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不该韩九木出车。他是再也不想在快捷旅馆里住了。可除了快捷旅馆之外,他又实在没别的去处。他兜里揣着一张离婚证,那个曾经叫“家”的地方,只是一处冷冰冰的房子。是的,他离了婚,离婚快两个月的时间里,那张离婚证一直就在他的裤子口袋里。换裤子时,掏出来,放进洗过要穿的裤子里,仿佛唯有这样才能提醒他,一切都不是个噩梦,在这座拥有无数间房的城市里,他韩九木再没有一个家,再没有一个女人等待他的车归来了??
韩九木到物流公司时,身上的颓废沮丧的气息呼之欲出。那些总在路上跑的老伙计们还来跟他开玩笑:“怎么啦,老韩,平常搂媳妇睡觉怎么都睡不够,这回主动出车,该不是邮递员的小绿帽戴上了吧?”
韩九木一个脚绊把老伙计绊倒在地,人急赤白脸地冲上去,旁边的老房赶紧把韩九木抱住,他给了韩九木一根烟,指了指他车那儿说:“走,我沏了茶,喝两杯再上路!”
天上的乌云漫了过来,一个雷滚了过去。韩九木跟着老房坐进了他的车里。
很久没抽烟,韩九木猛抽一口,呛出眼泪来。老房拿出保温壶给韩九木倒了一杯茶出来。
韩九木喝了一口,茶又酽又苦。老房却喝得很滋润。韩九木想说点儿什么,老房却又什么都不问。他只好喝茶。
韩九木很后悔自己验证了自己的怀疑。但疑心像水葫芦,一旦生根发芽便会疯长。连续三次出车回来,冯敏说自己身上来月经不能同床,韩九木心里就画了魂儿,从前冯敏总是会采取点儿措施,他回来,两个人总能疯得很尽兴。虽说他们已经不再是新婚,也算是老夫老妻,但聚少离多,也让他们对床上那点儿事的贪恋一点儿都没减少。通常是韩九木回来那些天,他就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白天晚上伺候冯敏。可怎么突然之间,冯敏就有些不冷不热了呢?联想到这半年出车时,冯敏的电话也少了很多,他打回来,她也总是在忙,说不了几句话匆匆忙忙就挂了。韩九木的心里咯噔一下子。心里生了疑,找证据也不难,现在手机电脑就是炸弹,一个人的手机电脑清白往往比身体清白更值得信任。冯敏的手机捏得紧,哪怕去洗手间都带着手机。百密一疏,那天冯敏上班,竟然把手机落在家里了。韩九木挣扎了好一会儿,翻看了冯敏的短信。
短信信箱里很干净,连条垃圾短信都没有。如果不是故意删的??韩九木还没来得及翻别的,冯敏就气喘吁吁进门了,看着韩九木拿着手机,脸拉得很长,她一把抢回手机问韩九木干什么,韩九木竟有些结巴:“我??我看到你手机落家了,正想给你送去??”
冯敏冷笑了两声,说:“韩九木,你是想看看你没在家时,我加没加褥子吧?”
韩九木的大货车跑长途,路上的汽车旅店半夜里常会接到嗲声嗲气的女人的电话问:“大哥,要不要加褥子?”终归是男人,天寒夜长,老婆又不在身边,有个温香软玉的女人陪在身边,总是更解旅途的乏累一些。冯敏知道有这档子事后,每次韩九木出车回来,冯敏都问韩九木有没有加褥子,不光问,还要寻找一切蛛丝马迹。韩九木喜欢冯敏这样小女人似的吃飞醋,这证明她在意他,爱他。几次之后,他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有洁癖,他嫌那些女人脏。冯敏很满意老公的答案,但心里隐隐地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生活真是太平淡了,平淡得让人连作一作、闹一闹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韩九木没查到冯敏的证据,倒让冯敏先发制人一通哭闹。韩九木也觉得心里有愧,跑到周大福买了一条项链作为补偿。冯敏很吃这一套。从前韩九木什么地方惹着冯敏了,多拿些钱回来,或者买了贵的衣服、包送给她,她的气就消了。不过,那些钱也并不是韩九木的私房钱或者是大风刮来的,韩九木能做的不过是接下了物流公司里别人不愿意跑的线路。那次去西藏半路上感冒,差点儿就挂在了路上。
韩九木没想到这次冯敏收到项链并没有消气,看都没看就把项链盒扔到了地上,诬赖韩九木一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回来找碴儿的。韩九木一向宠着惯着冯敏,但冯敏这么没完没了地闹,这还是头一次。联想之前的种种,韩九木心里的狐疑变成了一团乌云。他把捡起来的项链重新装进大红的锦盒里,说:“我得出车走了,这一走半个月,我们别闹了好不好?”从前,除了送礼物拿钱让冯敏消气之外最好用的招数就是韩九木说要出车上路。再怎么不高兴,一听韩九木要出车走了,冯敏也都打起精神送他。两人好时,冯敏说:“人在路上,不能为家里的事分心,一分心,也许??”冯敏的眼睛红了,她说最害怕看到电视里有关车祸的报道,也害怕半夜里接到陌生的电话。因为这些,韩九木开车万分小心,他向冯敏保证过,他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世界上。
那天这招竟然也失灵了。韩九木走出家门时,冯敏斜躺在床上,没起来跟韩九木说话。韩九木去物流公司转了一圈,跟调度说自己胃不舒服,得去查查胃。前一段物流公司里的老马查出了胃癌,调度赶紧说:“那快点儿去查,别耽误了!”
