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最后三句词,便是李煜对当初被迫离开江宁时的痛苦的回忆。是啊,江宁城内、南唐宫中值得李煜回忆的东西太多了。就说一个叫官娘的“宫娥”吧,体态轻盈得让李煜心醉。李煜就命人造了一个六尺高的金莲花,叫官娘在金莲花上起舞。官娘为讨李煜欢心,别出心裁地用丝帛将一双脚缠成新月状。南唐有一个人叫唐镐的,曾写下“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的诗句来盛赞窅娘缠足及金莲花上起舞之事。没料想,此诗一出,时人皆以缠足为美,许多女人开始竞相效仿。毒害了中国女人达数百年之久的缠足陋习便是由此而来。此非李煜之过乎?
开宝九年(公元976年)正月初四的早晨,赵光义和赵匡胤的长子赵德昭等一行人鱼贯出了汴梁城。原来,南唐后主李煜一家人今日将被曹彬、潘美等人押解至汴梁,赵光义和赵德昭是奉赵匡胤之命出城迎接的。殊不知,赵光义主动要求出城,是有其特定目的的。
不然,即便是赵匡胤点名要他去迎接李煜,他恐怕都要找借口推托。
赵光义出城究竟有何目的?很简单:他要把那小周后率先弄到手。他虽然从未见过小周后的面,但早已闻知她有惊人的美貌。如果不在赵匡胤见到小周后之前即把她弄走,恐怕小周后定要成为又一位大宋皇妃了。那花蕊夫人成了大宋皇妃之后,赵光义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呢。
赵光义和赵德昭出城后不久,那曹彬和潘美等人就押着李煜一家走过来了。赵德昭忙着上前与曹彬和潘美等人打招呼,赵光义以大宋晋王的身份并代表大宋皇上对李煜的到来表示“欢迎”。再看李煜,似乎从江宁一直哭到汴梁,脸上的泪痕好像还没有干呢。
赵光义对李煜的泪痕自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小周后。待弄清了小周后所在何处后,赵光义开始行动了。晋王府的几个仆人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小周后连人带车地“偷走”了。也真的是“偷走”,除曹彬外,几乎无人发觉。曹彬虽然发觉了,一时也没明说。待进了汴梁城之后,曹彬才凑到赵光义的耳边问道:“王爷,皇上如果问起,微臣应该怎么说?”
赵光义回道:“皇上如果问起,你就实说,皇上如果不问,你就不说!”
曹彬心里话:像小周后这样的美女,皇上如何会不问?正想着呢,赵光义又低低地问道:“曹大人,依你的眼光,小周后相貌究竟如何?”
曹彬脱口而出道:“微臣拙见:她的美貌,李唐无二,大宋有双!”
“有双”一语,当指的是那花蕊夫人了。赵光义“嘿嘿”一笑道:“曹大人乃大宋公认的良将,打仗不会错,看人也定不会错!”
说话间,就到了李煜献降之地。只见赵匡胤,黄袍加身,高高地端坐在明德楼之上,脸上荡漾着浓浓的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得意。再看李煜,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白衣,头上还扣了一顶纱帽,一动不动地跪在明德楼下。赵匡胤让李煜跪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然后才唤“李煜平身”。李煜却不动身。赵匡胤笑道:“李煜,朕又不杀你,你何故不起啊?”李煜这才爬起。不知是爬的速度过快,还是因为跪的时间太久,李煜在爬起来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惹得赵匡胤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倏地,赵匡胤敛了笑,因为他分明看见,李煜的两个眼角赫然挂着几滴清泪。于是赵匡胤就沉声喝问道:“李煜,你何故落泪?是对此番下跪心有不甘还是情有不愿?”
李煜慌忙伏地磕头,言道:“罪臣对皇上下跪心甘情愿……只是罪臣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而皇上适才宽大仁厚,有赦臣之意,罪臣一时感激,故而情不自禁潸然落泪……”
李煜所言可是实话?赵匡胤不管,立即大笑言道:“好!李煜,你这样说话,朕很高兴!你放心,朕说过不杀你,就决不会杀你,朕不仅不杀你,还要封你在大宋为臣!”
赵匡胤真的当即对李煜进行了加封:授李煜为检校太尉兼右千牛卫上将军。这虽都是虚衔,但也大出李煜事先所料。李煜本以为,到了汴梁之后,即使赵匡胤不杀他,也会将他打入囚牢。看来,他李煜是想错了。
这么想,李煜还真的对赵匡胤生起了些许感激之情。感激之下,他便要对赵匡胤叩头谢恩。就在这时,只听赵匡胤又大声言道:“李煜,朕召你来京,你倔强不朝,朕派兵过江,你又据江宁抗拒,你既有如此表现,朕就再封你一个违命侯吧!”
