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文竹浇完水,梁红玉转到客厅给百年好合换水。百年与好合是钱平安养的两条金鱼。黑色龙眼是百年,红色的狮子头那只是好合。一黑一红。马良刚送来时,梁红玉还不想要,这又是鱼缸又是水的,万一摔碎了再伤着小海带??
不想小海带站在鱼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两条鱼看,两条鱼花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梁红玉的心一动,弯下腰问:“宝宝喜欢这鱼吗?”
小海带的目光竟然转到梁红玉的脸上两秒钟,然后又盯着两条金鱼不动地儿了。就是小海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这两秒钟让梁红玉决定养这两条鱼。只要小海带喜欢的,别说是养两条金鱼,就是养一头黑熊,梁红玉都不带有一点儿犹豫的。她自作主张给它们起名叫“百年”与“好合”。钱平安说俗,却也没起出更好的名字。梁红玉“百年”“好合”地喊,每次喊这两个名字,小海带都会跑到鱼缸前站上一会儿。钱平安也觉得惊奇。
小海带被查出患有自闭症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梁红玉现在想来,还希望那就是个噩梦,只要自己努力睁开眼睛,一切就又都美好得像幅油画一样了。
可是,现实就像西班牙画家戈雅的黑色绘画,压抑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把几家大医院都跑遍了,梁红玉和钱平安拿着一模一样的诊断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命运这是开了什么玩笑,他们夫妻俩都好好的,从决定要孩子那一刻起,钱平安戒烟戒酒规律饮食,怎么生出来的孩子就自闭症了呢?小海带那么漂亮,抱出去,整个小区里的人都喜欢她,可怎么就??钱平安甚至觉得这是个巨大的耻辱。他把自己关进书房一整天没出来。梁红玉在客厅里守着小海带,他们曾经对她的到来寄予了那么大的期望。从她在梁红玉的肚子里落户安家,两个人就为女儿的名字争来争去。那一段,梁红玉吃什么吐什么,偏就很想吃海带,钱平安说:“咱闺女一定是喜欢吃海带!”于是就定下了小名——小海带。大名是生下来许久才定下来的,叫钱眉弯。这孩子实在是太漂亮了,目如点漆,眉若新月,白得像个糯米娃娃。也许是太完美了,老天都嫉妒,便得拿走这孩子身上的一样东西。可拿走什么不好,偏偏是让她把父母和这个花花世界都隔在她的心思之外??一想到这个,梁红玉就心如刀割。
梁红玉抱着小海带坐了好几宿,眼泪都哭没了。她甚至想带着孩子死了算了,但那不是梁红玉的风格。孩子投胎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自闭症怎么了?她愿意自己个儿待着,那就待着,无论怎么样有她这个当妈的陪着她呢。
人就得自己劝慰自己,心里那个坎迈过去了,梁红玉就又是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的梁红玉了。她打起精神,逛商场,给小海带买最好看的公主裙,给小海带梳最漂亮的小辫子,不管女儿能不能听懂,她都跟小海带说:“没事,闺女,有妈呢,妈是谁啊,梁红玉,可别低估了梁红玉,梁红玉是古代一大英雄呢!你投奔到我这儿来,就算来对了!”
梁红玉迅速把婚庆公司化妆师的工作辞了。公司里的女孩不明就里,都羡慕红玉姐老公有本事,可以不再像打仗似的一场婚礼一场婚礼地奔,婚庆公司的老总岩平承诺给梁红玉股份,试图挽留梁红玉,很多客户都是亲友介绍来的,点着名要梁红玉给化。梁红玉苦笑着拒绝,她说:“不是钱的事,我是真的累了,想在家好好照顾老公孩子!”
岩平无奈,“女人以家庭为重是对的,但我也希望有一天,你重出江湖时,能先考虑我们!”
