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个推销东西的,他说要打开包裹送他们背带。这是个骗局,包裹里装的却是袜带。
那些袜带,什么颜色的都有,带扣的造型也很有吸引力。姑娘们都兴奋得大叫起来,接着仔细验收着那批货物,就像女人摆弄一件化妆品时那种自然严肃的神情。夫人拿着黄色的袜带,很不忍心放下。这副袜带要宽些,比其他袜带更庄重,一本正经是为老板娘准备的。那位先生则拿了一个让他们试试,他的话让她们很惊讶,她们都用双腿紧紧夹住裙子,生怕遭到强暴。那位先生却没有再强求。他宣布:“你们不高兴,那我就装起来了。”接着,他又狡诈地说:“谁想试,挑中哪副我就送给她。”可见她们都不高兴,都很庄重地挺直身子。不过,那对“水泵”看上去却不太高兴,于是又重申这一建议,弗洛花尤其想得到一副,显然犹豫不决。那位先生又提醒她:“来吧,我的姑娘,你一定很有勇气,喏,这副淡紫色的,正好配你这身衣裙。”弗洛花终于决定一试,撩起裙子,露出放牛妇一般的粗大腿,还有很不体面的粗袜子。那位先生赶忙帮忙,把袜带系在她膝盖下方,然后拉到膝盖上边,然后慢慢地胳肢她,那姑娘小声叫唤,很不自然。他胳肢完,就把淡紫色袜带白送给她,又问道:“还有谁愿意试?”她们都同时嚷起来:“我来!我来!”他就从卢萨卢丝开始。这姑娘露出来的是与众不同的东西,圆乎乎的,看不见踝骨,正像拉发爱所说,是一段名副其实的“猪血肠”。菲南德那两根结实的柱子,着实让推销员恭维好一阵,较而言之,犹太女人就实在不怎么样。活宝路易丝很会开玩笑,用裙子罩住那位先生的头,夫人于是出面干预,这个玩笑实在太出格了。末了,夫人也伸出大腿,是诺曼底人漂亮的腿,丰满强健;推销员见了惊讶极了,真像个法兰西骑士,很有礼貌地脱帽,躬身拜见这美妙无比的腿肚子。
两个外地人只是木头般呆在那里。两个老人在下车时,带走了那些东西,只听老太婆急忙对她男人说:“这群臭女人,准是去巴黎那该死的地方。”
前面提到的那个推销员也在那里下了车。以后他在车上闹得实在不成体统,夫人很严肃地说了他,让他放尊重些。她还拿这件事对姑娘们说:“这事就叫我们明白,不可以随便跟人说话。”
在瓦塞尔换车。接站的约瑟夫先生赶来一架套了匹白马、摆满椅子的大车,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们了。
木匠很有礼貌地扶他们上了车。其中三个人坐到后面,拉发爱、夫人和她兄弟则坐在了前面的三把椅子上;卢萨卢丝没有位置,就将就将就坐在身高马大的菲南德的膝上。于是,这一行人便赶着去他们的目的地。没多长时间,那匹小马就开始跑跑颠颠,步子很不稳定,因而马车也颠得厉害,椅子跟着跳动,女人们被抛起来,东倒西歪,摆出机械的姿态;她们一个个惊慌极了,吓得直叫,而叫声又被紧接着的更猛烈的颠簸所中断。她们拼了命地抓住车沿儿,那匹白马很卖力气,一直在奔跑,没有毛的老鼠样的小尾巴直挺挺的,时不时拍打屁股。约瑟夫·黎尉一只脚踩在车辕上,一条腿盘在自己的底下,胳膊肘高高抬起,没命似的拉着缰绳,嘴里头还时常咯咯作响,小马听得这些声响,不由得跑得更快。
路的两边有成片的油菜花,散发着沁人的香味,传得很远。还有黑麦长得很高,里面还夹杂着矢车菊。姑娘很想去采花,可是黎尉先生不愿停车。偶尔有时看见整整一块田地好似用鲜血浇溉,原来完全是让虞美人覆盖着。小马车跑在野花烂漫的田野上,拉的那辆车里,好像装了一大束更加绚丽的鲜花,有时隐没在一座庄稼院里,有时又从树丛的另一头出现,依然拉着一车光艳夺目的女子,穿越那片美丽的田野。
一点钟到达目的地。女人们又累又饿,他们从上车一口东西都没吃过。
黎尉太太赶忙迎接,扶她们一个一个下车,脚一落地就拥抱她们;她对黎尉的姐姐更是心疼坏了,简直就不想放开了。午饭是在木工棚吃的,明天要摆宴席,木工架子都已经挪到别的地方了。
