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马良的后事,马光明和钱梅五在聚福轩请了一桌,要请的当然有跑前跑后的钱平安,还有钱复周和刘雅芬夫妇。
钱梅五给刘雅芬打电话时,说把家里人都叫上,这段时间多亏了家里人忙里忙外,大家都辛苦了。
钱梅五没提请不请梁红玉,鉴于梁红玉的尴尬立场,刘雅芬还是打电话给钱平安,让钱平安跟梁红玉撒个谎,说加班或者是同事聚会,否则见了面,这顿饭还怎么吃呢?钱平安说:“妈,瞧您这心操的,这话您不说,我也不会让她去,去干什么啊?给人添堵啊?”
儿子的态度惹得刘雅芬不大高兴,“我说平安,你别整天丧着一张脸,好像你媳妇怎么回事了似的!我跟你说,你姑家的事,你也少掺和,别到时把自己崴进去,崴一脚泥!”
彼时,刘雅芬还不知道儿子不但掺和了,她担心的崴一脚泥的事也发生过了。
马家答谢宴上,钱好来之前,整桌酒席的气氛就像北京的雾霾天气,几句感谢的话说过去,大家便都在自己的小情绪笼罩下不知说什么好了。马光明老年丧子,悲痛之情自然难以抑制。钱家夫妇和钱平安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说些宽心的话。姚茉莉更是一进包间往桌边一坐,就冷着一张三九天的脸,一言不发。
还好钱好来了,虽然迟到,但还是热热闹闹花红柳绿地来了。她张罗着酒,先敬了继父马光明,“爸,人这辈子呢,什么事都会遇到,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逝者已矣,生者还要好好地活下去。爸,您放心,没有我哥这不还有我呢吗?”
从钱好一进屋,钱梅五的目光就一直盯在女儿的大红唇上。这丫头真是,这什么时候,就不能低调点儿吗?钱梅五正担心着红唇太惹眼,钱好居然就在姚茉莉面前说了这样一套话。钱梅五瞟了一眼面若冰霜的姚茉莉,悄悄拉钱好的袖子,怕她瞎放炮,钱好倒不领情,大声嚷嚷:“妈,你拉我干什么,我这说的是正经话!”
钱梅五倒弄得一脸不好意思,只能由得钱好胡嘞嘞了。
“我说哪儿了?哦,对,爸,我钱好不是您亲女儿,但您养了我这么多年,今儿我在这儿当着大家的面表一态,我钱好一定会对你和我妈一视同仁,给你们养老送终的!”
钱梅五瞪了钱好一眼,这说的都是什么啊?好好的扯什么养老送终啊?
马光明却眼泪汪汪地对着身旁的钱复周说:“好儿这孩子懂事,好儿这孩子懂事!”
姚茉莉本就不想参加这什么破聚会,好好的人都没了,哪有心情吃饭喝酒啊?这小姑子又在这耍乖显欠,横竖不就是就为了那点儿家产吗?人走茶凉,马良这尸骨未寒,他们就??也怪自己,如果自己给马良生下个一男半女,马光明能凭由那母女俩摆布吗?钱好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那点儿钱,马光明和钱梅五不都抖搂明白通知她了吗?
公公他们一定是会错意了,以为她姚茉莉来吃这顿饭是为了他们马家那点儿钱。其实,姚茉莉来赴这个饭局只是为了一个人,那人就是钱平安。此刻,钱平安坐在姚茉莉右边四十五度角的位置上,垂头专心致志夹盘子里的几颗豆芽。仿佛他来吃这顿饭,就是为了那几颗豆芽。
姚茉莉扫了桌子上的人一眼,目光回到钱平安那儿,恰巧遇到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像个贼一样躲闪掉了。姚茉莉心里的不舒服加了一层,她又不是老虎,他这么慌张干什么?
