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以其惊人的本能和罕见的智力,理解到自己的处境,而且,她知道要如何保持和接受派定给她的地位,态度是那么有分寸,那么庄重与温顺,甚至连我的父亲都让她感动得流泪。这个可爱温柔的小家伙,她的洋溢热情的感激和带点羞怯的忠诚,也感染了我母亲,她就叫她:“我的女儿。”有时候,这个小姑娘做了一件体贴人、厚道的事,我母亲便将眼镜推至额头上——这是她显示心里激动的一个表示——反复地说:“这孩子简直是珍珠,一颗名副其实的珍珠啊!”这个名字便是如此加在小克莱尔身上的。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总是那样地称呼她为“珍珠小姐”!
对珍珠小姐身世的讲述暂告一段落。尚塔尔先生安静下来,坐在弹子台上。他的脸稍稍泛红,声音模糊,他如今是在对他自己说话,他陷入长久的沉思中,在那些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往事中间慢慢走着,就如同漫步在我们故乡的花园中一样,我们过去曾在那里成长,那儿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每一株花草,多刺的枸骨叶冬青,飘香的月桂,生着外壳柔软的鲜红多汁的果实的紫杉,让我们每走一步都回忆起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而正是这些生活中不太显眼的然而又美妙异常的小事组成了丰富多彩、沉甸厚实的整个人生。
我们静静地呆着,忘了打弹子。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天啊,她正当妙龄之时多么漂亮、多么优雅、多么完美啊!美丽而又善良、纯洁而又动人的姑娘啊!……她有一双……一双蓝色的眼睛、水汪汪的……明亮……像这样的眼睛我第一次看到……从来没有见过的完美!”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我于是问:“她怎么不结婚呢?”他回答了,没有回答我,而是回答进入他耳朵的“结婚”这两个字。“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愿意,不愿意。但是,她有三万法郎的嫁资,并且向她求婚的人也不少,她不愿意!她在那段时间中似乎很忧郁。正是在那时,我与我那订婚6年时间的表妹小夏洛德终于结婚了。”
我注视着尚塔尔先生,似乎看明白了他的思想,似乎一下子看清了藏在那些正直、高尚、无可厚非的心灵中的一幕既平凡而又残酷的悲剧,看清了一个既没有被表白过,也没有被探索过的内心世界,像这样的心灵是无人了解的,即便是那些为了它们而在自愿地忍受着苦痛的牺牲者也不知晓。猛地,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唐突地说:
“尚塔尔先生,原来您应该娶珍珠小姐呀?”他颤抖了一下,盯着我,说:“我?娶谁呀?”“娶珍珠小姐。”“珍珠小姐?那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因为与您的表妹相比较起来,您应该更爱珍珠小姐一些。”
他用一双异乎寻常的、瞪得非常大的、惊慌失措的眼睛注视了我一会儿,语无伦次地说:
“我、我爱她?为什么?您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这种事情明眼人稍加分析就可得出结论,您若是不爱珍珠小姐的话,您为什么要拖延整整6年那么长的时间才娶了您的表妹呢?”
似乎一下子说到了他的伤心处,他把脸捂住放声痛哭。他哭的样子可怜兮兮,又滑稽,就像我们挤海绵似的,眼睛、鼻子和嘴同时一起流水。他咳嗽,吐痰,以粉擦擤鼻涕。他揉眼睛,打喷嚏,脸上全部的孔隙又重新向外流水,并且发出一种喉音,听起来如同是在漱口。我慌张,惭愧,真想一走了之。我不知道该如何说,该如何做,该怎么办才好了。
恰在此时,楼梯那儿传来了尚塔尔太太的叫声:“你们的烟该抽完了吧?”
