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范仲淹
周大新
在宋朝写词作文的人中,我常想起的,是范仲淹。我所以常想起他,最初是因为他那些写离愁别绪的词句特别能打动我的心:“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客居异乡的我,每每读了这些词句总能引起心的共振。后来知道他曾在西部边陲守边四年,率兵御西夏,更对他生了佩服之心,自己身为军人,当然知道戍边的那份辛苦和不易。再后来读史书知道他在朝中做官时,敢于上书直谏,力主改革施行于民有利的新政,更对他生了钦敬之心。再后来晓得了他的家事,知道他两岁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幼年生活十分贫苦,长大后发奋读书,昼夜苦学,终于凭自己本领考中了进士,对他便越加敬佩了。
令我常常想起他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在我的故乡邓州曾做过一任知州。邓州在做过一回邓国的都城,风光了一些年之后,便长时期陷入了默默无闻的境地。直到范仲淹被贬降到邓州做知州时,邓州的名字才又渐渐响亮起来。他的任期虽短,可给我们邓州这些后人留下了不少值得记住的东西。
1046年的范仲淹,已是五十七八岁的老人了。而且就在前一年,他在宋仁宗支持下施行的“庆历新政”改革失败,被罢参知政事职务,逐出京都。若是一般人,此时肯定是牢骚满腹,得过且过,喝喝闷酒,骂骂娘,抑或是像某些做官的,找一个“小姐”,沉在温柔乡里作罢,再不会去努力做什么了。但范仲淹不,他上任伊始,就四处察访民间疾苦,了解百姓之忧。之后,他就开始做两件事,一件是重农事,督促属下为百姓种粮提供方便,让人们把地种好,有粮食吃;一件是兴学育才,在城东南隅办花洲书院,为邓州长远的繁荣培育人才。
就是他办的这后一件事让邓州的名字在大宋国里又响亮起来。据传,他亲自踏勘书院地址,亲自审视书院的设计。他从远处为书院请来讲学的老师,他还抽暇亲自为书院学生讲学。据传,他在书院倡导有讲有问有辩。花洲书院的名字随着范仲淹的名字开始向四处传扬,一时令远近州县的学子们激动起来,有人步行来书院观览盛景,有人骑马来求留院学习。据说,连北边有名的嵩阳书院也派人来问传授学问之法了。
也就在1046年这一年,范仲淹的好友滕子京在湖南岳州主持修缮城池,当岳州城面向洞庭湖的西城门楼——岳阳楼修复工程告竣时,滕子京写信给范仲淹,并附“洞庭晚秋图”一幅,派人到邓州请范仲淹为重修后的岳阳楼作记。现在已不知道信使抵达邓州时的具体情景了,我猜想,那可能是一个黄昏,就在新修的花洲书院里,范仲淹接过了信使呈上的老友来信,他边在夕阳里读信边想起了与滕子京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同时考中进士的那种欢欣之状,想起二人曾共同参与修复泰州海堰工程的情景,想起两人当年在润州共论天下事的豪情,想起在西北前线二人一同领兵抗击西夏侵略的往事,想起两人一同遭陷被贬的现状,一时百感交集,遂转身进屋,展纸提笔就写,于是,千百年来一直脍炙人口的散文杰作《岳阳楼记》,便诞生了。
不过是一个时辰的挥笔书写,却给多少代人带来了阅读的快感和深思。就在这篇不长的散文里,范仲淹记事、写景、言情、说理,把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宽阔胸怀展示了出来,并给我们留下了忧国忧民的千古警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从此,人们只要一说到这个警句,就会想起范仲淹,也跟着会想起《岳阳楼记》和它的诞生地——中原邓州。邓州这个地方因一篇文章而长久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人们直到今天还不断重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个警句,是因为天下仍有忧有乐,人们尤其是知识者和官场中人,面对忧乐时,取先乐后忧或取只乐不忧的,还大有人在。不是还有人在用公款胡吃海喝?不是还有人贪了国家钱财后潜逃国外游山玩水去享福了?不是还有人拿了老百姓的钱去满足赌兴一掷千金?任何事情的出现都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包括一个警句的时兴。
范仲淹用他的文章给天下人(也包括给邓州人)送去了美的享受和千古警示,人们(包括邓州人)自然不会忘记他。前不久,邓州人千方百计筹款,重修了他当年修建的花洲书院。范仲淹之所以被人铭记在心,与其说是他的文治武功,还不如说是他的人格魅力。范仲淹为官,说的、做的、想的代表了天下普通百姓的利益,代表了百姓脑海中的清官形象,范仲淹之所以光照千秋,其实正是他的这种人格魅力所散发出的人性的光辉。
孔子说君子“有道则显,无道则隐”。孟子也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范仲淹不计较个人的荣与辱,满怀忧国忧民之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忧的是国家的不幸、人民的苦难;乐的是国家的强盛,人民的幸福。“先忧后乐”是范仲淹一生追求的道德准则和人身的实践准则,也是他留给人类博爱的语言。他的为人处世也印证了这种先忧后乐的精神。
他是在完成《岳阳楼记》的六年后去世的。我估计,在他挥笔书写《岳阳楼记》时,疾病可能已经缠上了他的身子,只是他浑然不觉,仍在为天下忧虑,为百姓和朝政忧思。1052年他在徐州与这个世界作别的那一刻,他应该是心神两宁的,因为不论是作为一个官人还是作为一个男人抑或是作为一个文人,他都做了他所能做的,都做得很好,他对他的时代问心无愧。也是因此,他值得我们后人尊敬。我身为一个军人一个男人一个文人,每一想到他,就会觉得,他值得我效仿的地方真是很多。每一想到他,我也常会问自己:范仲淹在千年前做到的,你都能做到吗?我还会经常想起你,老前辈!