马光明对钱复周夫妻俩夸姚茉莉懂事,他说:“茉莉这孩子什么要求都没有。只是,我们不能不为孩子着想,她还这么年轻,再往前走一步那是肯定的,不过,无论到什么时候,茉莉都是我们的儿媳妇,不,是女儿!良儿命短走了,可咱这家还敞着门儿,茉莉,你啥时想回来就回来,别生分了??”马光明把自己感动得掬了一把泪,一抬手把杯里的酒喝了进去。
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但姚茉莉知道那话后面隐藏的意思,她能拿到的只是韩九木给的三十万,其他的,她什么也得不到。
姚茉莉的心里堵得像晚高峰的三环,水泄不通。
就在这餐饭的前一天下午,马光明和钱梅五进了她的店里。
下午,阳光明晃晃地在马光明和钱梅五的脸上晃来晃去。姚茉莉照例坐在小店柜台后,阳光照不到她,这让她的脸呈现出某种阴郁的气质。
他们说来看看她,人死不能复生,离开的人离开了,活着的人还要坚强地活下去。说了几句劝慰的话,犹豫再三,钱梅五说话了:“茉莉啊,马良走了,你还年轻,守着个花鸟鱼的破店,接触的都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哪能有好的机会?我跟你爸商量过了,这店呢,咱盘出去,你呢,歇一段,然后看看干点儿什么!”
姚茉莉迅速反应过来钱梅五这话的意思。她这是往他们马家,准确地说是给钱好往回收家产呢,这人尸骨未寒,他们就??姚茉莉的眼泪滔滔而下,止都止不住。就这,也没拦住马光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马光明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受了。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按理说呢,那三十万里也应该有我的赡养费,我呢,暂时还用不上这钱,我也不希望能用上,但这事,你得知道!这店兑的钱呢就不给你了,还有,你们住的这房子的房贷也还没还完,你也还要嫁人,茉莉,我没了儿子做指望,这钱我们也不能替你还了??你别怪我们心狠,你要真有困难,我们不会看着不管的!如果你跟良儿有个一儿半女??我也不会??”
姚茉莉冷笑了一声,竟然一点儿都不想哭了。她擦干了眼泪,心里只觉得恨,恨所有人,包括去了那个世界把她孤零零扔下的死鬼马良,也恨自己当初太过把日子当成太平盛世,以为自己靠着马良就可以过安逸日子,没为自己做周全打算。事到如今,店是公公名下的店,房还欠着上百万的贷款,自己哪一样是能吃下能要来的?
马光明和钱梅五什么时候走的姚茉莉都记不清了。内心的痛苦把姚茉莉泥塑一样塑在了沙发的一侧。许久,她会清醒一次,记起自己的老公车祸死了,记起自己孤苦无依,甚至居无定所了,然后又陷入某种混沌状态,再许久,再清醒一次。如此往复。
出事的最初几天,姚茉莉并没有特别深的痛苦,人是麻木的、恍惚的。一会儿想起了马良她的老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一会儿又觉得他仿佛噔噔噔地拎着狗粮或者鱼食上楼来了。
痛苦是慢慢醒过来的。
这些年,她跟马良的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两个人一直没孩子,公公马光明张罗了好几次让两人去做个全面检查。马良是享乐主义者,他说:“没孩子更好,我跟茉莉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没牵挂!”姚茉莉也无可无不可的,孩子来了,她也不会拒绝,不来,她也没觉得是多大的缺憾。甚至知道小海带得了自闭症,钱平安和梁红玉整日愁容满面的,姚茉莉还有些庆幸自己没生孩子。不过有次钱好的话入了姚茉莉的心。钱好说:“这女人爱不爱那个男人,一个事就能看出来,那就是愿不愿意给这个男人生孩子!如果愿意,肯定是真爱。不愿意,那还说什么呢?”
姚茉莉还跟钱好辩来着:“生不生孩子跟爱不爱有什么关系?难道那些不生孩子的就不爱了,生了孩子的就都爱?”钱好瞪着她加了美瞳放大片的眼睛说:“嫂子,这个你真别抬杠。我给的前提是愿不愿意生!你问问你自己,你愿意给我哥生一孩子吗?我是说迫切地希望??”
