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纳伊的小火车经过了马约城,正顺着大路向塞纳河畔飞奔。在火车轰鸣声中前面的障碍物闻风让路。喷着蒸气的机车真像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傍晚的时候,大路上被一天的太阳晒干了的灰尘在空气中飞扬,而大街两旁的居民都在这时出门透口气。
车上玻璃窗已经被放了下来,窗帘随风飘动。车厢里没有多少乘客,只因天气闷热,大多数乘客喜欢坐在顶层和外面平台上。有一些打扮得俗不可耐的胖太太,是住在附近的小市民,她们不懂得什么好看,就也来充行家。还有一些坐惯了办公室的先生,因为长时间趴在桌上,他们已经有了职业病,一边肩膀稍高些。他们那神情忧郁的面容,表露出他们有生活烦恼,经常拮据,也表露失去了曾经的誓愿,加入了贫困潦倒的穷鬼大军:他们在郊区的垃圾场辟出一块地方安家,过着拮据的生活。
挨着车门的是个短胖的男人,大腹便便地随意靠在那里。和他聊天的人细高挑儿,衣冠不整,穿了一套肮脏的衣服,戴着一顶肮脏破烂草帽。那个矮胖子说话结结巴巴,犹犹豫豫,有时真像是个结巴,他就是哈拉昂先生。那个细高挑的小伙子从前在海上当卫生员,后来到了这里,用他曾经用过的医学知识来为百姓看病。他叫舍奈,要别人叫他大夫,他的品行也不好。
哈拉昂先生一直过着小船员的生活。30年来,他总是起早贪黑地上下班,每天早晨重复着一成不变的规律,傍晚下班还是如此。
每天,他都要去一个卖报纸的街口,花一文钱买下报纸,再买两个小面包,紧接着再进大楼,那神态活像个犯了罪赶去自首的人,急匆匆地赶到办公室,心里很不安,总是以为自己工作有不对的地方而怕遭到老板的训斥。
他这种枯燥的生活规律,从来没有改变过;因为,除了办公室的任何事物,除了奖金和升级,任何事情都少不了他。他早已不在乎嫁妆,同同事的女儿结了婚,但无论在什么地方,他只谈公事。他那头脑逐渐萎缩而愚钝了,现在除了与部里有关的什么事情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念头。不过,他的工作上的满足感,总掺杂一种失望的难以理解的滋味:那些海军军需官,因为军装上的那道白线而得了“白铁匠”称号的家伙,一调进部里就当科长或副科长;他们夫妇俩都为此打抱不平,每天都谈论那些人的命运。
浑然不觉中一生度过去了。他出了校门,就跨进机关门,以前他看见了就发抖的学监,现在已经成了他怕得要死的上司。由于他的这种状况,导致他形成了笨拙的举止,话都说得不习惯了。
他对巴黎了解的程度,还不如一个讨饭的瞎子。他在小报上发现伤风败俗和什么事件的社会新闻,也认为那是专门编造离奇古怪的故事供这些小人物消遣的。他是个奉公守法的人,而且立场不坚决,敌视新生事物,不读有关政治的新闻。不过每当小报刊载有关政治新闻时,他一定会被其中的一方收买来歪曲事实。每天傍晚,他总是顺着香榭丽舍大街往家走,望着人来人往的行人和触目皆是的马车,那个神情就像是一位游客来到他乡。
就在今年,他服务满30年,初一那天,他得了一枚荣誉团勋章。要知道在这种军事化的机关里,那些被关在绿皮卷宗上令人同情的人,经过长期而艰苦的劳动(即所谓“竭诚效力”)之后,就会得到这种荣誉勋章。这一意想不到的荣誉,使他对自己的才干有了更高层次的认识,同时也彻底改头换面。从那以后,他不再穿那种肮脏的服装,换上黑色礼服,这才配得上勋章的宽宽绶带,同时,他每天早晨要修饰很长时间,每天都得洗衬衣,总之,很快哈拉昂换了一个人,衣冠整洁,威风得很,而且还谦虚有礼,他这样的气质仪表也是应该的。
他每回到家,就把这个挂在嘴上,那种优越感就常有些疯狂了。简直不能容忍不同勋章的存在,见了外国勋章更是怒火中烧:“不能让他们在我们的国家戴别国的勋章。”他尤其恨每天一同乘车的舍奈大夫,因为他佩带了一枚来历不明的勋章。
