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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奥尔拉(2)

7月13日——巴黎。我想近一段时间我肯定昏了头。我一定是让神经质的想象力愚弄了。否则就是我真的是梦游者,也许受到某种现象的影响,这种现象真实存在,但现在还无法解释,人们叫它为催眠暗示。总之,我的恐惧使我快要疯狂。来巴黎一整天已使我恢复了镇静。

生意盎然的新鲜空气在昨日的游览及购物活动中注入了我的胸腔里。傍晚,我上法兰西剧院,上演的小仲马的一出戏,那种强烈而敏锐的情趣使我康复。显然,对于很少休息的智力来说,孤独是很危险的。当我们陷入长久的孤独时,我们就会用幽灵来填充空虚。

我心情舒畅地从宽敞的马路往旅馆里走。在与人们交臂而过时,自我讥讽地想到上个星期的猜测与恐惧,是由于我相信,是的,我相信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与我同在。我们的心灵是多么脆弱呀,一件暂时理解不了的小事就马上让它惊慌失措。

我们经常发现不了这个简单结论:“我之所以理解不了是因为我没有找到原因。”相反,我们迅速设想出一种庸人自扰的使人恐怖不安的奥秘,并将其归咎于不可测知的某类神秘事物。

7月14日——共和国国庆日,我漫步在大街上。爆竹与国旗让我似乎回到了童年的天真快乐状态。事实上,按照政府的律令,在法国国庆日兴高采烈即是一件很荒谬的反叛行为。你对他们说:“高兴起来吧。”他们就高兴起来。你对他们说:“去跟邻国打仗吧。”他们就去作战。你对他们说:“投皇帝一票吧。”他们就投上皇帝一票。接着,你向他们说:“投共和国一票吧。”他们就投上共和国一票。

领导人民的人也不聪明,不过他们服从的并非人,而是原则,既然是原则,便一定是机械的故弄玄虚的,空洞无物的,这是些被喻为永放光芒、绝对正确的思想,其实这个世界上哪里有绝对正确的呢?难道诸如声音与光线之类不都是我们的幻觉吗?

7月16日——昨天我看见的一些事情使我深感不安。

我上表姐萨布隆夫人家去吃晚饭。她丈夫是驻利摩日第76轻装兵团的指挥官。我在那里看到两个少妇,一位嫁给了一位医生,就是帕朗医生。他以神经病为钻研课题,并涉及催眠术与催眠暗示领域的实验所引起的超常规的现象。

他向我们详细说明了英国学者与南锡学派的医生们所获得的丰硕成果。他举了一个令人诧异的例子,我表示很难相信。

他说:“我们现在正从自然中挖掘它的某个重大奥秘出来,我是指这个星球而言,因为,很清楚,自然界在星球上还有别的一些重要秘密。自从人类能够思考,并且可以将思想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时起,人类就感到周围有奥秘,而人的器官局限太多,过于粗糙,无法找到这些奥秘,于是便设法用智力来填补器官的不足。从前,这种智力处于低级状态时,对隐形现象的恐惧仅仅体现为一种简单的焦虑,由此产生了对超自然物的民间信仰,以及有关神灵、鬼怪、仙女等的种种传说,甚至包括上帝的传说,由于我们对工匠——造物主的认识,无论来自哪一种宗教,都是非常平庸的,是我们恐惧的大脑所能设计出的最愚蠢、最无法容忍的定义。”启蒙运动的领袖伏尔泰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天主和人分别按照自己的形象制造出对方来。”

“但是一个多世纪以来,随着科学的进步,事情发生了变化,人们的认识有了进展。麦儿麦等人神奇地将我们引上一条新路,使得我们取得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成果,尤其是最近四五年。”

表姐不置可否,轻轻地笑着。帕朗医生对她说:“我来尝试着让您进入睡眠状态,好吗,夫人?”“好,来吧。”

她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医生开始注视她,使她入迷。我突然感到不舒服,喉咙发干,心跳加速,我发现表姐萨布隆夫人的眼皮下垂,嘴唇紧合,胸口上下起伏。10分钟后,她进入睡眠状态了。

“请您走到她身后。”医生吩咐。我坐在表姐身后,医生将一张名片置于她两手掌之间,说道:“夫人,这里是一面明亮的镜子,您看一看,里面有什么吗?”

她回答说:“我看到我的表弟了。”“他现在正做着什么事呢?”“在摸他下颌的胡须?”“接着呢?”

“一张照片被他从口袋中掏了出来。”“那是谁的照片?”

“他的照片。”非常正确。我是刚刚在旅馆中收到她说的那张照片的。

“他在照片上是一副如何的尊容?”“我表弟在他照片上的模样是站立着的,一顶绅士帽子被他拿在手中。”如此说来,医生放在她手中的这张白色纸片做的名片对于我表姐的意义就相当于一面真实的镜子一样了。

年轻的女士们紧张不安起来,说道:“行了!行了!行了!”