我打开门,喊道:“好的,太太,我们马上下去。”于是我又急忙走到她丈夫面前,抓住他的双肘说:
“尚塔尔先生,我尊敬的尚塔尔,请听我说,您太太在叫您。镇静起来,赶快镇静起来,我们该下去了,镇静起来。”
他结结巴巴地说:“好,好,我这就下去,可怜的姑娘,我这就下去,请你告诉她,我很快就下去。”
话音刚落,他抓起那块沾满白粉,显然是擦石板上的分数很长时间的破布巾,仔细地擦脸,最后脸露了出来,变成了半边染红了,半边染白了,额头、鼻子、双颊和下巴全涂满了白粉,眼睛都肿了,而且还含着一眶眼泪。我握住他的双手,将他拉到他的卧房里,并且小声对他说:“请您原谅我,尚塔尔先生,很抱歉我使您如此难过,但您应该明白我并非是有意要这样做的……”
他握住我的手,说:“您说得对,说得对。谁没有伤心的时候……”
于是他便将整张面孔埋进水盆里面去了。他抬起头来,我认为他这副尊容还是不能够让别人看见的,但是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很好的应变措施来。在他一边照镜子,一边发愁的时候,我就对他说:“您不用发愁,您只要说一句有沙粒掉进您眼睛中了,就可以在大家面前哭个痛快淋漓了。”他果真用手绢揉着眼睛下去了。于是大家都很着急,所有的人都想找那粒沙子,但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还有人谈到许多相类似的情况,说最后无可奈何只好去找医生。
借此机会,我靠近珍珠小姐,以便仔细观察她。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强烈到让我感到痛苦的好奇心折磨着我。她年轻时绝对美貌非凡,一双温柔的眼睛是如此大,如此沉静,并且睁得那么开,似乎就从来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合上过。她的打扮有点滑稽,是真正的老小姐的打扮,尽管影响到她身上的美,可是她的眼波告诉你她很聪慧。
与刚才发掘尚塔尔先生的从未敞开过的内心世界一样,我仿佛也看到了她的内心,似乎这个热诚、淳朴、谦逊的女人的一生都展现在我眼前。但是我同时却又感到舌头痒痒的。忍不住想问问她,想知道她过去是不是也爱他,是不是也像他那样默默地承受过长期的、激烈的苦痛,忍受过从没有人看出,也无人知道或猜到,可是到了夜里却在清冷的黑屋子里发泄出来的悲哀。我望着她,隔着有花边高领的上衣,我可以发现她的心在跳动,我自问,这个温柔厚道的女人会不会每天晚上伏在被泪水浸湿的枕头上伤心,会不会在空荡荡的房里死去活来地痛哭呢?
如同孩子们拆开一件玩具,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我低着声对她说:“您要是知道尚塔尔先生刚才的那种悲伤程度,您肯定得同情他。”
她颤抖了一下,说:“怎么,他刚才哭过?”“对,他哭得很难受!”
“为什么哭?”
她似乎很激动的样子。我回答:“他是为了您。”“您说他是为了我才哭的吗?”
“是的。他对我讲过,他真正爱的人是您,他付出了惨痛的牺牲才娶了现在这位太太……”
听到这里,她宁静的身体开始发生反应,她那双一直睁着的明亮动人的眼睛突然一下子合上,速度迅速得似乎不想再一次睁开来一样。她从椅子上滑将下去,好像一条披肩滑落,极轻缓地瘫倒在地板上。我嚷起来:“快来,快来!珍珠小姐昏厥过去了。”
尚塔尔太太及其女儿奔过来,就在她们忙着找水、毛巾、醋的时候,我抓起帽子,出了他们家。
我边抖擞着迈步前行,边回想着我刚才的行为,对尚塔尔先生与珍珠小姐产生了抱歉的心理。然而,我有时也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我干的仿佛是一件很正确的、别无选择的事。我问我自己:“我是做错了,抑或是做对了?”此事留在他们的心里,将永难忘怀。从今天起,他们会不会感到比以前轻松了?让幸福重新开始为时已晚了,可是如果怀着柔情去留恋它却还来得及。
尚塔尔先生与珍珠小姐以后会心心相印地保藏着他们的那份爱意,即使他们不能取得名义上的合法地位,但当他们眼神相对,双手相握时,那爱的浓烈程度要远远超过那种貌合神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