从凯旋门到纳伊门这段路,他们谈得总是很投机。这天像每天一样,先谈论到他们俩都对本地的政府机构不满,而区长却不闻不问。继而,哈拉昂就把话题转到救人上来,如果同一位大夫在一起肯定会谈的,他指望通过闲谈,能免费捡到一点小教益,如果略使手段,有可能听到一个秘方呢。并且,近来他母亲的病愈来愈重了,可是九十多岁的她却不肯看医生。
母亲年事已高,哈拉昂说到这总很高兴,不止一次地问舍奈大夫:“你能经常遇见这么大岁数的人吗?”他乐呵呵地搓着手,这并不是什么孝道,而是母亲的长寿会遗传给自己。
他又说道:“我们家人都很长寿,因此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会活到很长时间。”
卫生员以可怜的目光看了看身边人,上下打量一下对方肥嘟嘟的脖颈、红赤赤的脸庞、胖腿之间的大肚子,以及他容易中风的软绵绵的圆身材,这才拿起了扣在头上的那顶草帽,嘿嘿一笑,答道:“不会吧,老兄,令堂身体那么瘦,而您却胖得像个球。”哈拉昂不吱声了,他的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惊慌。
这时,火车进站了,他们下来了,去了咖啡馆喝酒。
他们俩常去那里,同老板很熟。老板伸出两根手指,他们俩打了个手势,又走过去,看了看三位牌友,彼此非常亲热地问候,末了也少不了问上一句:“有什么有意思的新闻吗?”然后,又接着打牌,等他们走的时候与两位告别就回家了。
哈拉昂住在广场附近,在他家楼下开了一家理发店。这套住宅地方很大,非常的漂亮。哈拉昂太太的所有时间,都花费在清理这套房子上;而他们的一对儿女,则在大街的某处和那些顽童追打玩耍。
哈拉昂的母亲的房间在楼上,她在这一带是有名的小气鬼,而她这个人也非常的瘦,因此有人说,上帝把她精打细算的原则用到她本人身上了。她爱发脾气,每天都吵架。她站在窗前大骂邻居、小贩、清道夫和孩子,那些小孩怀恨在心,一旦她走出家门,就跟在她后面骂她老妖精。
有个诺曼底的短小女人来干家务活,她的粗心大意让人都不敢相信。她睡在三楼上,随时照顾老太太,怕老太太有什么不测。
哈拉昂回到家时,他那个爱清洁的妻子正在擦拭着红木椅子。她一直是戴着线手套,脑袋上戴着卫生帽,帽上缀饰的不同颜色缎带时时滑落到一侧耳朵上。她忙得不亦乐乎,让人撞见时她总是一样说法:“我不是富人,家里的陈设简陋,如果说我是富有的那就是干净了,我觉得这不比别的差。”她本来就是个务实的人,很有主见,在一切事中,都得听她的。每天夜晚,无论在餐桌上还是在床上,夫妻要长时间说一说办公室的事情。丈夫虽然比妻子大许多,但是就如同神父忏悔一样,一字不落地告诉妻子。
哈拉昂太太是个长相丑陋的人。这也怪她不会化妆,总是遮掩她的女性特征,如果穿戴得很得体,本来应该显现出来。她的裙子似乎总扭向一边;她还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怪癖。在家里,她总是戴着自以为很漂亮的软帽,帽子上尽是乱七八糟的彩带,这是她的唯一。她一看见丈夫回来,就亲热地说:“你没有忘记去波坦店吗?”(这是他答应过的事。)他吓死了,一下子瘫在椅子上:这是他第四次忘记了。“太不走运了。”他说,“太不走运了。这件事,一整天我都想着,可是没办法。我这记性太坏了。”看他那痛苦的样子,妻子于是安慰道:“没关系,下次再说吧,今天部里有什么情况吗?”
“有,还是大新闻呢!又有一个白铁匠当上了副科长。”
妻子的神色一变,问道:“到哪个科去了?”“噢,是国外采购科。”
她马上火了:“这么说,拉蒙的职位被你代替啦?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拉蒙呢?退休了吗?”
哈拉昂低声答道:“退休了。”妻子火冒三丈,软帽滑落下来:
“疯啦,看吧,那个鬼地方,现在是指望不上了,你说的那个要官怎么称呼?”
