。一只伶鼬敏捷地跳走了。它很小,他不怕。接着,他又看见一个极小的活东西在脚下,只有几寸长,是一只像他一样不服训诫出来冒险的小伶鼬。

它想从他面前后退。他用爪子打了它一个翻滚,它轧轧怪叫,黄光重新出现在狼仔眼前。他再次听到示威声,同时,脖子上被重打了一下,母伶鼬的尖牙刺进了他的肉里。

他叽哩哇啦乱叫着向后跌倒时,母伶鼬和小伶鼬都从丛林里消失了。她的牙齿留在他脖子上的伤口仍在疼痛。可更受伤的是他的感情。他坐在地上软弱地哭叫。这个母伶鼬,这样小,竟然这么野蛮!

他不知道,以体重和身材的标准来看,在“荒原”上,伶鼬是一切屠杀者中最凶狠、最具报复心和最为可怕的。不过,这立刻作为知识了。

他仍在哭的时候,母伶鼬又出现了。现在,她的孩子没危险,她并不向他冲击,而是谨慎地接近他。狼仔充分看到了她那像蛇一样的瘦削的躯体,她昂起的热切的头也像蛇。她尖锐的威胁声令他毛发耸立,他用咆哮表示警告。但她越来越近,那一跳比他尚不老练的视觉还要快。刹那间,那瘦瘦的黄身体在他还没看清情况下到了他的喉咙,尖利的牙齿刺进了他的毛发、肉体里。他开始想咆哮着战斗,但他太小,而且是第一天闯世界,他用哭喊代替了怒吼,战斗也变成了为逃跑进行的挣扎。伶鼬仍不放弃,紧紧地吊住他,拼命将牙刺进去,咬他那涌着鲜血的大血管。伶鼬是一个吸血者,从活生生的喉咙里吸血是她最喜欢做的事。

如果不是母狼越过灌木丛飞奔而来,灰仔就要丧命了,他的事也就说完了。伶鼬放了狼仔,去咬母狼的喉咙,没有咬着,但是咬住了下巴,母狼像挥鞭子一样,头一甩就摆脱掉了伶鼬,将她高高抛向空中。当她还在空中时,母狼咬住了那瘦小的黄身体。于是,在嚼拢的牙齿间,伶鼬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灰仔重新得到母亲的爱抚。她找到他,比他被找到还要高兴。她用鼻子拱他,安慰他,舔他被伶鼬咬伤的伤口。接着,母子俩将那吸血的家伙分享了,就回到洞里睡觉。

八、弱肉强食

自第三次冒险之后,灰仔进步很快。他歇了两天,又出去冒险。这一次,他发现了上次的那只小伶鼬。他曾经参与吃掉了它的母亲,而这次,他竭尽全力让这小伶鼬遭遇了和它母亲一样的命运。这次短途旅行,他没迷路,累了就回到洞里睡觉。

自此之后,天天出来,并且每天扩大涉猎的区域。吃过些苦头之后,他开始准确地总结自己的优缺点,开始明白,什么时候大胆,什么时候小心。不过,他发现,最好是时刻小心,除非在极个别的情形下,有确实的把握,才尽情地发作自己的脾气和欲望。

他每遇到流浪的松鸡,就来气。碰见那只最初在松树里见到的松鼠,他总会恶狠狠地回骂。见到加拿大悭鸟,他几乎总是很生气,他永远忘不了这家伙第一次相见时是如何啄他的鼻子的。

然而,在他感觉到其他潜藏的猎食者的威胁的时候,加拿大悭鸟对他也没影响。他忘不了老鹰。它移动的影子总是使他躲向最近的树丛里。他不爬了,也不大步走了,而是学母亲那样,偷偷摸摸,并不费力,但滑行很快,快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在猎食方面,一开始就挺走运。他总计杀了七只小松鸡和一只小伶鼬。他的屠杀欲望与日俱增,他非常想那只松鼠,因为它滔滔不绝地破口骂他,还向一切野生动物报告他到来的消息。然而,松鼠能爬树,像鸟会在天空飞翔一样,狼仔只有当松鼠在地上时,小心地爬过去。