这事姚茉莉想了很多天,没答案。马良人不错,知疼知热,姚茉莉不满意的就是他没上进心,都过三十了,还总把“玩”字排在前头。好在公公给立起个花鸟鱼店,这也正对了马良好玩的心思,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地过了下来。哪想到他还把她扔到半路上走了??厨房里再没他边炒菜边唱汪峰、许巍的歌的声音了,电视里再没有没完没了的西甲意甲欧洲联赛的哨声了,枕边再没有那热腾腾会讲黄段子没皮没脸求欢的男人了。一想起这个,姚茉莉就恨得牙痒痒,她嫁他图什么啊?不图他荣华富贵,图个白头偕老相互做个伴都不行吗?真是个狠心贼!
马良走后,钱好那个愿意生孩子与爱情之间关系的题,姚茉莉有了答案。她恨不得把马良从那边拉回来恳求他给她一个孩子。如果有个马良的孩子,母子相依为命??姚茉莉想到这些泪水就情不自禁往外涌,哪怕是小海带那样的孩子她也不计较。她确定自己是爱马良的,只是,似乎晚了些。
生活徒然空出一大块来,心生生被掏出个大洞,血哗哗往外流,姚茉莉恨马良,恨梁红玉,恨那个只知道低头认错的韩九木。钱了不起吗?30万,30万就能换来她姚茉莉无忧无虑的后半生吗?屁哩!她明白人生就这么不是玩意儿,它给你什么你都得接着,不然只有死路一条。她得咬牙往下活。
道理是道理,人却还是脱了一层皮一样。马良走了,他变成了她账户里的30万,这让她不能接受又不得不接受。她想起从前看亦舒小说里说过的一句话:没有许多爱,那就要许多钱吧!或许钱能给她一些安全感。只是,这30万能给人什么安全感呢?这30万也就能在这北京城买个厨房吧?一夕之间,失去了所依傍的男人,失去了聊以度日的花鸟鱼店,也将失去房子??以后的人生要怎么过呢?姚茉莉看着鱼缸里没心没肺游来游去的鱼,心里空成了一座城,一点儿着落都没有。
但姚茉莉还是姚茉莉,她不是没有主见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马光明和钱梅五让姚茉莉狠下心来,她一定要好好过后面的日子,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她姚茉莉不是好欺负的。恨像一把冰剑,迅速冷冻悲伤,让人勇敢起来。只是,有时候勇敢得错了方向。
钱平安有事没事都会来店里坐坐,有时帮鱼缸换换水。钱平安进进出出的身影有那么一恍惚让姚茉莉觉得马良还在,只是那么一恍惚。
那天下午,马光明和钱梅五离开没多久,钱平安走进了花鸟鱼小店。姚茉莉盯着鱼缸里翻了肚子浮在水面上的金鱼对钱平安说:“做鱼多好,说死就死了,什么都不用想!”说完这句,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钱平安对姚茉莉说:“死的人两眼一闭,没苦没痛的,把苦和痛都留给活着的人了。再怎么着,你也要想开些。马良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不吃不喝的!”一句话姚茉莉本就泛滥的眼泪决了堤。道理上,姚茉莉叫着钱平安一声表哥,表弟媳对着表哥垂泪,小小的一间花鸟鱼店里气氛有些尴尬。钱平安扯了纸巾递给姚茉莉,姚茉莉接过来擦,却是越擦泪水越多。不知是纸巾盒里的纸没了,还是一个不小心,姚茉莉接纸巾的手握上了钱平安的手。鬼使神差,她没松开,他也没抽走。好半天,他说:“你放心,有我!”