“博纳索。”她翻阅放在手边的海军年鉴,读到:
“博纳索·土伦。——1851年出生。——1871年任见习军需官,在1875年任助理军需官。”
“他也出过海吗?”哈拉昂此时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高兴地说:“同他上司巴兰一个样,没什么区别。”紧接着他提高笑声,又提起全部人都拿来开心的老话题:“派他们去视察黎明军港,千万别走水路,乘小火轮去,他们会晕船的。”
可是,妻子还是板着脸,就像没听见一样。他慢条斯理地摸着下巴,嘀咕道:“要是同议员有关就好啦!万一议会知道那里发生的全部事情,部长就非下台不可……”
突然,在楼梯上响起了吵闹声,把他的话打断了。玛丽·路易丝和菲力浦·奥古斯特从沟里回来,姐俩每上一个台阶,就你打我一个耳光,我踢你一脚。母亲大为生气,冲过去,揪住两个人的胳臂,将姐弟俩丢进屋里。
两个孩子一下发现了父亲,立刻扑上去。父亲紧紧地搂着他们,然后让他们坐在他膝上,和他们闲聊。菲力浦是个肮脏丑陋的孩子,并且一脸的傻相。玛丽·路易丝各方面都非常像她的母亲,甚至她母亲的动作,她也很像。小姑娘也问道:“那里面有什么新情况吗?”父亲心情欢快地回答:“丫——丫头啊,你的那个,就是每月都要来吃饭的那个拉蒙,要不在我们这里了,一位新副科长接替他的职位。”女儿抬起头来盯着父亲,以大人们的那种口气说道:“这么着,你又当跳板了,别人又踩着你过去了。”
父亲强忍住笑,没有回答;接着,他不想再说这些话了,就向他的妻子问道:
“妈妈是在楼上吗?”哈拉昂太太不再擦拭,并且转过了身子,将滑到背上那顶帽子戴好,嘴微微地抖动着,然后说:“哼,不说别的,单说你妈吧,她可给我长脸了!想想看,理发匠的老婆上楼来说是家里没有淀粉了,跟我要一点,正巧那工夫我不在家,你妈就骂人家是‘要饭的’,把她赶走了。我一回来就把老太婆训了一顿。她跟平时一样,一受人责备,就好像是没有听见,其实,她并不比我聋,就是在装相;这样讲有凭证:她不再说话,马上走了。”
哈拉昂听了很不好意思,不吱声了。于是,哈拉昂拿起总藏在墙角的帚把,往天花板重重地捅了几下,然后一家人到餐室里。已经全都弄好了,等老太太下来,汤都等凉了,他们就静静地吃了起来。盆里的汤都快喝完了,他们又继续等。哈拉昂太太可真生气了,就拿丈夫撒气:“我就知道,她是成心找麻烦,你还帮着她。”
哈拉昂感到很为难,只好派人去叫。哈拉昂太太怎么都平静不下来,用餐刀尖狠打着酒杯。
门猛地被推开了,只有被派的那个人进来了,脸色苍白慌张地说:“不好了,奶奶晕倒了!”
哈拉昂一下子就蹦了起来,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就立刻赶到了楼上。他太太仍以为婆婆在跟他们开玩笑,轻蔑地耸耸肩膀,然后就若无其事地上了楼。
老太太倒在了屋子中间。儿子将她身子翻过来,她已经面无表情,皮肤已成了褐色,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僵硬了。
哈拉昂立刻赶到了她身边,叫道:“我那可怜的妈妈呀!”
不过,哈拉昂太太仔细看了一会儿,肯定地说:“不用担心,没事儿,她就不想让我们吃饭。”
他们把老太太弄到床上,脱了衣裳,女佣人和夫妇二人一同上手,给她按摩身子,费了好大劲,也不见她清醒过来。于是,他们打发女佣人去请舍奈大夫。他住在河边上,路挺远,等了好长时间他才赶到,他看了一下老太婆又拍了拍,然后高声说:“人不行了。”
哈拉昂大哭起来,他拼命吻着母亲僵板的脸,大颗大颗眼泪,就好像下了雨似的落在了老太太那长满皱纹的脸上。
哈拉昂太太做出了有限度的哀伤,她在丈夫身后,使劲地擦着眼睛,轻声哭着。
哈拉昂的稀疏的头发也乱了,脸愈显肿胀,那种样子非常可怕,他猛然站起来:“是这样吗,大夫,您说的是真的吗?”
卫生员赶紧走过去,就像商人夸耀自己的东西一样,以内行的熟练动作摆弄尸体,说道:“喂,老兄,你看看这眼珠嘛。”他动了动老太太的眼睛,瞳孔已经放大了一点了。
哈拉昂就像挨了一刀一样痛苦,内心很是恐惧,这种恐惧传遍了他的周身。舍奈先生马上抓住老太婆的胳膊,掰开了她的手指,就像是一个顾客在贬低他的货物,气冲冲地说道:“您看看这手,你就放心吧,我不会看错的。”
哈拉昂又在床上哭闹,就像牛一样。这工夫,她太太一边装作哭的样子,一边料理一些该做的事情。她将床头柜挪过来,垫上了一块餐巾,放了四根蜡烛,再从壁炉上面取下吊在镜子后面的那根横木,摆到了桌上的一个盘子里。没有圣水,不过,她稍微想了一会,就捏了盐放进去,就当临终圣事。
她一切都弄好以后,就站在那不动了。卫生员刚才帮她摆东西,这时小声对她说:“应该拉走你丈夫。”她点了点头,走到正在伤心的丈夫身边,劝解他,并且同舍奈先生一同搀起了他。
他们二人把他扶到椅子上,然后就又继续地劝他。卫生员也从旁静忙,劝他要振作起来,要坚强,认命节哀,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遇难中办不成的,然后就搀走了他。
他就像个无助的孩子,软弱无力,只是机械地迈着脚步下楼,却毫无目的。
他们扶着他坐到了饭桌前,桌上仍旧放着那碗剩汤。他坐在扶手椅上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看着酒杯,脑海里什么念头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