狼仔非常尊敬母亲,她能弄到食物,还留给他一份。而且,她无所畏惧。他并不知道这种无畏是基于经验和知识。他认为,它来源于力量。母亲是力量的象征。他更大些时,从她爪子的严厉教训中感受到了这种力量,同时,牙齿的劈刺也取代了用鼻子拱来表示责备,所以,他尊敬母亲,她强迫他服从。然而,他长大的同时,她的脾气也坏起来。

又闹饥荒了。灰仔以比较清楚地再次领略了饥饿之苦。为了寻找吃的,母狼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猎食上,难得在洞里睡上一觉,都跑瘦了。好在这次饥荒很短,但它很严重:母亲的乳房里没有奶水,狼仔自己也没吃的。

他以前猎食,完全是取乐玩的。现在,他非常认真地猎食,却一无所获。但失败加速他的成长。他更加仔细研究松鼠的习惯,更动脑筋,竭力小心地挨近它,出其不意地吓唬它。他研究鼷鼠,想把它们从穴洞中掘出来。对于加拿大悭鸟和啄木鸟,他也学到许多。后来,他长得更加强壮、聪明和自信,毫不怕死,也不再怕老鹰了。他知道在蓝天上高飞的也是肉食,急切地希望得到肉食,所以公然在空地上往后腿一坐,想把老鹰引下来。然而,老鹰不干,他只好失望地爬开,在一丛树林里饿得哭。

母狼带回了食物,饥荒解决了。这食物和以往不同,他没有吃过。这是一只半大的大山猫的猫仔,像灰仔,不过比他小。母狼已在别处吃饱了,这都给他吃,这全是给他吃的,虽然他不知道充实母亲肚子的就是大山猫窝里其他的小猫,也不知道她的行为冒了多大危险。他只知道,长着天鹅绒般皮毛的小猫是食物,慢慢吃起来,越吃越高兴。

吃饱了容易发困,灰仔躺在洞里,依偎着母亲睡着了。她的叫声把他惊醒了。也许,这是她一生中所有叫声中最可怕的一次,他从没听过她如此可怕的叫声。她最清楚原因,一个大山猫的窝,不可能被洗劫后安然无事。在午后阳光照耀下,狼仔看到做母亲的大山猫正爬在洞口。立刻,他背上的毛波浪般汹涌而起。

不用本能反应,他知道,恐惧来了。如果目睹的情形还不够,入侵者继之以怒叫:先是咆哮,突然变成沙哑地嘶叫。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灰仔感觉到生命在体内的刺激,就站起来勇敢地咆哮,但是被母狼推到身后,不免让他感到耻辱。进口的地方很矮,大山猫没法跳进来,她爬着冲进来的时候,母狼跳上去摁住了她。狼仔看不到她们搏斗的情形,只听到极可怕的咆哮和尖叫。

两只母兽扭一起打,大山猫爪子与牙齿并用,又撕又咬,母狼则只用牙齿。一次,灰仔跳上去,咬住了大山猫的后腿,缠住不放,凶狠地吼叫。尽管并非特意地做,也不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但他的体重确实牵制住了那只腿,给母亲减少了麻烦。战斗中,她们将他压在身下,他咬住的嘴也被挣脱了,接着,两个母亲分开了,她们再次开打前,大山猫一只巨大的前爪将灰仔的肩膀砍得露出了骨头,疼得他侧着身体重重地撞在墙上,于是战斗的喧声中,又增加了灰仔因疼痛而吃惊的尖叫。

战斗延续了很久,灰仔哭够后,勇气再次爆发,他死死咬住一只后腿,怒吼着,一直坚持到战斗结束。

大山猫死了。母狼也非常软弱,全身酸痛。她开始还抚慰灰仔,舔他受伤的肩膀,但她失血很多,实无力气。她在死去的敌人身边,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一天一夜,几乎断气。除了出去喝水,她一周没有离开洞穴,即使出去时,动作也是缓慢而痛苦的。最后,大山猫被吃完了,母狼的伤也好了,她可以再出去猎食了。

