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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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个好人(5)

此外,不论什么事,他都是正直、诚实、公平对待的。他聪明、持重、谦虚、关心他人,乐善好施,这是他的一种品德。他是个神甫,一个圣贤之士,也是一个男子汉。我们刚才已经评论过了他,我们还可以严厉地批评他。应当指出的是,他抱有那种见解,比起我们这些眼下在此处谈话的人也许显得更实在。市政府的一个门房,是当初皇上安置的。他原是御林军的一名下级军官,奥斯特里茨战役勋章的荣获者。他是拿破仑的信徒。可这个倒霉鬼常常会说出一些被当时视为大逆不道的牢骚话。勋章取消了皇帝侧面像。按他说的,他就不再“遵照规定”。那枚十字勋章是拿破仑亲自挂在他胸前的。这时,他亲自取下拿破仑的御影,却绝不带其他饰物。他常说:“我死也不愿把三个癞蛤蟆!挂在胸前”他有意对路易十八加大挖苦。他最憎恨普鲁士和英格兰,常常骂“裹英国腿套的老烂脚鬼”他对自己能用一句话骂了他感到得意。他骂得太起劲了,太得意了,结果,丢掉了政府看门人的差事。妻子儿女和他流浪街头。主教知道后把他叫来,批评了几句,安置他做天主堂持戟士的差事。

在他的教区里,莫里哀先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神甫,大众的朋友。

九年来,由于卞福汝主教行为圣洁,作风和蔼,使整个教区上下都对他产生了一种崇拜。人们接受了他对拿破仑的态度。人们原是一群善良温顺的牛羊,他们既崇拜自己的皇上,也敬爱自己的主教。

十、门庭冷落车马稀

将军的周围常聚着成群的年轻军官;主教的周围,小教士也全是成群结队——他们是可爱的圣方济各·撒肋地方所说的那种“白口教士”。任何事业都有追求者,他们追随着成功者。人世间,不存在无追随的势力,不存在无臣仆的尊荣。指望前程远大者都围绕着目前的显贵,左右逢迎在他们身边。每个主教大院都有自己的幕僚。天使般的小修士都围绕在有势力的主教周围。他们在院里守卫,巡逻、伺奉主教,以图博取主教大人的欢心。主教的赏识,恰似福星高照,于是,他就有希望充当五品修士了。追求上进人之常情。上帝的宗徒也不例外。

社会上有高大的帽子,巍峨的法冠同样在教堂里。

这戴法冠的就是主教们。他们有势,有钱,手段高明,坐享其成,受到社会上层宠信。他们也善于使人善于求人,指使着整个教区的教民登门拜谒,同时也是教会与外界间的桥梁。这些人不配称神甫而称教士,不配称主教而配称教廷执事。亲近他们的人个个喜形于色!地位优越的那些人,把富有的教区,家人的赡养费,教区督察官的职位,随军教士肥缺,天主堂里的差事,送给那些不断向他们献媚、博得了他们欢心的人。这些人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赢得主教的尊贵。总之,他们自己高升,同时也带着卫星升腾。他们构成了一个行进中的太阳系!他们的光辉照着周身发紫的卫星们。一人得志,鸡犬升天。老板的教区越广,宠幸者升迁的地盘也越大,况且罗马还给撑腰。从主教升为总主教,由总主教升为红衣主教的人,可以提拔你为红衣主教的随员,从而进入宗教裁判所,披上绣有黑十字的白呢飘带,神气十足地做起陪审官来。这以后,成为内廷机要秘书,再进而为主教,之后,只要再向前迈出一步,就由主教升为红衣主教了,而红衣主教到教皇,只要越过一则选举的虚文就行。但凡头戴教士小帽者,都在梦想着教皇的三重冕。如今,按部就班升上王位的人只有神甫了。并且那是何等的王位啊!至高无上的王位!同时,教士培养所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它不是别的,它是培植野心的温床!千百个唱诗童子,千百个年轻的教士。

