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老乞丐向我们乞讨,约瑟夫居然给了他5法郎,他的行为我感到很吃惊,于是我问他原因,然后他告诉我他家很穷,父亲是个小职员,挣不了多少钱,还有两个姐姐。
我的母亲对我们的困苦生活感到很难过,她时常找出一些难听的话说,把火气发泄在我的父亲身上。父亲这时候总是默不作声,叫我看了心里很不好受。他总是用手摸一下额头,好像要抹去汗珠,而且总是不反驳什么。我体会到他那种对命运的无奈。那时家里样样都要省着用;有人请吃饭是从不赴约,以免回请;买日用品也是常常买处理品和卖不出去的东西。姐姐们自己做衣服,买廉价的花边,常常还要讨价还价。我们只吃牛肉。据说这样吃对身体好;不过我还是不喜欢。
我要是稍微犯点错,那就要受重责。可是每星期日,我们都要穿着干净得体地到防波堤上去散步。我的父亲像个绅士,让我母亲挽着,我的母亲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个贵妇。姐姐们总是最先打扮妥当,等待着出发的命令,要走的时候,总会在父亲的礼服上发现一些忘记洗掉的油污,不得不拿汽油赶紧把这些洗掉。
母亲赶紧脱下她的盛装,把父亲收拾得干干净净之后再穿上,这时她已累得气喘吁吁了。
全家高高兴兴地上路了。姐姐们相互拉着手走在最前面。她们已经长大了,所以常带她们出来玩。我依在我母亲的身边,我父亲也和我们一起。我现在还记得我可怜的双亲在周末游玩时候那种庄重的神气。他们昂首挺胸,忠实而隆重地向前走着,就仿佛他们要办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每个周末,只要一看见归航的海船,我的父亲总要说他那句一成不变的话:
“唉!如果于勒回来,那该多好啊!”于勒叔叔是全家的支柱,而在这以前他曾经是全家的悲哀。我小时候就听家里人说过这位叔叔,我对他已是很熟悉,大概看一眼就能立刻认出他来。他动身到美洲去,告别了以前的生活,我知道得都非常详细,虽然家里人不爱在我们面前谈起他。
据说他当初行为不端,就是说他曾经胡乱花钱,这在穷人的家庭里是最大的恶习。在上层人士中,一个人吃喝玩乐也不算是胡作非为,大家戏称他一声花花公子。在穷人家里,一个人要是逼得父母动家底,那他就是混蛋。
虽然性质相同,这样分类还是对的,因为行为的好坏,只有得到的结果能够判断。
总之,于勒叔叔把自己的钱挥霍一空之后,还用了我父亲的那一份。
按当地的规矩,他只好坐船离开去了美洲。在美洲,于勒叔叔不知做了什么生意,听说是赚了很多钱,而且写信来说要还我父亲的钱。这封信在我的家庭里就像是个大炸弹。于勒,大家根本就不放在眼中的于勒,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正直,而且有良心。
有一位船长又传话说,说他已发达了,做着一桩很大的生意。
事后的两年又收到一封信,信上说:
我亲爱的菲利普,我给你写这封信是让你放心,我身体很好。生意也不错。明天我就要去南美洲,也许要很长一段时间不给你写信。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也不必担心。我赚足了钱就会回勒阿弗尔的。我希望不会太久,那时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这封信成了我们家里的唯一让人觉得高兴的东西。只要有空就要拿出来念,见人也赶忙掏出来。
如他所说,10年之内于勒叔叔没有再写信,可是我父亲的希望却越来越大;我的母亲也经常这样说:
“只要你们于勒叔叔一回来,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他可真算是一个好心人!”
于是每次去散步,一看见归航的轮船,从天边回来的时候,我父亲总是不断地说他那句永不变更的话:
“唉!如果于勒回来,那多好啊!”好似他现在正在冲着他挥手:“喂!菲利普!”
叔叔回来的事已绝不会变,家里计划了上千种方案来花那笔钱,甚至还想买套别墅,我不敢肯定父亲是否和他商谈过这件事。
这时我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很大了,可是还没有出嫁,全家一想起这件事就发愁。
后来二姐终于嫁了出去。他是一个公务员,虽不富有,但是诚实可靠。我总觉得这个年轻人下决心求婚,不再犹豫,完全是因为他发现了叔叔的来信。
我们家都异常兴奋,并且决定他们结完婚全家都到泽西岛去旅游。
泽西岛是贫困人很好的游玩地点,路程也很近,乘小轮船穿过了海,便算出了国,因为那个地方是英国领土。因此我们只要航行两个钟头,就能够到一个邻国去看看这个民族,并且欣赏一下英国这个岛上的一切,那里的风俗据说不怎么样。
这件事成了我们最想做的一件事了。
我们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我现在想起来还好似这件事刚刚发生一样。轮船准备起航,我的父亲非常紧张地看着我们的行李被搬上船,妈妈担心地挽着我大姐的胳膊。自从二姐结婚后,大姐就像一颗孤星一样有点失魂落魄;二姐和二姐夫,他们故意落在后面,使我常常要照顾他们。
启航了。我们都坐上了船,轮船离开了码头,向风平浪静的大海驶去。我们看着海岸愈离愈远,就像是从没出来玩过似的,感到兴奋无比。
父亲挺胸叠肚,穿着已经仔细检查过的礼服,还微微有一些汽油味,这股气味一出现,我就不用问也知道今天是周末。
父亲发现两位先生在请两位高贵的太太吃牡蛎。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水手收拾牡蛎,拿给了两位先生,让他们递给两位太太。他们的吃法非常讲究,一方精致的手帕托着蛎壳,身子微微向前倾;然后嘴猛地一吸就把汁水吸进去,蛎壳就扔在海里。
在船上吃海鲜,这件体面的事不用说就打动了我父亲的心。他认为这是件高雅至极的好事情,于是他向家人走了过来问道:
“你们想不想吃牡蛎?”我的母亲有些犹豫,她怕花钱,可是姐姐却眉开眼笑。我的母亲很不情愿地说:
“我不舒服,你买给她们吧,不过不要吃太多啊。”然后她又冲着我说:
“你就别吃了吧。”我只好不去了,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我总是望着父亲他们,看见他紧张兮兮地带着家里人向那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老水手走去。
刚才的那些人已经走开,我父亲先带头吃了个牡蛎告诉她们怎么吃。他刚一试吃,结果溅了一身的油,我就听见母亲嘀咕说:
“何必呢!不吃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是父亲突然间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他挪动了几步,瞪着眼看着正在排队买牡蛎的女儿、女婿,然后向我们走了回来。他的脸色很难看,只要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低声对母亲说:
“你说怪不怪,那个卖牡蛎的老者怎么那么像弟弟呢!”