韩九木从物流公司出来,在回家的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三圈才想明白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他去离自己家最近的商场买了件灰绿的骆驼外套,外套上带帽子,他套上外套,一副古怪模样出现在小区里。小区里的大爷大妈们用防贼一样的余光远远盯着韩九木。
等待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两根烟的工夫,韩九木看到了一个瘦得跟大虾米一样的男人轻车熟路进了自己家的单元楼。韩九木在家时爱去公司接冯敏下班,冯敏公司的同事七七八八地认得几个。这男人韩九木就认识,是冯敏公司的经理,也不知是熬夜还是天生的,有两个可以装二斤米的大眼袋,冯敏说公司里的人私下里都叫他中毒大侠。
他犹豫了一下,如果假装看不见,生活仿佛仍可以莺歌燕舞地过下去。但一块冰面裂了明晃晃的一道缝,你还敢踩上去吗?你知道再往前迈一步等待你的是什么吗?
韩九木把烟掐掉,咬了牙抬脚进了楼洞。他其实是不希望那么难堪的,但人又是好奇的,他的钥匙拧开了家里的门,门开了,真相水落石出。卧室的门竟然都没关,那个黑瘦的男人像只公狗一样侵占着他的床,他很想冲过去一拳打断他的骨头。冯敏倒也没躲没藏,甚至有些坦荡。她说:“我也受够了这种日子,你什么都看见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倒是中毒大侠像筛糠一样一条裤子死活套不进一条腿里去。韩九木都有心去帮他一把。
中毒大侠拖着一条裤腿跑到门前,韩九木把枕头扔到门前,骂了句“王八蛋”。人委顿下来,他说:“离婚吧!”
冯敏那时心还很硬,她说:“韩九木,这话可是你说的!”
韩九木说:“没错,是我说的!”说完,他从那间房里退了出来,找了一间快捷旅馆倒头就睡,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早早醒了过来,想了好半天才想起前一天的事来。很想回家,回家打冯敏一顿,或者提把刀去跟中毒大侠拼命。可韩九木在街边喝了一碗酸辣汤之后还是回了家,冯敏正在化妆,不见任何难过或者羞愧,他狠了心,继续离婚的话题,说:“我净身出户,什么都归你。离婚吧!”
韩九木离开了家,出了趟车,跑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回来后,他就跟冯敏办了离婚手续。一切快得像场梦,却也手起刀落,干净利索。这是韩九木的风格。冯敏也哭也闹,不过都有些像蹩脚的演员一样虚张声势,不得不演一演罢了,其实她懂韩九木是什么样的男人,眼见着两人关系如同死灰,便也再没纠缠。虽然不情不愿,事情到了这一步,却也只能含着泪在民政局签下了字。
扯了离婚证的韩九木回到物流公司,跟调度说给他派个活,越远越好。说完心里空落落的。
正好有个同事家里有事,调度给他安排上了。
坐在老房的身边喝茶,两人都是沉默的,好半天,老房叹了口气说:“难得糊涂。做人糊涂点儿好!”韩九木苦笑了笑,是男的糊涂吧?自己的父母过世得早,遇到冯敏,把她的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照顾,把她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疼。冯敏不愿意要孩子,无论他多喜欢孩子,他都不强求她。他觉得自己像只候鸟一样在这城市一会儿来一会儿走,他走了,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了沙漠里,太可怜了。所以不出车时,他总是尽量地对她好。做她爱吃的饭菜,接她下班,陪她逛街??可到头来换来了什么呢?不是难得糊涂,是男的糊涂吧?以为自己的好能在他不在的日子里陪伴她的寂寞,可这显然是可笑愚蠢的。远方的天鹅肉抵不过眼前的一块红烧肉。她宁愿跟中毒大侠苟且??
韩九木喝下老房最后一杯茶,拍拍屁股准备上路,他对老房说:“爷们儿,谢谢这茶!”
老房笑了笑,说:“你气色不好,开车慢着点儿!”
韩九木开着车出了门,猛然想到前两天给岳母买的虫草还没送过去。绕个道送一趟吧。冯敏做错什么是她的事,这个妈,韩九木还得认。
叹了口气,韩九木坐到了驾驶位上踩了一脚油门。
韩九木不知道不过是绕道送了趟东西,自此人生来了个大转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