谦卑而甘于平淡的卞福汝主教,没有掉进利益的漩涡,在其中苦苦挣扎。周围没有青年教士这一点就可以证明。我们已经知道,在巴黎,他“一无所成”。没有年轻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给这样一个孤独老人。他身边的助理主教和教士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头儿,都是一些老百姓,他们和他一样,是一些死守在那个没有福气产生红衣主教的教区之内的教徒。他们真像他们的主教,不同的只是:他是成事者而他们是完事者。大家都看出,跟随卞福汝主教绝对没有发迹的可能,所以,那些刚从教士培养所里出来的年轻人,一经被他任命为神甫,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他,奔向艾克斯总主教和欧什总主教那里。没错儿,一个过于克己的圣人,肯定是一个可能误事的伙伴,那条他指引的路,定是一条无可救药的绝路,会害得你行动不便关节僵直。一句话,你不愿意干的肯定是他坚持要你干的。所以那种癞疥似的德行,大家都不想被沾上。于是卞福汝主教门庭冷落,也就不足为怪了。在我们这样一个阴暗的社会里,向上爬,只能是一种由上而下的慢性腐蚀剂。

顺便说一句,丑恶的东西是成功。因为它的假相会让人把功绩与它视为同等物。历史就是如此愚弄人们。尤维纳利斯和塔西佗是例外。他们对此表示过愤慨。在我们这个时代有种理论,这种几乎被公认为哲学正宗的理论,成了成功的仆从。它标榜成功,不惜为成功做廉价的苦役。真理就是设法成功吧!在一般人眼里,才能便是富贵。中得头彩,人品不凡更能证明你。谁得势,谁就受到尊崇。交了好运就前程无量。事事如意的你,就证明命运在握。你事事顺利,大家便认为你伟大无比。无论何人,只要他达到目的,不管用什么方式获取,人们同样要为他喝彩,颂称他为奇才,能比得上摩西、埃斯库罗斯、但丁、米开朗琪罗或拿破仑。

十一、他的信仰

迪涅的主教先生是如何认识宗教的真谛问题?我们不能作任何窥测。我们只能说,我们敬佩于他的心灵。我们完全相信,他是一个心地正直的人。我们认为人只要具备了某些品质,那么,人的各种美德都可以得到发扬光大,无论人们的信仰如何。

对于这样的教义或人们常提到的所谓神秘,他究竟是怎样理解的?那些在心灵深处的秘密,只有那迎接赤裸裸灵魂的坟墓才可觉察。不过,能够有一点我们肯定,即:在解决信仰方面的难题时,他从不是口是心非的。他尽其所能竭诚信仰。他的口头禅是“信天父”。另外,他希望行善中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问心无愧的满足,又无愧于上帝。

我们必须指出的是,主教对他有一种过分的仁爱。正因这种“多爱”,才使“端庄”、“严肃”、“通达”的人们认为主教是不完美的。“端庄”、“严肃”、“通达”,这些字眼,恰是我们这个凄惨的世界里某些人所喜爱的。全凭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那么,主教的那种过分的仁爱是什么呢?是种关切人的心。正因为如此,他对众人的关心已经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其他的生物有时也得到关心。他从没奚落别人。不管他如何善良,对待动物,无意之中总会有一种暴戾之气。连许多神甫都不能例外,而这种暴戾之气在迪涅的这位主教身上却连一点影子都不曾有。虽然还没有达到婆罗门教所要求达到的境界,但对圣书中“谁知道何处是动物的灵魂归宿”这句话的含义,似乎进行过长期深入的思考。

这个正直的人就这样生活着。有时他在园里安歇,那真是一种最最令人心驰的事!

据传,卞福汝主教青年时期,一直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粗暴。他现在的这种无所不在的仁德,与其说是天赋的,不如一点一滴在生活中修炼,最后达到大彻大悟的一种结果,人心就像岩石,滴水也可穿孔。空隙不会消失,成绩不可殒灭。

他已经75岁。但是,看上去他似乎不足60。他身材矮胖,为了减肥,他经常做长距离的步行;他腿脚尚健,只是有些驼背。这都不重要,我们不打算在这上面作结论。当年给人的第一印象他就是一位好汉子。他的前额广而凝重,衬托着白发,思考的神态会令人感到威严;这是慈祥加威严。慈祥之气在不停地扩散,威严之慨在不停地摄取人心。一个笑容可掬的天使展开他的翅膀飞翔着,见此光景,我们如何不受感动?你会感到,有一种敬意在你的心中油然而生,于是我们感到,在我们面前的,确是一位坚定、饱经沧桑的仁厚长者,他拥有如此的开朗胸襟,他的思想也是非常温柔敦厚。

