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楚立在溶溶月色中,看不清表情,太史阑隐约觉得他似乎很是错愕,以至于似笑非笑的习惯表情凝在唇边,像只忽然发傻的狐狸。
可转瞬他就笑了,竟自如地伸手来接景泰蓝,“哦?这么快就生了?我看看像咱们谁。”
太史阑唰地一让,容楚趁她这一让,游鱼般滑进室内,对她微笑。
太史阑冷冷看着面前自说自话的男人——瞧你这口气,给别人听见还以为是我跟你生的。故意的吧?
很快,太史阑就知道他果然是故意的,因为伙计迅速闪了出来,哈着腰涎笑道:“夫人,小的把您家老爷带来了。”一边上前一步,在她耳边悄悄道:“夫人,一个女人在外面不容易,听小的劝一句,可别再和男人置气了……”
敢情以为她是逃家妇女?
太史阑看着那伙计一副办了好事等待打赏的神情,点点头。
伙计刚一喜。
砰!门板甩在他脸上,撞扁了他的鼻子。
……
屋内,容楚负手观赏四周陈设,随意得好像真当这里是容老爷的外室,听见那声巨响才缓声笑道:“夫人息怒。”
巨响吵醒了景泰蓝,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容楚潇洒自如的身形忽然僵了僵。
门外人影一闪,容楚的护卫首领赵十三也赶了上来,他站在门外,无意中看见景泰蓝,忽然身子一倾,差点儿撞在门边。
太史阑正抱着景泰蓝试水温,没注意他们的怪异。景泰蓝盯着容楚,也露出了古怪的神色,随即脑袋一撇,一脸“我不认识你”的表情。
容楚望着景泰蓝,眼底掠过一丝惊色。
等太史阑回过头来,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已打完了眼底官司,一切如常。
“你要干什么?”容楚看看那个看起来虽干净实则却很陈旧的澡盆,眼神像在寻找什么,“给他洗澡?澡豆呢?香精?润肤药油?布巾怎么只有一条……”
太史阑给他的回答,是手一松,把景泰蓝扔进了水里。
砰!溅开的水花险些扑到容楚脸上。
容楚的脸色很有点儿好看……门外站着的赵十三,已经不会说话了……
景泰蓝却咯咯笑着,似乎觉得很有趣,却又不知道扒住澡盆边,晃了晃,身子一歪,已咕噜噜喝了几口水。
容楚立即上前一步要拉他,赵十三更是忘形地伸手,太史阑瞄一眼赵十三,觉得门口这个大男人很碍眼,砰一声再次甩上门,同时架住了容楚的手。
“你要干什么?”两个人异口同声。
“让(帮)他洗澡。”又是异口同声。
沉默,冷面相对。
半晌,容楚吸一口气,“这孩子才两岁,你让他自己洗?淹着怎么办?”
“淹着活该。”太史阑的回答险些让容楚呛着,“两岁的男人不会洗澡?不会也得会!”她一指景泰蓝,“扒住盆边!”
景泰蓝喝了几口水,咳嗽着扒住澡盆边,小脸湿漉漉的,有些迷惑。
太史阑问他:“会洗澡吗?”
景泰蓝有些犹豫,似乎在想自己到底会不会——给姐姐们洗算不算会?
“是男人都该会自己洗澡。”太史阑瞟一眼容楚,“当然,某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可能二十岁还不会自己洗澡,你不要和他学。”
景泰蓝频频点头。
受到攻击的某人,牙痒地微笑,“两岁的……男人?”
“景泰蓝。”太史阑道,“给娘娘腔看看,你是不是男人!”
景泰蓝嘿嘿笑,扒着盆边,猥琐地一挺小肚子。
容楚:“……”
门外扒着窗缝看的赵十三,一头撞在了窗上……
被人身攻击的容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太史阑的称呼,眼神也开始发蓝——景泰蓝?嗯?
景泰蓝在水里扑腾了一阵,喝了几口水,渐渐也习惯了,欢快地开始扑水玩。他自然谈不上会洗澡,太史阑也不管他,等水差不多凉了,才一把将他捞起,裹在大布巾里从头到脚一揉——完事。
动作迅速,技艺粗糙,容楚端着下巴看着,眼神越来越有趣。
赵十三扒着窗缝看,表情越来越悲愤。
景泰蓝给揉得浑身发痒,咯咯直笑,扑在太史阑肩头啃她脖子。太史阑一把推开他,“站好!”
容楚瞄一眼她已经微红的脖子。嗯?敏感处?