“违命侯”显然带有很强的侮辱性。但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李煜还是伏下身体,向大宋真龙天子谢恩。
看到李煜如此谦卑地匍匐在自己的脚下,赵匡胤当然无比地兴奋。就在李煜归降的当天晚上,赵匡胤吩咐内侍王继恩从李煜的宠姬中挑选出几个来送到他的寝殿里去。南唐宫中的许多女人,包括李煜的一些嫔妃,都随着李煜的归降而成了大宋的宫娥。令赵匡胤没有想到的是,王继恩安排好了一切后来向他回报时,说起了一件事,使赵匡胤一时颇有感慨。王继恩说的什么事?王继恩说,那些刚刚人大宋宫中的南唐女人,晚上居然都不点灯,因为在南唐宫中时,她们全以夜明珠照亮。
赵匡胤感慨万千地对王继恩言道:“李煜奢侈如此,又焉能不亡国?看来,人的欲望,真是无穷无尽啊!”
不过感慨归感慨,赵匡胤还是兴致勃勃地走进自己的寝殿与李煜的几个宠姬共度春风。
春风共度之后,就是第二天了。在这一天里,赵匡胤遭遇了一件令他很是尴尬的事。
曹彬、潘美等人一举攻灭南唐,军纪严整,几乎没有发生一起宋军无端烧杀抢掠之事。曹彬等人立功如此,赵匡胤当然要设宴为之庆贺。那尴尬之事就发生在赵匡胤的庆功宴上。
赵匡胤为曹彬等人出征饯行时赵匡胤曾执着曹彬的手言之凿凿地许诺,待曹彬平灭南唐归来,就封他为大宋的宰相。
赵匡胤的那番许诺,当时在场的人都记忆犹新。可惜的是,独独赵匡胤淡忘了。淡忘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如果无人提起,那曹彬是断然不会向赵匡胤要求当宰相的。
可是,在庆功宴上,偏偏有人提起了。提起的人是赵光义。在赵匡胤喝得酒酣耳热之际,赵光义笑嘻嘻地言道:“皇上,此时此刻,何不就当场宣布曹彬为相?”
赵匡胤大愕:“晋王,你……这是何意?”赵光义更大愕:“皇上,你……又是何意?”但旋即,赵光义便明白过来。赵匡胤在那次饯行宴会上所言,果然并非真心,乃是酒话。而很快,赵匡胤也依稀明白过来。说“依稀”,是因为赵匡胤并非忆起了自己何时说过要封曹彬为相的话,但赵光义既然提起,那他赵匡胤就肯定说过这样的话。
赵匡胤不禁心中一紧。曹彬虽为良将,但并非能够胜任宰相一职。可皇上乃金口玉言,说过的话那是要算数的,不然岂不失信于臣?既失信于臣,皇上也就没有什么威信可言了。
再看赵匡胤,眼也红了,脸也白了,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好在赵匡胤早已喝得面如张飞,所以眼红也好、脸白也罢,别人是轻易瞧不出来的。只他急促的呼吸,多少显出一些尴尬来。
为掩饰这种尴尬,赵匡胤冲着曹彬举起了杯:“来,曹爱卿,朕与你共饮三盏!”
皇上之命,曹彬敢不相从?三杯酒落肚之后,赵匡胤看着曹彬言道:“爱卿啊,朕本是想现在就封你为相,可又一想,天下尚未太平,刘继元还在太原逍遥快活,辽人更是对我大宋虎视眈眈,以后还得倚仗爱卿为朕驰骋沙场,所以,朕就在想:待大宋平定了北汉之后,朕再封爱卿为相也不迟。不知爱卿意下如何啊?”
赵匡胤所言显然是托词。虽然北汉尚未平定、辽人更是大患,但这与封曹彬为相似乎并无直接联系。试想想,曹彬即使做了大宋的宰相,岂不同样可以率军征战?曹彬很聪明,略一思忖之后,马上离席伏地冲着赵匡胤磕头,且言道:“皇上大恩大德,微臣没齿不忘!但微臣以为,微臣只是一介武夫,除了舞刀弄剑、冲锋陷阵之外,别无所长,更无济世经国之略,又怎堪胜任大宋宰相重职?不堪胜任事小,误国误民可就事大了,所以,微臣斗胆恭请皇上收回圣命……”
曹彬的话音还未落呢,赵匡胤就迫不及待地言道:“曹爱卿此言,其赤诚之心足以感天动地!朕依爱卿所言,收回成命!”赵光义觉得赵匡胤“收回成命”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于是就堆上笑容、举起酒杯为赵匡胤打圆场道:“曹彬曹大人一心为国为民着想,从不计较个人名利,这种精神,又何止于感天动地?来,各位大人,就让我们为曹大人的这种精神共饮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举杯过后,赵匡胤的这种尴尬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不过,赵匡胤并未完全忘记。庆功宴会刚一结束,他就把赵光义留下问道:“光义,朕何时何地说过要封曹彬为相?”
赵光义叹息一声道:“看来皇上那天是真的喝多了……”
赵光义把饯行宴会上的事说了一番。赵匡胤也喟然叹道:“这是朕的不是啊!朕既然说过要封曹彬为相,现在又一言收回了成命,那曹彬岂不是会有一种上当受骗之感?”