灰仔的肩膀由于那骇人的撕砍,疼痛僵硬,有一段时间瘸着腿。但现在,世界似乎改变了,他怀着一种与大山猫战斗之前所没有的更大的自信,骄傲地走回去。

他从更加凶猛的角度来看待生命了。他战斗过,将牙齿刺进敌人的肉里,自己却没死。因此,他更加勇敢起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无所畏惧的派头。他的畏怯失去了很多,他不再害怕小东西,尽管未知还是一直运用难以捉摸,充满威胁的神秘和恐怖压迫他。

他开始陪母亲出去猎食,见识并且参与了许多次杀戮。按照他含糊的分类,他了解到食物的规律:有两种生命——他自己一种和另外一种。前者包括他自己和母亲。后者包括其他所有会动的动物,其中包括两类,一种是供他屠杀和吃掉的非杀戮者和微不足道的杀戮者,另一种是杀戮和吃掉他的,或被他杀掉和吃掉的。

在这种分类中,是没规律的。生命的目标是食物,而生命本身也是食物,生命因生命而生存,因此,有吃人者和被吃掉者。规律即是:吃人或者被吃。狼仔并没有用明晰、确定的字词将这法则归纳成为公式,也没有去推导其中的道德意义,甚至根本就没想到这条法则。他只在生活中遵循罢了。

他看到,这条法则在他的周围处处发挥作用。他吃掉过小松鸡。老鹰吃掉过母松鸡。也可能吃掉他。以后,他长大了,他想吃掉老鹰。他吃过大山猫的猫仔,母大山猫若不是被杀被吃掉,就会吃掉他。

事情就是这样,一切活的东西,都在按照这条法则在运行,而他自己,也是实践这法则的一个成员。他是一个杀戮者,肉是惟一的食物,活的肉在他面前,或迅速逃跑或上树,或上天,或入地,或迎上来与他战斗,或反过来追击他。

要是灰仔有能力“像人一样”进行思想,他很可能会将生命简要地说成是一场大吃大嚼的宴饮,世界则是一个有无数会餐的地方。它们相互追逐和被追逐,猎取和被猎取,吃和被吃。一切都既盲目粗暴,又混乱无序,按机会安排,暴食与屠杀混乱一团,没有情义,没有计划,也没有终极。

然而,灰仔并不是在“像人一样”思想。他一心一意,一次就一种想法,并没有多么远大的目光。不仅是食物规律,他还要学习和遵从其他的无数次要的规律。世界到处都使他惊讶,体内生命的萌动,肌肉协调的行动,真的享受不尽。吞下食物时,就会体验到震颤和自豪。他的愤怒和战斗,是最大的愉悦,而未知的神秘,恐怖本身,也与他的生活不可分割,如影随形。

此外,吃饱了肚子或在阳光里懒洋洋地打盹的时候,那种舒适和满足感,是对他的热情与辛苦的充分酬劳。同时,作为生命的表现,热情与辛苦本身就是一种酬劳,因为生命在自我表现时是永远快乐的。

灰仔与充满敌意的环境并没有冲突,他对这种生活很满意,愉快惬意。

九、造火者

灰仔终于遇到了改变命运的一件事。原因在于他自己的失落。也许是因为整夜在外面猎食,刚刚睡醒,迷迷糊糊疏忽了,也许是由于经常在河边走来走去从未出过什么事。总之他大意了,他本是出洞去河边喝水的,经过那株枯干的松树,穿过那块空地,在树木间小跑。这时,他看到也嗅到什么了。

在他前方的开阔地上,有五个活东西,默默地坐在后腿上。他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东西,第一次看到人类。然而,也看见了他的那五个人不跳起来大叫,也不露出牙齿示威,只是沉默而不祥地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