大家吃着好菜,喝着美酒,一阵喜悦。黎尉很高兴并说了祝词,喝下满满一杯。他妻子在一旁服侍,忙这忙那,她凑到所有女人的耳边,小声地问道:“吃够了吗?”一摞摞木板靠墙放着,一堆刨花堆在屋角,还散发着木料清香:那种树脂气味,是细木工作坊所与众不同的。
她们想看看小姑娘,她却不在家。所以大家出去溜溜。村子不大,也只有一条街道,而街道两边都是一些做生意的商人。在这唯一的街道的一头就是那座教堂,周围由狭小的墓地环绕,门前有几棵参天的椴树,将整个教堂遮住。教堂的建筑材料以及建筑造型都很一般。教堂的那边是田野,田野里零星点缀着一簇簇掩蔽着农舍的小树林。
黎尉让他姐姐陪着她散步。她妻子一见拉发爱的金丝绒衣裙,就有兴趣。另外两个以及累得都快不行的跷跷板弗洛花,则紧紧跟着。
村里的人们都稀奇地看着他们所有的人,都久久地目送这些城里来的漂亮女人。她们很远赶来,参加约瑟夫·黎尉的小丫头初领圣体仪式,就使得居民们对细木匠都刮目相看了。
走到教堂前面时他们听到孩子们唱感恩歌。夫人怕打扰那些可爱的小天使,不让大家进去。
约瑟先生领着她们介绍完关于村里的一些东西就安排了住处。
房间不多,只能两个人住一间。黎尉让太太跟姐姐睡,自己在木工棚凑合。路易丝和弗洛花住在厨房。由卢萨卢丝一人住楼梯上面一间小黑屋,旁边小门是一间很窄的阁楼,领圣体的小姑娘那天晚上就睡在里面。
等到小姑娘一来,太太小姐们就亲吻她;每个女人都抚摩她,这种发泄感的举动,是长期以来所养成的,她们在火车上,正是出于这种举动去亲鸭子。她们轮流把小姑娘抱在自己膝上,抚弄她金黄的秀发,把她搂在怀里很不情愿放下。小姑娘却是非常乖,心境很自然放松,似乎一点杂念都没有,虔诚地接受上帝给予的恩典。
疲惫了一天的太太小姐们,早早吃过饭就睡了。乡间的寂静笼罩着整个村庄。这种寂静悠长而深远,具有宗教的氛围,既安谧平和,又滋润万物,而且大到囊括天上的星光。不过,几个姑娘过惯了喧闹的夜生活,偶尔忽然置身于乡村沉睡后这种万籁俱寂的休憩中,难以成眠。她们不时的颤抖,但并不是因为冷,是从发颤的内心深处发出的颤栗。
她们害怕极了,时常两人抱在一起。然而,卢萨卢丝单独睡在小黑屋,不能像他们似的,很不自在,隐隐感到好像失去了什么,睡不着,忽听挨着她头的隔板另一端有轻声的抽涕,像是个孩子在哭泣,她害怕了,便小声招呼,果然有孩子的声音哭泣地回答。正是那个小姑娘,她平常睡在母亲房间,这次独自一人。
此时的卢萨卢丝很兴奋,让她躺在自己怀里,抚摸她直至本人睡着。领圣体的小姑娘头靠在她的胸口,就这样一直睡到第二天一早。
在教堂敲起“三钟”时,女人们也被吵醒了;在平常,整个上午她们都睡觉,因为他们通常夜里是很劳累的。村里的人们都起来了,大家开始忙这忙那,开始了新的一天。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光芒万丈,晴空一片碧蓝,只有残留的朝霞逐渐消隐的痕迹。母鸡也开始走出屋来,偶尔也能看见一只公鸡啼鸣,于是其他的也跟着呼应。
高大的诺曼底妇女在马车的运送中也已然赶到房舍门口。她们的穿着很古怪:用一只古老的银别针扣住。男人所穿的新礼服,虽然套着蓝罩衫,却也露出两片燕尾。
车辆顺着大道两边停着,至于牲口则关进马房里,那些车辆各种各样,有些也很有年头。显然木匠家忙乱成一片。几位女客正准备着给孩子穿衣打扮,而她们本人穿得并不体面,头发散乱着,又短又稀薄,就好像陈年的破烂货儿。
在小姑娘那边站着的泰利埃太太及小姐们开始行动,忙着给她穿这戴那,竭力地给她打扮。穿戴好之后,又让小姑娘坐下,不让他动,而这群忙乱的女人又马上装扮自己。
教堂的钟声又敲了一次。钟声很微弱,不多久就消失听不到回音。
钟声过后,领圣体的孩子们都走到村头。在孩子们的身后有穿着节日服装的家长紧随着。女孩子们也浓妆艳抹。男孩都像咖啡馆伙计的雏形,头上涂了厚厚的发蜡,穿着也十分的庄重。
