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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家子(2)

哈拉昂太太正在向医生打听办丧事的程序。舍奈先生好像盼望着什么事,最后,他抓起帽子,躬了躬身表示要走。哈拉昂太太大声说道:

“怎么,您不在这里吃饭吗?我们有什么吃什么,不用客气。”

大夫谢过她的好意,但哈拉昂太太坚持要他们在这吃,并说道:

“您说这话就太客气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有朋友在这就会好过得多。再说,您帮我劝一劝我的哈拉昂,让他吃点东西,他现在这样很虚弱。”

大夫听了这话,就将帽子放到桌上,说:“我只好留下了。”

哈拉昂太太向罗萨莉吩咐几句话,也一起坐到饭桌前,说得要“陪一下大夫,也要装样再吃一点。”

他们又喝了点汤,舍奈先生又添了一匙。接着端来一盘牛肚,飘散一股香味,哈拉昂太太也想尝一尝。“太好了。”大夫说道。哈拉昂太太说道:“是吧?”然后扭头又冲着丈夫说:“你快吃点吧,肚子里没东西是不行的。”

哈拉昂面无表情地吃起来,现在他们说什么是什么。大夫自己往盘子里添了几次,哈拉昂太太则用叉子叉一块牛肚,装成很悲伤的样子吃下去。这时又送上来一盆空心粉,大夫说:“这可好吃。”

这回,哈拉昂太太给他们各分了一份,连孩子的碟子都装满了。两个孩子吃了起来,并且还在桌子下面打腿架。

舍奈先生一看见通心粉就说道:“嘿!还挺合适,我们可以作一首诗吗?”

谁还有工夫听他说,哈拉昂太太忽然想还要考虑到今后的事,而她的丈夫拿面包搓成球玩,而后傻傻地注视着。他口渴得要命,频繁地喝着酒,经过这次事之后,他由于悲伤过度,致使方寸大乱,现在又喝多了,更是幻想连连了。

丈夫忠厚坦诚,喝起酒来像疯了一样,显然已经醉了。哈拉昂太太心烦意乱,这是喝完酒后的必然反应,她尽管只喝了清水,可是还有些迷糊。舍奈先生开始讲述死了人的那几家,按他的说法简直不通情理。因为,巴黎附近郊区,住的全是外地人,他们还保留乡下人对人的死看得很淡的传统,死的就算是亲爹亲娘也一样看待——那种气人的态度,那种下意识的残忍无情,在乡下极为寻常,而在市里则十分罕见。他说道:“喏,上个礼拜,普托街来人请我去。我匆匆赶去,一看病人已经死了;可是家属呢,却在床榻旁边,高兴地喝着酒,根本不把死者放在心上。”

然而,哈拉昂太太一直在想别的什么事,她一直在想关于遗产的事;哈拉昂头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懂了。

咖啡端上来了,为了有点精神,咖啡煮得很浓,每一杯又掺加了白兰地,喝下去之后,他们更像是完全傻了。

最后,大夫又迅速地拿起酒瓶,给每人倒上一点白兰地洗洗杯子。他们无言以答,慢慢地品尝加糖白兰地在杯底形成的黄色甜浆,一个个沉浸在消化所产生的温馨之中,就像动物一样,他们不由自主地陷入酒的幻想之中。

两个孩子入睡了,罗萨莉抱他们上床去。这时,为了有点精神同所有痛苦的人一样,像机器一样,又一连几次让自己那呆滞的眼放出了光亮。

大夫最后起身要走,他抓住朋友的胳臂,说道:“和我一同出去吧,呼吸新鲜的空气,对你有益,如果一个人有了烦恼应当出去散散心。”对方听取了他的意见,穿戴整齐后走出了房门,两人相偕走向塞纳河。夜晚微风徐徐,传过一阵花香。这个时节里,这一带花园都鲜花盛开;而鲜花的芳香白天闻不到,只有在晚上才醒来,开始释放,由清风送进夜色之中。

宽阔的大街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排排的街灯,一直延展到凯旋门。巴黎那边雾气笼罩,传来市井的喧闹之声。好似一种持续不断的隆隆滚动声响,经常有火车的鸣笛从远远的地方回应:那是一列开足马力的火车,在田野上飞驰,或者穿镇过省,朝大西洋畔驶去。

户外轻风拂面,两个男人一时惊奇,医生几乎失去平衡,而哈拉昂吃晚饭时就神情恍惚,这时变得更厉害了。他恍若在梦中行走,思维迟钝,手脚不灵活,精神处于麻木状态,没有痛苦之感,也就没有悲哀了,再加上夜晚徐徐而来的清香,他反倒觉得轻松了。