一个快要溺亡的人抓到一根树枝,哪怕明明知道那根树枝不足以救她上岸,她会松开手吗?自然不会。
两个人不知在黑暗里坐了多久。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手握着手,也幸好没有不长眼的顾客这时候来买花或者买鱼。
夕阳像往日一样给人间蒙上了暧昧不明的气息。
钱平安送姚茉莉回家。路堵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两个人如同落到了孤岛上。世界都在小小的车子之外。车内的男女有同呼吸共命运的人生感悟。钱平安想说点儿什么,手足无措之间他的手碰上了她的,他一犹豫间,她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指纤长微凉,他的温热干燥。触感很对味。两个人的心都颤了颤,却谁都没后退。
到了姚茉莉家楼下,姚茉莉并不看钱平安,只是低着头轻声说:“家里的鱼也该换水了!”
钱平安不单给姚茉莉家的鱼缸换了水,还做了两菜一汤。凭良心话说,钱平安的做饭水平跟马良比,那简直就是笨厨娘和米其林三星大厨的手艺差别。也难怪,在家里,厨房是梁红玉的领地,钱平安不会做,她也不让他做。但那顿饭是马良过世后,姚茉莉吃得最香的一顿饭。吃着吃着,眼泪落到咸死人的蛋花汤里。钱平安有些不知所措,问:“怎么了?是不是不好吃?”
姚茉莉凄清哀怨地说了一句:“你是除了他之外唯一给我做过饭的男人!”
钱平安本是想安慰一下姚茉莉,不知怎么就把她抱在了怀里。
两个人心里暗黑的欲望也许还有痛苦结着伴伸出了手,一拍即合,欲海里的男人和女人,彼此以为是相互安慰,却不知是彼此索取,共赴前路未知的人生旋涡,只是,彼时,眼前情色男女,谁顾得上呢?
男欢女爱成了最简单最直接对抗无望人生的方式。两个人甚至都没有想高潮落尽后的下一秒应该如何面对。管它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马光明和钱梅五自然不知道只短短的一夜之间,姚茉莉完成了怎样的蜕变。她抱着肩膀,甚至拿出一点儿局外人的架势来看着即将变成过去时的公公、婆婆,还有那可能是将来时的公公、婆婆,情景有点儿魔幻,人生都是戏,谁能知道走到哪一步?
姚茉莉下了一个决心,那就是,她的命运不能受人摆布,她要拿到她该拿到的所有的东西,包括房子,包括男人。她要享受人生,而不只是做个任凭命运摆布的悲情寡妇。
那顿饭快结束时,姚茉莉幽幽地说:“爸,妈,钱好,店你们可以收回去,但我不能睡街上,所以,这房子的房贷我来还,我想,如果马良活着,他也不希望你们这么赶尽杀绝吧?”说着,姚茉莉大眼睛里的泪盈盈欲落,人瘦得一把骨头,楚楚可怜。别人还没怎么样,心软的刘雅芬倒先陪着掉了眼泪。
钱好有点儿蒙,“谁要收你的房子?”钱好不喜欢姚茉莉不假,但她也还没惦记着姚茉莉的房子。
钱好这样一问,钱梅五有些尴尬,“没人赶你去睡大街,房子你住着,你爸不也说了吗,家门永远向你开着??”
姚茉莉的嘴边挂了一点点笑,她起身拿包走人。钱平安站起来向大家交代:“这钟点打不着车,我送她回去,别再出了什么事!”
两个人先后离开,刘雅芬的眼皮跳个没完。钱好直言直语地问桌上的两对老人:“他们??不会出什么事吧?”
钱梅五瞪了钱好一眼,马光明也拉长了脸,他叫服务员来:“你问问后厨谁当班,这做的是什么菜啊,就这菜,能往上端吗?”
马光明在聚福轩做总厨做了十几年,厨师都是他的徒弟。很快有一红头涨脸的厨师过来赔罪。马光明的一肚子闷气都撒在那倒霉蛋上了。
刘雅芬的牙疼了起来。倒是钱复周没心没肺地把桌上的好菜一一尝遍,末了还不满意,路上一直抱怨马光明不懂事,请客就请客,找不痛快弄得连饭都没吃好。
刘雅芬叹了口气,心说:“你心还真够大的,除了吃,什么都没看出来!”她倒希望是她多心,什么都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