感悟
范仲淹之所以被人铭记在心,与其说是他的文治武功,还不如说是他的人格魅力。范仲淹为官,说的、做的、想的代表了天下普通百姓的利益,代表了百姓脑海中的清官形象,范仲淹之所以光照千秋,其实正是他的这种人格魅力所散发出的人性的光辉。
羞辱是一门选修课
王聃
得缘于撰写论文的机会,近来涉猎了不少关乎名人的传记,其中戏剧家曹禺的一则逸闻让我受益匪浅。
20世纪80年代初,年逾古稀的曹禺已是蜚声海内外的戏剧大家。有一次美国同行阿瑟·米勒应约来京执导新剧本,作为老朋友的曹禺特地邀请他到家做客。午饭前的休息时分,曹禺突然从书架上拿来一本装帧讲究的册子,上面裱着画家黄永玉写给他的一封信,曹禺逐字逐句地把它念给阿瑟·米勒和在场的朋友们。这是一封措辞严厉且不讲情面的信,信中这样写道:“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的心不在戏剧里,你失去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绎分析也不够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
阿瑟·米勒后来撰文详细描述了自己当时的迷茫:“这信对曹禺的批评,用字不多但却相当激烈,还夹杂着明显羞辱的味道。然而曹禺念着信的时候却神情激动。我真不明白曹禺恭恭敬敬地把这封信裱在专册里,现在又把它用感激的语气念给我听时,他是怎么想的。”阿瑟·米勒的茫然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把别人羞辱自己的信件裱在装帧讲究的册子里,且满怀感激地念给他人听,这样的行为太过罕见,无法使人理解与接受。但阿瑟·米勒不知道的是:这正是曹禺的清醒和真诚。尽管他已经是功成名就的戏剧大家,可他并没有像旁人一样过分爱惜“自己的羽毛”——荣誉和名声。在这种“傻气”的举动中,透露的实质是曹禺已经把这种羞辱演绎成了对艺术缺陷的真切悔悟。此时的羞辱信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笔鞭策自己的珍贵馈赠,所以他要当众感谢这一次羞辱。
生活源源不断地在制造羞辱,这是永恒的命题,比这更重要的是你的态度。一年前的暑假,我决定参加一家著名报社的假期实习,然而表情傲慢的报社接待人员在知晓我普通院校的出身后,毫不留情地把简历丢还给了我:“普通大学学生暂时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羞辱与尴尬刹那涨红了我的脸,在众人的讪笑下我逃跑似的溜了。回到寝室,那种羞辱感还一直在深深刺痛着我。不能够就这样放弃,受伤的我一遍遍激励自己。经过努力,不久我在另一家更出色的报社找到了实习的机会。直至现在,我仍然感谢那一次羞辱:是它刺激我用执著战胜了自己内心深深的失败感。
漫漫人生路,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人生大课堂,所不同的是,有些课程你自身无法做出选择。出身的富贵与否、智力的高低之分、相貌的动人抑或丑陋,这些先天的因素可以命名为“必修课”,因为它无法由我们自身定义与逆转。而其他后天须面对的成长环境或人生际遇,我们可以把它命名为“选修课”——这样的课程你可以在行动中彰显自我的意愿与态度,按自己的方式选择这一门“课程”的完成程度,顺义而行。羞辱无疑就是人生的一门选修课,心胸狭窄者把它演绎成包袱,而豁达乐观者则会把它看做是“激励”的别名,感谢羞辱,从羞辱中提炼出自身的短处与缺陷,用羞辱激励完善自我——曹禺就是最好的佐证。
我钦佩那些感谢羞辱的勇敢者,当他们直面羞辱这一门人生选修课时,当他们用人性的执著与追求超越那些仅停留于羞辱表面的伤害与脆弱时,我看到他们正向另一种能够打动人心的高贵境界进发。
感悟
曹禺是海内外声名鼎盛的戏剧作家,但是他并没有被黄永玉在信中的羞辱弄得火冒三丈。相反,他把这些羞辱作为自己的动力,时时刻刻的鞭策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完美,而且他感谢这样的羞辱,把这作为鞭策自己的重要宝物。
其实,在我们的一生中,不要过分地爱惜“自己的羽毛”——荣誉与名声。如果真的把荣誉与名声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那总有一天,它们会害了你,让你失去所有珍贵的东西,包括“自己的羽毛”。学会用别人的羞辱,作为对自己的鞭策吧!