当他俩走到了桥头,就朝右走去。隔着一排高高的挺直的白杨树,河水在那里忧郁而平静地流着,星星仿佛在河中游泳,顺着水在戏耍。对面堤岸上飘着一层白雾,给呼吸送来一股湿润的空气。哈拉昂戛然止步:这种空气让他一惊,把他的记忆重新点燃了。

他突然又看见了母亲,样子还是他童年时的样子,在遥远的庇卡底,弯腰跪在家门口,在小溪边清洗一大堆衣物。恍惚间,他又听见僻静的田野回响起母亲的喊声和棒槌声:“阿弗雷德,给我拿块肥皂来。”此刻,他又嗅到小溪边流水的味道,又看到围绕湿润土地的一样薄雾,沼泽地的水气味道,这一切围绕着他,在母亲去世的晚上,他又闻到了。

他呆住了,那种失落的感觉围绕着他,就像是闪电似的照着他的不幸。这阵浮荡的气味把他投进无从慰藉的黑色痛苦深渊。由于这次事故,他的心是彻底的破碎了,他的一生也出现了转折点,意味着年轻时代结束了。“以前的一切”完全结束了,青少年的记忆全都成了过眼云烟;再也没人和他追忆往事,谈谈他从前熟知的人和他过去的一切。他的一部分已经不在了,另一部分也慢慢地死去。

一件件往事浮现在头脑里,他又看见年轻时的母亲,身上那套旧衣裙穿得太破了,仿佛同她连成了一体。他又在早已遗忘的一幕幕中见到母亲,重温她的外貌。她的举止、声调、习惯、愤怒、脸上的皱纹、瘦手指的动作、癖好,以及她那惯有的姿态。

于是,他紧紧抱住医生,恸哭起来。他浑身直哆嗦,整个胖身子随着抽咽而摇动,结结巴巴地说:“妈呀,我可怜的妈呀,你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呀!”

然而,他的同伴一直醉眼朦胧,正琢磨着到他常常偷着去的地方消磨这个夜晚,见他又痛哭流涕,就不太高兴了,便扶他坐到河边的青草上,随便找了个借口,抛下他逃之夭夭了。

哈拉昂哭了很久,泪水已流干了,可也哭了个痛快淋漓,他重又感到那久违了的轻松。

月亮升起来了,光华洒满大地。高高耸立的白杨银光闪闪,田野上的雾气飘飘不动;河面上没有星星,但似乎铺了一层珍珠,不息地流淌,微微泛起波澜。空气和煦,微风香甜,大地平静了下来。哈拉昂吮吸着夜色的温馨,大口地呼吸着,他现在感觉到清爽、宁静和无比的宽慰。

不过,他还抵制这种飘来的愉悦,一遍遍重复:“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他用良知来警告自己,可是无论如何再也悲伤不起来了。

接着,他站起身,平静地向回走去。站在桥头,他看见要开出的末班小火车的灯光,看见环球咖啡馆背面雪白的窗户。

他忽然有一股向别人诉苦的冲动,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他哭丧着脸,走进咖啡馆,只见老板还像往常一样守着柜台。他走过去,原以为别人见了他那情形,都会立起身,迎向他,朝他伸出手,并且问道:“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他脸上哀伤的表情,他只好自己做出那种痛苦的样子,小声嘀咕地说:“噢!上帝啊!上帝啊!”

老板扫了他一眼,问道:“您生病了,哈拉昂先生?”他回答说:“我没有病,我亲爱的朋友,是我母亲不幸去世了。”

对方答非所问地“唔!”了一声,此时,咖啡馆里有顾客嚷道:“来杯啤酒!”老板马上朗声答应:“唉,来啦!……马上就好。”他迅速地送酒,只留下呆在那的哈拉昂。

三位牌友还在那张桌上,专心致志地打牌。哈拉昂凑到前去,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是,他们似乎都没有发现他,于是,他直接对他们说道:“我可倒了霉,遭了大难了。”

三位牌友都向他微微抬头,但是依旧看着手中的牌。“哦,发生了什么事?”“我母亲去世了。”他们中的一个说道:“唔,真糟糕。”几乎是虚情假意的伤悲。第二个人想不出什么话好讲,伤感地嘘了一声。第三个人的注意力根本就没在他身上,心里分明在说:“嘿,就这么点小事啊!”