可是医生并没有停止,继续吩咐道:“明天早上您在8点钟起床,接着去您表弟的旅馆找他,向他借5千法郎,这是为了您丈夫而借的,他下次回来的时候就要用。”

之后,医生让她苏醒过来。我充满困惑地思索着刚刚发生的那稀罕的一幕,向旅馆走去。倒不是怀疑表姐,我和表姐从小跟亲姐弟一样要好,她为人诚恳我非常了解,无可怀疑。我怀疑的是医生,他有没有玩弄某些技巧,难道他在手里藏了一面镜子?在向被催眠的年轻女人出示名片时也出示了镜子?职业魔术家是可以做出古怪稀奇的事来的。

我回到旅馆便睡了。我被贴身侍从叫醒时是第二天早上,快8点半钟了,侍从说道:

“萨布隆夫人请求马上见先生。”我赶快穿衣与她见面。她坐了下来,眼光低垂,显得焦急难耐,顾不上摘下面纱就冲我说:“亲爱的表弟,您快些帮助我吧。”“有什么需要效劳的,表姐?”

“这事难以启齿,但是必须说。我很着急,急需5千法郎。”

“不是开玩笑吧,您会需要钱?”“真的,我非常需要,或者说我丈夫需要,他让我为他筹集5千法郎。”我大吃一惊,诧异不已。我心想难道她串通好帕朗医生拿我取笑,难道这不过是一场周密准备、表演逼真的闹剧?

可是,当我认真观察她时,我无法再产生任何怀疑了。她焦急得颤抖,满脸痛苦不堪的样子,我感到她连说话都说不通顺了。

我了解她非常富有,于是就这样对她说:“怎么!您丈夫连5千法郎都缺吗!听我说,您再认真回想一下。您可以确信是他让您向我借5千法郎?”她又变得犹豫起来了,并且在考虑着,我可以估计到她已经整个地陷入思想混乱之中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她应该向我借5千法郎给她丈夫,为此撒谎也在所不惜。

“是的,他给我写信了。”“什么时候?那为什么我昨天上您家的时候,您根本就没有提起这件事呢?”

“我是今天早上刚刚收到信的。”“能借给我看看吗?”“不,不,信里说了些夫妻两人间的隐秘的事,我把它烧了。”“如此说来,难道您的丈夫在外面借债了吗?”

她又一次变得犹豫起来了,喃喃说:“我不大清楚。”

我忽然高声说:“亲爱的表姐,我手头也没有5千法郎。”

她发出一声呻吟,可以听得出来,那是非常痛苦的。“啊!啊!恳请您了!亲爱的表弟,再好好想个办法吧。”

她激动起来,双手合十似乎在向我祈祷。她的声调完全变了,她流着泪,泣不成声,声泪俱下,看起来她被昨天晚上医生所下的那道命令无可抗拒地彻底控制住了。

“啊!啊!我恳请您了、您应该体谅我多么痛苦……我今天就要这笔钱。”

我非常同情她。“我对您保证,钱很快就可以给您的。”听了我的话,她激动得欢呼起来,“啊!您真好,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又说:“表姐,您家里昨天发生的事情您现在还有印象吗?”

“记得。”“那么您被帕朗医生催眠的事呢?”“记得。”

“您知不知道,您之所以现在来找我借5千块钱,是因为帕朗医生昨天对您下过这样的一道命令。”

她稍稍犹豫了几秒钟,回答说:

“是我丈夫吩咐我这样做的。”我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以尝试说服她,但没有任何效果。

等她走后,我立刻去找帕朗医生,他刚准备外出,微笑地听我述说,接着他说:“您如今相信了吗?”

“是的,再没办法不信呵。”“我们上您表姐家去吧。”表姐正靠在沙发上犯困。医生给她号过脉,注视着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眼睛前面,她的眼睛就逐渐合上,磁力之强是无法抗拒的。

等她睡过去了,他说:

“您丈夫已经不再需要5千法郎了。您要把找表弟借钱这桩事给彻底忘掉,如果他提起,您也不知所云。”

然后他让她醒过来。我从口袋里取出钱包:“亲爱的表姐,今早上您不是向我借钱了吗,我现在拿来了。”

她诧异不已,我没有继续。不过我还是努力唤醒她的记忆,但是她完全不承认有这码子事儿,以为我在取笑她,甚至差一点发起脾气来。

这就是事件的经过。我刚从那里回来,没有心思用饭,这次进行的试验引起了我思想中极大的震荡反应。

7月19日——我把这次试验讲述出来让其他人听,很多人都不以为然。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那位哲人气质的神甫说:也许吧?