洗完澡的景泰蓝,软绵绵红扑扑的,更像一只刚出窝的萌猫,长睫毛垂下来,看来是困了。太史阑抱他到床边,头也不回地吩咐容楚:“倒水。”
身后没有声音。太史阑回头,容楚还在笑吟吟地看着她的脖子,道:“我想这红晕若移到你脸上,不知是什么模样?”
“在你脸上会更好看。”太史阑把景泰蓝塞进被子里,“一拳就可以了。”
“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柔软一些。或者……”容楚似乎在自言自语,随即他吩咐:“十三,倒水。”
赵十三进来倒水,不住偷瞄床上的景泰蓝。
景泰蓝裹着被子凑近太史阑,可怜巴巴地蹭她,“陪睡……陪睡……”被太史阑嫌弃地一巴掌推开。
赵十三又露出了悲愤的表情……悲愤地一手拎起澡盆出去了。
容楚在他身后嘱咐:“再打一盆水来,顺带把澡豆胰子香精都带来。”
赵十三领命出去,太史阑心想他殷勤有什么用?她才不打算用他的东西洗澡。就这么一刻工夫,景泰蓝已经睡着了。他睡姿极其不佳,一开始还躺得好好的,渐渐就开始蹬被子摊手,睡得四仰八叉,被子全到了墙角。
容楚伸手去扯被子,再次被太史阑架住。
“干什么?”再次异口同声。
容楚又吸一口气,“你不会觉得,盖被子也不男人吧?”
“和男人无关,所有人都要对自己的事负责。”太史阑淡淡道。
“和负责有什么关系?他才两岁,不盖被子会病。”
“病一次,以后他就知道睡觉不能踢被子。”太史阑看也不看他一眼,“我的手,不是为了替他盖被子而生的。”
“那你的手为什么而生?”容楚语气很淡,似乎有点儿怒气。
“为传授技艺而生。教他做,而不是替他做。”太史阑闭上眼睛,“人间滋味,自己尝才知味道。”
她不再说话,觉得和一个古代人谈教育理念就是白扯,不同的文化理念所造成的认识分歧,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合拢的。
他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物,自幼万人趋奉,等级观念和享受观念早已深入骨髓,在他眼里,她当然是在“虐待”景泰蓝。不过那又如何?反正儿子是她的。
身边没了声音,她正在想他是生气了还是去暴走了,忽听见他轻轻淡淡,仿若梦呓般的道:“那么,你尝过多少人间滋味?”随即,有手指落在她还未完全痊愈的肘间,清风般拂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太史阑心中一震,容楚也不再说话,片刻,听得水盆拖地声响,热气扑面而来,赵十三回报:“主子,一切齐备。”
“好,出去吧。”
太史阑不动,打定主意要回绝他的示好,不想容楚根本没和她说话,好像走了几步,然后她听见哗啦水响,似乎在试水温,又过了一会儿,一阵细细碎碎,仿佛衣服落地的声音。
太史阑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眼一睁,就看见裸男……裸男的背。
容楚不知何时已经进入澡桶,正悠然自得地洗浴。黑亮的长发湿漉漉披在背后,披散的长发间隐约可见肩线精致,腰线紧束,而肌肤明洁光润,淡黄灯光敷上去,似名瓷上釉,明珠照月,满目辉光。
这皮肤好得足以让人发怔,然后疯狂嫉妒。
小轩窗,碧纱笼,明烛深深照,弦月淡淡风,对花美人正出浴,一道浅雾染帘栊。美如诗画的一幕,却被太史阑煞风景的冷喝所破坏。
“你干什么?”今晚的第三次质问。
“如你所见,”美人回眸,风情无限,“洗澡。”
“滚粗。”
“容某今年二十有二,会洗澡。”
太史阑愣怔一刻,才想起这句是针对她那句“某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可能二十岁还不会自己洗澡”。这无耻的当面洗澡,就为了证明这个?
“我还是个男人……”容楚给她一个娇花照水般的微笑,“你要不要我也证明一下?”
他笑得近乎挑衅,太史阑瞟他一眼,从床边起身,直直走了过去。
容楚有一瞬间的愕然。
太史阑走过来,走向澡桶……走过澡桶,打开门,越过直勾勾瞪着她的赵十三,下楼。
容楚这回倒来了兴趣,趴在澡盆边,笑吟吟地等着瞧她到底要干什么。
不管什么,肯定不是就此避走。虽然认识她没多久,但这女人个性鲜明得就像黑墨染上白纸,想不明白都不行——向来只有她逼人让的,就没她让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