梁红玉点头应允。一回头,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落入什么样的深渊,只知道以后的人生首先要考虑的是女儿小海带。小海带好,她梁红玉才能好。谁叫她是当妈的,谁叫小海带那么多人都没投奔,单单投奔她来了呢?她去书店买了很多关于自闭症儿童的书,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钱平安回来,看了烦,说:“我跟你说,海带得病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梁红玉张了张嘴,想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得了病,谁也没办法,干吗藏着掖着?但钱平安像个火药桶,还是不惹他为好。她瞒下了所有的人,包括弟弟梁红旗。她倒不是像钱平安一样觉得孩子得这病丢脸,而是她不希望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她宝贝一样的女儿。在她心里,小海带再怎么样,也是她梁红玉的女儿,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歧视她。
再怎么瞒,渐渐地大家也还是知道了小海带是个有自闭症的孩子,出门,偶尔小海带盯着哪儿不动,还是会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梁红玉倒什么都豁出去不怕了,她会理直气壮地告诉那些好奇的人自己的孩子生了病,没什么大不了的。暗地里不是不伤心不难过的。
做了全职主妇的梁红玉每天无数遍地跟小海带重复:“尿尿要给妈妈个暗示,看妈妈一眼也行!”可是,小海带的世界里没有这些规则,她按照她自己的方式按兵不动。动的是梁红玉,梁红玉手忙脚乱,刚收拾完尿过的地面,小海带又把杯子里的水都倒到了地板上。万般无奈中,她能说的也只是:“别低估了梁红玉,小海带,你有本事,你就使劲折磨你老妈,看我能不能趴下?”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婆婆刘雅芬。她一问就把梁红玉问哭了。梁红玉跟婆婆说小海带得了自闭症,一辈子做惯了领导的刘雅芬不容置疑地否认:“不可能。咱们两家都没这种病史,咱小海带长得跟小仙女似的,怎么可能得这种病?大夫那是跟那儿胡说呢!咱这孩子是说话晚,没事!”
否认是最苍白无力的,别人家两岁多的孩子什么都会说了,小海带除了漂亮连个笑容都很难见到,不会叫爸爸妈妈,更别提爷爷奶奶了。谁跟她说话她都没个反应,倒是对着一盆花、一只小蚂蚁能看上一两个小时。她最爱做的事就是看墙,一面枯墙,没完没了地看,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梁红玉把几家医院的诊断书摆在婆婆面前,刘雅芬也只能面对现实了。
在庞大的命运面前,人能做的也只是接受。再难吞下去的苦果,也只能咬牙嚼碎咽下去,然后慢慢把它消化到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里,装作若无其事,无所谓的样子,如此,日子方能过下去。
刘雅芬不愧做过领导,她迅速地接受了这一事实,说:“红玉,平安,孩子是咱们钱家的孩子,再怎么样着,咱也不能把孩子扔了不是吗?既然都这样了,咱也不能亏待她!”婆婆这话一出,梁红玉的眼泪就落成了黄果树瀑布。她想,就冲着婆婆这句话,这辈子她都感谢她。
“这样,可不能一个人累。星期六、星期天,你们就把小海带送我这儿来,我跟你爸帮着带,你们也歇歇,放个假??”
公公倒是有什么说什么:“你们俩也别闲着,趁年轻再生一个!”
刘雅芬心细,怕梁红玉多想,瞪了钱复周一眼,接话茬儿往下说:“??最好是个女孩,以后也好照顾咱小海带??”刘雅芬抹了一把眼泪。梁红玉紧紧地抱住小海带,泪水涟涟地说:“妈,谢谢您!”
一家人彼此依靠、彼此扶持时,小海带蹲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看墙角,从进门起就蹲那儿看,那片墙被楼上漏水洇了个水印,小海带盯着那水印目不转睛。
梁红玉说:“我在网上查了,咱家小海带是星星的孩子,她来自我们不了解的星球,她是老天送给我们的特殊礼物,无论多苦多难,我都要牵着她的手走下去!”
刘雅芬被梁红玉说得直抹眼泪,钱平安坐在沙发上,头埋在手掌间。公公钱复周则一转身进了书房。
梁红玉看着百年和好合,收起回忆,专心给鱼换水,先是拿了杯子舀掉鱼缸表层水上的杂质,然后用柔软的纱布将水轻轻转动了几圈,待到脏东西沉淀到缸底后,用橡皮管吸出脏水,最后慢慢注入在小水盆里困了一天的自来水。这些都是钱平安教梁红玉的。依照着梁红玉的性格,把鱼往出一捞,把鱼缸里的水往水池子里一倒,对着水龙头接自来水就完了。弄这么麻烦呢!但这钱平安就这点儿爱好,她这马大哈老婆再怎么着也得放在心上好好支持吧。更何况小海带每天都要在这鱼缸前站上好一阵子呢!书上说治疗自闭症有一种“海豚疗法”,谁知道这“金鱼疗法”有没有点儿作用呢?
百年有点儿蔫,停在水里也不动弹,好合倒是游得欢实。梁红玉拿网子拔拉着百年,心想:别再真养死一条,那钱平安还不把自己吃了啊!梁红玉把鱼食撒进去,百年终于活蹦乱跳了。梁红玉松了一口气,转身换衣服想着去趟菜市场买条草鱼去婆婆那儿吃鱼锅,还要买上些豆芽、茼蒿、金针菇,哦,一定要记得买白菜心,钱平安这个隔路贼,爱吃鱼锅里的白菜心。其实,钱家的鱼锅更像是火锅,对了,要记得买芝麻酱和鱼锅料。上次提了菜去吃鱼锅,什么都买齐了,就是忘买了鱼锅料,钱平安拉着一张扑克脸,最后还是小海带爷爷出去买的。谈恋爱时,钱平安没什么毛病,不知道这几年怎么就毛病越来越多了。梁红玉也试着理解钱平安,社会竞争这么激烈,他一个男人扛着养家的重担,小海带又这样,他心烦也是难免的!