赵光义点头道:“臣弟以为,皇上应作一些相应的弥补才是……”
赵匡胤亦以为然,当场草拟了一道圣旨。旨曰:曹彬一心为国征战、功劳卓著,又清廉自律、两袖清风,家境颇不殷实,特赐赏钱五十万以补曹彬家用。
五十万钱不算是一个小数目了。据说曹彬领到赏钱后非常高兴。他曾这般对朋友言道:“人何必要做宰相?官做得再大,也只不过多弄些钱而已!曹某有这五十万赏钱,足矣!”
赵匡胤闻听曹彬这么说话,自然也很高兴。高兴的还有赵光义。赵光义以为,如果曹彬不主动请求“收回圣命”,那对赵匡胤而言,还真的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没曾想,难受之事也找到赵光义的头上了。对这种难受,赵光义虽不无预感,但终究是极不情愿它降临的,而且降临得还那么快。赵光义就更加地难受了。
就在赵匡胤为曹彬等人设宴庆功的当天晚上,赵光义呆在自己的晋王府里喝着闷酒。虽然中午在宫中已经喝了不少酒,他的酒量本又不大,但他回到晋王府后,却依然还是要喝,因为他心中确实很闷。
一眼看过去,赵光义似乎不该有什么苦闷的。只他一人喝酒,却围了十多个女人,而且那十多个女人还个个都可用“花容月貌”来形容。有替他斟酒的,有为他夹菜的,有的殷勤地帮他抚背,有的热情地往他怀里拱……一个男人幸福如此,还有什么苦闷?
然而赵光义就是感到苦闷。因为那小周后不在他的身边。与小周后相比,身边的十多个女人即使真的是花容,花容也失色,即使真的是月貌,月貌也无光。所以,杯中所盛虽然是芳香无比的美酒,但喝到赵光义的嘴里,都似乎比黄连还苦。
那小周后在昨天的时候不就被赵光义的手下“偷”来了吗?不错,赵光义喝闷酒的当口,那小周后就在晋王府内的一间屋子里。既如此,赵光义为何不把小周后唤来侍酒?小周后一来,赵光义不就了无苦闷了吗?
问题是赵光义不敢直面那小周后。不是赵光义胆小,而是赵光义怕事。赵光义第一眼见到小周后的时候,就勃然生起了一种将她揽入怀中的念头,且这念头还异常地强烈,差点使他不能自已。还好,他最后终于克制住了。
赵光义既然“偷”来了小周后,那又何必如此克制?与她尽情亲热一回,不就万事大吉了吗?他将那小周后闲置,岂不是自寻烦恼、自找苦闷?
问题还在“怕事”二字。赵光义虽然有些色胆包天地将小周后偷到了王府中,但他的神智还是清醒的。他至少清醒地认识到了两点:一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偷走小周后的事情,赵匡胤定会很快知道;二是小周后不是寻常的女人,如果赵匡胤知道了赶来晋王府索要,而小周后偏偏又被他赵光义抢先一步染指了,那赵匡胤心中又会怎么想?
不要以为赵光义这么想是多虑了。实际上,赵光义对赵匡胤的看法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转变。这转变多源于赵普的被贬。赵普为大宋朝的创立、为大宋朝的强盛可谓是立下了不朽之功,可到头来,只因为得罪了赵匡胤,就被贬到了孟州。而若不是他赵光义从中说情,赵普还不知会有什么下场。他虽然与赵普有所不同,乃赵匡胤的胞弟,但赵匡胤的胞弟不只他一人,还有赵光美,赵匡胤更有两个儿子德昭和德芳,如果,他在小周后的事情上真的得罪了赵匡胤,那么,谁又敢保证他赵光义不会成为赵普第二?成为赵普第二事小,失却了崇高的地位和莫大的特权可就事大了。
所以,赵光义虽然如愿以偿地将小周后偷到了晋王府,却又强迫自己暂时把小周后闲置。他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给这件事情留有余地:如果赵匡胤真的前来索要,那就忍痛将小周后原封不动地交出,自己虽有偷抢之过,却也并无大过;如果时隔多日,赵匡胤没有索要之意,那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享用小周后了。不难看出,就此事而言,赵光义也的确颇费心机。
但心机化解不了苦闷。小周后明明白白近在咫尺,几乎伸手可及,他却不敢伸手,还要担心赵匡胤前来,他就只能默默地喝着闷酒了。
闷酒是容易醉人的,况且赵光义的酒量还不大。就在赵光义将醉未醉的当口,忽然,一声吆喝直灌他的耳底:“皇上驾到!”
赵光义一震,忙着令身边的女人躲开。但已经迟了,赵匡胤已经大踏步地走了进来。赵光义只好率十多个女人一起迎着赵匡胤跪下。
赵匡胤且趋且言道:“光义,快快起身,不必多礼!”又“哈哈”大笑道:“光义,桌上有美酒,身边有美人,你的生活很有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