因为有许多亲戚参加仪式,木匠家很露脸。老板娘统率的泰利埃部队跟随着孔唐丝。父亲让姐姐挽上,母亲和拉发爱并排走,紧跟在后面的是菲南德和卢萨卢丝,两个“水泵”在最后,队伍威风凛凛,如同身穿军礼服的军官。
这种排场村里人是从来也都没见过的。学校里的学生们,女孩跟在修女后面,男孩则紧随英俊男教师之后,接着唱起感恩歌,列队走向目的地。男女各两排纵队,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全体村民都让尊敬的城里的女士先走,紧紧跟着女孩的队伍,延长了两人一排的队列,而她们又打扮得像参加节日的盛典。
等他们一进教堂,大家就争着观看。她们的装束比唱诗班的祭披还要好看很多,连信女们都感到很惊奇。村长起身让座,泰利埃太太便和她弟媳、菲南德、拉发爱坐到祭坊右侧第一条长椅上。其他几个坐在了第二条长椅上。
祭坛前跪着的男孩,女孩手举着蜡烛排在两边。有三个男人在经台前很特别的唱着素歌。一个男孩的嗓音很尖不时答唱。一个头戴方形教士帽的神父,也时不时地从祷告席上站起来,叽里咕噜一阵,然后又坐回原地;那三位则继续唱经,眼睛盯着摊在雄鹰展翅的木托架上的厚厚一本素歌。
不久,全场肃静,所有人一齐跪下;主祭神父端着圣餐杯很庄重地上了场。两名身披红袍的助祭在他前面领着,一大群脚穿大皮鞋的唱经员也紧跟后面,各自排列在圣坛的两厢。
随着一阵小铃的响声,开始圣祭了。主祭在圣体金龛前慢慢地走过去,跪拜,用他那苍老而颤巍巍的嗓门诵唱预备经。等到他一停下来,唱经员就齐声唱起来,蛇形风管也同时奏响。一些男人也和那些唱经员一样诵唱着,然而声音并不如他们那样,这是身份的体现。
没多久,偶尔,“主啊,可怜我们”之声忽然震耳欲聋地冲天响起,是从所有人的胸膛和心中突然发作出来的。古老的拱顶由于这突发喊声的震动,还落下尘土和虫蛀的木屑。小教堂青石瓦顶受到夏日阳光的洗礼,里边热得很像是个蒸笼。让人很难理解的仪式迫近,孩子们心里好像悬着一个东西,母亲们嗓子眼儿发紧,所有的人都在焦急等待着。
那神父坐了没多久又回到祭坛上,他没戴帽子,用银丝盖着头,双手哆嗦着,马上就要结束他的举动。
他接着双手伸向信徒们并且口中还念着经。大家都等着他那样。现在,老神父结结巴巴,最后细声地讲了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小铃连续不停地响;众信徒跪着呼唤上帝;孩子们都惶恐得快支持不住了。
于是卢萨卢丝也想起了从前,想起了自己的新镇仪式。朦胧之中,她又回到那一天,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穿着白色的衣裙。往事历历在目,她很难克制地哭了,她开始的时候轻声哭泣:泪珠缓缓从眼圈里出来;继而,她越想以前的事,心情越激动,终于禁不住了。他哭的时候也有两个人与他一样地哭。那另外两个哭的人是她身边的路易丝和弗洛花二人,忆起遥远的往事,控制不住,都伤感起来。
不多时周围的很多人都哭了起来。在神父所造圣体面前,孩子们都虔诚地匍匐在石地板上。教堂里别处,也时不时的有哭泣声,是女人的声音,一位母亲或者姐姐,因为眼泪的感触力使他们也想起了很多,而且看着这些漂亮的女士在那里跪着哭泣,也跟着心酸起来,在用手按住狂跳的心口的同时,泪水已经湿透印花手绢。
在这群女人们泪水的感召下,所有的人,包括穿新罩衫的小伙子,大家都跟着哭起来,似乎他们都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支持着。
忽然传出一声领圣体的信号。孩子们怀着神圣的激情,紧张地走近圣餐台。
神父挨个给那些跪着的人圣体饼。孩子们都神经般地失态了。接着他们那条长长的台布,就像流水一样发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