倒是姚茉莉不赞同梁红玉的说法,她说男人都是贱脾气,这顿你做了饭,下顿他就不进厨房了。这顿你做了饭洗了碗,下次就甭想让他洗碗了。什么叫大男子主义?大男子主义都是女人给惯出来的。
梁红玉心疼钱平安,心想:就算惯一惯他,又能怎么样呢?梁红玉不喜欢姚茉莉靠着一张嘴把老公马良使唤得跟个三孙子似的。姚茉莉颇不以为然,她说:“嫂子,我跟你说,我老公还就爱把我当娘娘供着,别人上赶着伺候他,他还不愿意呢!”这一点姚茉莉倒也真没吹牛。梁红玉去过姚茉莉的店里,姚茉莉的常态是对着镜子化妆,一化能化一下午。梁红玉指着那些花花草草和摇头摆尾的金鱼说:“它们没被你熏死还真是命大!”姚茉莉笑靥如花问:“怎么啦?羡慕嫉妒恨吧?”
姚茉莉跟梁红玉的关系说起来有点儿复杂。姚茉莉的老公马良是钱平安姑妈钱梅五的继子,跟钱平安没血缘关系,论上,是个不纯的表弟。亲戚亲不亲,全在走动,两家的小区离得不远,姚茉莉爱美,总来跟梁红玉学化妆。梁红玉又是爱热闹会做饭的,马良更是自来熟的性格,常常两口子关了店,提了一点儿菜就来梁红玉家吃饭,梁红玉也乐意他们做“小白鼠”尝自己的手艺。一来二去,姚茉莉跟梁红玉成了闺密,马良跟钱平安倒处得像亲兄弟了。
梁红玉知道姚茉莉说的那段,马良在跟姚茉莉之前有过一个同居了三年的女友,双方都谈婚论嫁了,姚茉莉横空出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瓦解了那姑娘跟马良结为夫妻的美梦。据说那姑娘把马良照顾得早晨起床牙膏都给挤好。马良认识姚茉莉三个月,两人闪婚,姚茉莉不无炫耀地对梁红玉说,马良连内裤都给她洗,她的总结陈词是:男人就是贱种,你越供着他捧着他,他就越不把你当回事;反之,他越捧着你供着你,把你当女神。
梁红玉跟钱平安说过这事,钱平安冷笑了一声,说:“你别跟她学坏了,她什么人,你什么人!”
就是,梁红玉也觉得姚茉莉的个例没有普遍意义。也因为马良的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好长一段时间,梁红玉不喜欢跟马良姚茉莉夫妇来往。后来熟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人跟人都是个缘分。有缘无分,做什么还真都是白耽误工夫。
姚茉莉和马良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小海带有自闭症的人。梁红玉怎么也没想到她那贴心贴肺的“闺密”姚茉莉会成为自己心里最难解开的结。人总是没有前后眼的,况且,按照梁红玉的性格,对谁都好得扒心扒肺的,不是姚茉莉,李茉莉、张茉莉,恐怕她也会一样掏心掏肺。
性格即命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哦,对了,不能忘了把给婆婆买的颈椎理疗仪带过去。那是梁红旗推销的,说是送给她这个姐姐,梁红玉当然知道弟弟的不容易,哪肯让他白送,倒花了比市面上更贵的价格买的。买了不能白放着,婆婆总是脖子疼,做个顺水人情也好。她兴冲冲跟钱平安说了,钱平安一语破天机:“咱家都快成你弟的推销试验点了,他推销什么,你就买什么,上回你两千多块钱买的菜刀,用一回就卷刃了吧?我真服了你弟了,谁都下得去手,自己亲姐都能骗!”
梁红玉很不高兴钱平安这样说自己的弟弟,谁在最开始的时候不是五马倒六羊的,那些大富豪、企业家最开始不也是摆小摊子起家的吗?他一个人在这北京城,除了姐姐姐夫就只能靠自己折腾了,自己帮帮他又怎么了?嘁,还真别摆着北京人的优越感,那什么眼看人低,没准儿哪天红旗真的出人头地??别低估了我们老梁家人。
梁红玉边做着一天的日程计划边收拾着屋子。擦阳台的地时发现早上还好好的天积了满天的云。这是要下雨吧?梁红玉加快了手里的活,一恍惚之间,天空滚了个响雷。
梁红玉从窗户往外看了看,并没有下雨。只怕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