主教充实地过着每一天:祈祷、上祭、布施、安慰伤痛的人、招待过往的人,学习、劳动。他节食、克己、信人。“充实”二字是恰当的。因为他的事洋溢着善良的思想和语言,直到日臻完美的境界。仰观太虚寥廓的夜景,神圣之感由心而生。他能够感知伟大的上帝,认为自己与上帝同在。深不可测的神秘感让他想到无尽的未来;感觉更是神秘渺茫;好像宇宙在他脚下延伸着,永无止境。

这个老人的空闲时间很少,园艺占去他空闲时间,到晚上他冥思苦想,整日排得满满的,他无所求?上有天空,下有小园,这足以让他反复景仰上帝最为美妙、最为卓绝的工作了。的确,这已十全十美,无所奢求了。一片小小的园地供他盘桓,一片浩瀚的天空任他神游。培植收获着脚下的东西,天空有景物供他探讨思索;地下有鲜花数朵,天上有明星万颗。

十二、他的思想

最后,我们还要说几句。上面对卞福汝主教的描绘,特别又赶上这样一个时代,很可能赋予迪涅的这位主教一副泛神论者的面孔,这个世纪的哲学流派繁多,使那些众说纷纭的观念时时会在情绪沉寂、生活孤独的人的精神内扎根发芽,直到把宗教思想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我们的叙述,又使人们产生一种这位主教有他一套独特的人生观的感觉。无论这对他是指责还是赞扬,我们都应当指出,只要是认识卞福汝主教的人,没有一个人抱有那样的想法的。这些人都认为他智慧异常,光明磊落。他的这种智慧,完全是由从他的内心世界构成的。

他不墨守成规却富于创造性。他不喜欢深奥的思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窥探过玄学。玄学之门是神圣骇人的。幽暗的洞口向人敞开着。但是,凡夫俗子被一种声音阻止了:“进不得!”这声音告诉进去的人将遭不幸。

永无止境的人类遐想。人不断地遐想,不避艰险,分析研究并深入追求自己所赞叹的美境。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一种奇妙的反应在世间存在着,人类的遐想可以让宇宙变得惊奇,而这种令人惊奇的宇宙又反过来令人产生遐想。无论怎样,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这样一些人,真理的巅峰出现在他们的梦幻中,出现那令人触目惊心的身影。卞福汝主教绝不是这样的人。他害怕那种绝顶的聪明。诚然,强烈的梦想,对人的身心也有益处,人们可以沿着这条险路,进入理想的至善境界。可是主教,他却选择了一条捷径——《福音书》。

正因如此,他及有可能把祈祷发展成为一种憧憬。然而,这仍然是一种祈祷,是充满爱的那种祈祷,而绝不能视为脱离经文。

他经常照顾那些生命垂危、在床上呻吟的人。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充满痛苦。既然遍地皆是伤病,那就太需要自己随处过问寒暖,治病救人了。他不想揭开谜底,只顾包扎伤口。人间惨状的事物使他顿生悲天悯人之心,他尽其所能想找出最为妥善的、可以安慰人心、解除痛苦的办法来,这样就可以慰藉自己影响他人。世间存在的万事万物,对这位难得的慈悲神甫,都是引起恻隐之心和济世宏愿的永恒的动力。

普天下的愁苦便是他的宝藏。他不断地行善,只因贫苦随处可见。“你们应当彼此相爱”,他说,足矣!足矣!这便是他的全部教义。实际上,他自己生活在那里,且心满意足。对于那些又骇人而诱人的重大问题,诸如抽象理论,形而上学,不可揣摸的远景等等,他都把它们抛在一边,留给上帝的信徒和否定上帝的虚无论者去处理。这些玄论中有什么命运、善恶、生物的争斗、人的知觉、动物死后的转化和半睡眠半思维状态、坟墓内生命之终结、宿世恩情、费解的永恒的“自我转接”、灵魂、本性、自由存在、要素、实体、色空、必然性,还有高得可怕、深得吓人、只有那些代表人类智慧的巨神才能俯身察看的什么问题。卞福汝主教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所涉猎那些问题的表面,而不求甚解:他既不推波助澜,也不深究,为的是不使自己的精神备受骚扰。但在他的心灵深处,对于幽冥,却是怀着一种深厚的敬畏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