光明在低头的一瞬
迟子建
俄罗斯的教堂,与街头随处可见的人物雕像一样多。雕像多是这个民族历史中各个阶层的伟大人物。大理石、青铜、石膏雕刻着的无一不是人物肉身的姿态,其音容笑貌,在各色材质中如花朵一样绽放。至于这躯壳里的灵魂去了哪里,只有上帝知道了。
莫斯科的东南方向,有一座被森林和草原环绕的小城——弗拉基米尔,城边有一座教堂,里面有俄罗斯大画师安德烈·鲁勃廖夫的壁画作品。教堂里参观的人并不多,我仰着脖子,看安德烈·鲁勃廖夫留在拱顶的画作。同样是画基督,他的用色是单纯的,赭黄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仿佛又老又旧的夕照在弥漫。人物的形态如刀削般直立,其庄严感一览无余,是宗教类壁画中的翘楚。
就在我收回目光,满怀感慨低下头来的一瞬,我被另一幅画面所打动了:有一位裹着头巾的老妇人,正在安静地打扫着凝结在祭坛下面的烛油!
她起码有60岁了,她扫烛油时腰是佝偻的,直身的时候腰仍然是佝偻的,足见她承受了岁月的沧桑和重负。她身穿灰蓝色的长袍,戴蓝色的暗花头巾,一手握着把小铁铲,一手提着笤帚,脚旁放着盛烛油的撮子,一丝不苟地打扫着烛油。她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面色白皙,眼窝深陷,脸颊有两道深深的半月形皱纹,微微抿着嘴,表情沉静。教堂里偶尔有游客经过,她绝不张望一眼,而是耐心细致地铲着烛油,待它们聚集到一定程度后,用笤帚扫到铁铲里,倒在撮子中。她做这活儿的时候是那么虔诚,手中的工具没有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她大概是怕惊扰了上帝吧。
我悄悄地站在老妇人的侧面,看着祭坛,看着祭坛下的她。以她的年龄,还在教堂里做着清扫的事务,其家境大约是贫寒的。上帝只有一个,朝拜者却有无数,所以祭坛上蜡炬无数。它们播撒光明的时候,也在流泪。从祭坛上蜂飞蝶舞般飞溅下来的烛泪,最终凝结在一起,汇成一片,牛乳般润泽,琥珀般透明,宛如天使折断了的翅膀。老妇人打扫着的,既是人类祈祷的心声,也是上帝安抚尘世中受苦人的甘露。
这样一个扫烛油的老妇人,使弗拉基米尔之行变得有了意义。她的形象不被世人知晓,也永远不会像莫斯科街头伫立的那些名人雕像一样,被人纪念着,拜谒着。
但她的形象却深深地镌刻在了我心中!镌刻在心中的雕像,该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吧?我非常喜欢但丁在《神曲》的《天堂篇》中的几句诗,它们像星星一样闪耀在结尾《最后的幻象》中:无比宽宏的天恩啊,由于你我才胆敢长久仰望那永恒的光明,直到我的眼力在那上面耗尽!那个扫烛油的老妇人,也许看到了这永恒的光明,所以她的劳作是安然的。而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永恒的光明:
光明的获得不是在仰望的时刻,而是于低头的一瞬!
感悟
文章描写了一个个人生片段:作者人生之旅偶然所见;一个异国老妇人虔诚清扫神像前的烛油;俄罗斯教堂里神圣的壁画和街头林立的雕塑。这一切同存于世,却彼此独立,但敏感而睿智的作者,却在他们之间找到了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