我的母亲惊讶,就问:“你说的是谁?”爸爸说:
“就……就是于勒呀……假如我不知道于勒早就不在这里了,而且很富有,我真会认为就是他呢。”
我的母亲也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说:“你神经质!既然你明知道如此,为什么还这样说呢?”
可是我的父亲还是有些担心,他说:“克拉丽丝,你也仔细看看!最好还是你去证实一下,你过去见见再说吧。”她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我也仔细看了一眼那个人。
他衣衫褴褛,皱纹满面,专心致志地干他手里的活儿。妈妈也回来了。我看出她浑身发抖。她很快说:“没错就是他。去问船长吧。尽量小心点,别叫这个穷鬼又回来缠上咱们!”我的父亲匆忙走了,我这次也跟去了。我心里感到非常激动。
船长个子很高,瘦瘦的,留着长胡子,他正在里面散步,那威风雄壮的神气,就像他指挥的根本不是小游轮。
我的父亲谦卑地和他搭上了话,一面恭维一面讨论与他职业上有关的事情,例如:泽西是个什么样的岛等等。
旁观的人还以为他们谈论的是很重要的事。后来话题终于扯到了“快速号”,然后又谈到船员。
最后我父亲才非常紧张地问:“您看你船上那个卖牡蛎的老头多有趣啊。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船长对这个问题很反感,他不高兴地回答:
“他是个穷困潦倒的法国佬,去年我到美洲的时候看见了他,就把他带回来了。据说他的亲戚都在勒阿弗尔,可是他不愿回去投奔他们,因为他欠着他们钱。他名字好像叫达尔旺什·于勒。据说他在那边曾经赚了很多钱,可是您看他今天已经变成这样了。”
我的父亲浑身发抖,说:“啊!啊!是破产啊……太感谢您了,船长。”爸爸说完了这些话转身离去,船长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远去。
他走到了母亲身边,神色惨淡,母亲急忙问他:“你先坐下吧!别让他们知道。”他木木地坐下来,嘴里有些说不出话了:“没错,就是他!”
接着他就问:“咱们该怎么办呢?……”妈妈立刻回答:
“不能告诉孩子们。约瑟夫既然都看见了,就让他去把他们叫过来。千万要留神注意,别让他二姐夫怀疑。”
我的父亲好像呆了,不停地叨咕着:“真是大祸临头了!”我的母亲突然暴怒起来,说:
“这个混蛋会发财,那才是怪事呢,他迟早会再来找上我们!你们达夫朗什家能出什么大人物!”
我父亲又重复着他那个固有的手势。我母亲接着说:
“快叫约瑟夫去把牡蛎钱给交了,现在够烦了,如果再被这个灾星给缠上,那咱们可就有的瞧了。我们离他远点,别太靠近他!”
她慌忙起身,塞给我5法郎,就走了。姐姐们等着父亲不来,正有些不解,我谎称妈妈有点晕船,接着问于勒道:“请问多少钱,先生?”我突然有种冲动,差点喊出你就是我的叔叔。他头也不抬地道:
“两个半法郎。”我把手里的钱递给了他,他把剩下的钱找回给我。我注意了一下他的手,那手非常粗糙,我又看了看他那衰老、忧郁、疲惫的脸,我心里暗暗地说道:“他就是我的叔叔于勒。”我给了他一些小费,他慌忙谢我:“愿主祝福你,小伙子!”贫困的人受到恩赐时都是这个语调。我暗想他在美洲过的肯定不太好,可能还做过乞丐。两个姐姐看我这么大方,觉得奇怪,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等我把剩下的钱还给爸爸,母亲惊诧起来,问:
“吃了3个法郎?……怎么可能。”我不容置疑地说:“剩下的我给了小费了。”
我的母亲惊得跳了起来,凶巴巴地看着我说:“你难道疯了吗!拿钱给他,给这个混蛋……”她停了话语,因为父亲及时给她使了个眼色。后来大家都不作声了。天边的一片晚霞在我的眼前飘过来。那便是泽西岛了。
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再看看我的叔叔于勒,想到他身边,或是说几句安慰的话。
但是,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这个可怜的人啊!我母亲很害怕再碰到他,回来时改乘了圣玛洛号。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