7月21日——今天我上布吉瓦尔去吃饭,接着去划船者舞会享受黄昏。很清楚,所有的心情、事物都取决于环境和地点。假如在格雷努耶尔游乐场的小岛上还认为有超自然现象的存在,那真是痴人做梦了。但如果到了圣米歇尔山山顶呢?抑或是在印度呢?我们附近的一切在我们身上产生惊奇的反应。下周我要回家。

7月30日——我昨天回到了家。一路平安。

8月2日——未发生任何新鲜事。天气晴朗,我整天望着塞纳河从门前流过。

8月4日——仆人们闹不和,说夜里有人把橱里的玻璃杯打碎了。总之,他们都埋怨是别人干的,而自己与之无关。是谁干的呢?无从知晓。

8月6日——这一次我很清醒。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没法再怀疑,我看见了!直到现在,我还全身惊悸,连骨髓都在发抖,我看见了!……午后,我在阳光中漫步,在我那个玫瑰园的小径上,秋天的玫瑰正在绽放。

我停下来欣赏一株开着三朵鲜艳花朵的很大的玫瑰,突然我看见,清清楚楚地看见,就在我近旁,一枝玫瑰花的茎弯了过来,似乎有一只无形之手正在折它,然后它便断了,似乎这只手已经把它摘了下来。然后,那朵花呈弧形往上升,似乎有只手臂将它举起,它飘浮于透明的空气中,无东西支撑,一动不动,这个令人生畏的红点离我眼睛仅仅三步之遥。

我迷狂茫乱,心情躁动不安,我决心把它抓住,便扑了过去!然而却扑了个空。它已经消失了,于是我开始自我批评起来,因为对于一个有文明教养的人来讲,应该具有基本的理性精神,不可能产生如此幻觉。真是幻觉吗?我回过头去找花茎,很快找着了它,它还在玫瑰枝上,在别的两朵花间,但是有着刚刚被掐断了的痕迹。

然后我胆战心惊地回到家中。我终于能够断定,在我身旁有一个隐形人,它与日出日落那样真实存在着;它喝牛奶及水,它可以触摸物品,取走物品,更换它们的所在,因而可以肯定它也是一种物质,但是我们的感官无法查知它,它与我一起生活在我的家中……8月7日——我睡得比较安稳。它把我瓶中的水喝了,但未曾干扰我的睡眠。我在想自己大脑清醒与否。刚才我在太阳下顺着河畔散步,忽然对我的理智产生了怀疑,并非是那种泛泛之疑问,而是精确的、绝对的疑问。我观察过一些疯子竟然能够在一切生活事务上始终保持明智、清醒、理性,只有一点除外。他们可以很明明白白地、灵活而深刻地谈论一切,然而,倘若遭遇可以让其迷乱的暗礁险滩,他们的思想便在暗礁上碰撞而变成碎片,沉入那个可怕汹涌的海洋,海洋上白浪滔天,海风狂啸、海雾笼罩,这种情形即所谓的神经错乱。当然,我意识到我自己的情况,对其非常了解,而且特别清醒地对它进行探索分析,否则我真以为自己疯了,彻底疯了。我大概仅仅是一个妄想型的幻觉者,我的头脑里也许出现了一种无名的混乱,这种混乱正在被现在的生理学家们努力研究、探索,这种混乱导致我的思想在逻辑和条理上出现了很深的裂缝。这种现象近似做梦,我们做梦时遇见无法知晓的种种幻影,但我们并不奇怪,因为核对系统、检验装置睡着了,但想象力并未睡,仍在工作。莫非我大脑键盘中有一个不可思议的键失去功能了?有些人在意外事故以后,丧失记忆,记不起专有名词,是数字或是动词,或只是日期。思想的各个部分在大脑中分别有其定位,这在现在是有定论的。因此,我对某些幻觉的虚幻性的验证功能此刻正处在瘫痪状态,这完全是不足为奇的了!

我顺着河畔散步,心里想着这样一些内容,在阳光照耀之下,河水显得明亮晶莹,大地芬芳美丽,我心中充满了幸福,我爱生活,爱使我心情舒畅愉快的灵活的燕子,爱发出动听的簌簌声的河畔青草。

慢慢地,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又攫住了我。仿佛有一股力量,神秘的力量,逼迫我停止前进,回转身体。我痛苦地感到必须回家去,当你在外面预感到家中你的亲人病情恶化时,你就会产生我那样的感觉。于是我勉强自己回家,我想家里肯定有什么不好的情况发生:一封信或者是一封电报。但没有任何动静。我很不安又很惊奇,超过又一次见到古怪的幻影。

8月8日——昨晚过得非常痛苦。它不出现,但我感到它就在我身边,它在注视我,窥伺我,钻到我身上,操纵我,它这样隐藏着,是最使我害怕的,相比之下,它通过奇怪现象的显现来表明其存在还让人稍轻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