哈拉昂希望博得他们一丝同情,可是他失望了,他们的冷漠使他越发的痛苦了,他只好愤然地离开这里。他夫人穿着睡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正想着遗产分配的问题。“快点睡吧,”他太太说道,“我和你商量点事。”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但是……楼上……已经没有人啦。”

“怎么会呢,罗萨莉就守在那儿,你先小睡一会,凌晨3点钟去接她的班。”

不过,他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没有脱衣服,头上又扎了一条围巾,随后躺在床上。

夫妇二人并排睡了一会儿。哈拉昂太太仍然在想那件事。

就连现在,她还戴上鲜艳的睡帽,稍稍歪向一侧耳朵,仿佛这是一种永不变更的习惯,她戴什么帽子一向都这样。

她忽然问哈拉昂:“生前你妈立过遗嘱没有?”哈拉昂不太肯定地答道:“好像没有吧……她绝对没有立过。”

哈拉昂太太怒视着丈夫,恼火而低声说道:“喏,你妈也太不近人情啦,我们供她吃,供她住,辛辛苦苦养了她10年!你妹妹就不这样了,我若是早知如此,也绝不会干的!真的,她死了也不安生!你会对我说,她也交了钱,这不假,可是,侍候照顾老人,拿钱是还不完的,应当立在遗嘱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是这么办的。我这可好,白忙乎,辛辛苦苦了一场,白费力!”

哈拉昂惊慌失措,反复劝道:“亲爱的,别这样,求你了。”

哈拉昂太太发作完了之后,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恢复往日的口气,又说道:“明天上午,记住通知你妹妹。”

哈拉昂一下跳起来:“是啊,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天一亮我就去邮局。”

哈拉昂太太阻止他,以老于事故的口吻说道:“你不用心急,尽量晚点通知她,让她到来之前,咱们安排好一切。从夏朗东赶到这里,最多是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可以说你忘记了。反正不会耽误太长的时间的!”

这时,哈拉昂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声音颤抖地说道:“还应当向部里说一声。”

他妻子答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遇到这样的事,就是忘记告诉一声,也是可以原谅的。听我的,别跟部里讲了,你那科长没办法,这回你非得好好教训他一下不可。”

“哦!就听你的,”哈拉昂说道,“他见我没去上班,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嗯,你说得对,这主意太好了。等我一向他宣布我母亲死了,他就非得闭上那张嘴。”

能玩这种把戏,这个科员兴奋异常,边搓着双手边想象科长的神情;而在楼上,女仆躺在老太太的遗体旁边,这时肯定进梦乡了。

哈拉昂太太忽然间心事很重,就像是理不清的思虑一样,又没法开口,最后,她终于横了心:“有一口座钟就是那个少女拉球的,你母亲说送你了,是不是?”哈拉昂回忆了一会儿,答道:“对,她对我说过(那可是很早的事了,还是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她跟我说:‘如果你把我给照顾好了,我就把它送给你。’”

哈拉昂太太把悬着的心放下来,眉头舒展了:“要是像你说的这样,喏,就应当搬过来;你要清楚,你妹妹一来,咱们就不能动了。”哈拉昂迟疑地说道:“你这么想的吗?……”妻子恼怒了:“我当然这样想了:只要没人知道搬到这儿来,那就属于咱们的了。在她房里还有一个五斗橱也得归我们,有一天她高兴,说是给我了,我们一起搬吧。”

哈拉昂好像不信她的话,他认为妻子这样做很不合适,可是她却怒气冲冲地骂他没用。她还余怒未消,仍旧冲他大喊大叫:“那个五斗橱,如果她识趣地给了咱们也就罢了,如果你妹妹不知趣,那就让她冲我来吧!我才不在乎谁是谁呢。好啦,起来吧,你马上去搬你妈留下来的东西。”

哈拉昂被说得无话可说,颤颤巍巍地下了床,刚要穿裤子,又被妻子拦住:“别烦了,行不通,喏,我也是如此。”

夫妇二人穿着睡衣走了,慢慢登上楼梯,小心谨慎地打开门,走进老太太房间,只见老人僵挺在那里,好像盘子里浸着黄杨木,周围点满了四根守灵的蜡烛,而罗萨利早已进入了梦乡:她躺在扶手椅上,睡得奇特而简单。

哈拉昂顺手拿起座钟,这是件古董。钟上有个镀金的女孩的头像,头饰各式各样,手拿一个钟摆。

“我给你拿这个吧,”他妻子说,“你去搬五斗橱的大理石面。”

他照妻子的话去做了,喘着粗气,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大理石面背到肩上。

然后,夫妇二人向外走,出门时,哈拉昂必须弯下腰,然后颤颤微微地下楼;他妻子则倒着走,一只手抱着钟,另外一只手也不闲着,挑着灯给他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