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和尚的布袋明明已经被镇将当众烧毁了,但是,第二天他的杖头却依然挑着一只布袋。是他重新缝制了一只,还是原来就有备用品?可是,为什么这只布袋与原来的一模一样呢?
奉化县城中,有一座高高的石拱桥,横卧在县江之上,沟通着两岸。布袋和尚时常光临这里,或歇脚,或观景。若是夏季,他便夜卧桥头,充分享受着江风的清凉。
那天,他又无所事事地站立在桥头上,并且第一眼便又看到了陆生——另一个经常光临石拱桥的人。不过,人家可不像布袋和尚那样没事闲逛荡,人家可是来作画的。可是,在老百姓眼里,他还不如布袋和尚呢。
陆生是奉化城另一个奇人。他从娘胎里落地之后,没学会走路,就开始画画,画鱼画鸟画花草,画山画水画风景,直画得鱼儿仿佛会游泳,小鸟好像会歌唱,花草似乎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谋写一枝老竹卖,市中新笋贱如泥。
在那个动荡的岁月里,画饼不能充饥,画在纸上的田园不会长出粮食。于是,他画死爹娘——被这个败家子活活气死了,画光了家产——都被他换成了颜料纸笔,画得自己进了寺院——岳林寺的当家师看他无家可归,便慈悲收留了他。他虽然穿僧袍,却不剃光头;他住寺院的寮房,却不打坐念经,每日里依旧画他的画——古时候,许多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都是这样寄居在寺院里的。
这一天,陆生画了一张风景,一张石拱桥的风景: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晚霞尽情地泼洒在水波粼粼的县江里,江面上便有火焰一般的波光起伏荡漾;霞光披在桥拱上,于是大石桥流光溢彩,显得生动起来,宛若一道彩虹落在了河岸上;桥拱下一叶扁舟顺流而来,艄公一幅悠然自得的神态,似乎比神仙还要自在;石拱桥顶,一匹白色骏马前蹄跃起,长鬃飘飞,正在昂首嘶鸣……
陆生感到很满意,便在画上书写题画诗:
驾石飞梁尽一虹,苍龙惊蛰背磨空。
他刚要继续题写,背后忽然有人接着吟道:
艄公空船载烟霞,战马奋蹄疾如风。
是布袋,也只有布袋和尚才能这样口无遮拦。
呆头呆脑的陆生说:“第一句‘空船烟霞’何其雅也,而‘战马奋蹄’何其俗矣!二者难以调和,不好,不好。”
布袋和尚却说:“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你听,马蹄声来了!”
果然,桥上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
当然不是陆生画上的马活了,而是镇将大人骑着白色战马来了。
镇将大人一看到布袋和尚,心中就有一股无名火“轰”的一下升腾起来。他双腿一夹马蹬,蹬上的马刺扎疼了战马,战马骤然向前蹿去……
然而,纵马横冲直闯的镇将没有撞倒布袋和尚,却将陆生的画架子撞飞了,摔得七零八落。那幅石拱桥风景画,自然也飘零如落叶,被马蹄践踏得不成样子了。
陆生是个画痴,眼里只有画。现在眼见自己的倾心沥血之作被无故糟蹋,不管三七二十一,猛然扑到马前,扎煞开双臂,挡住了镇将的去路!
陆生一介文弱书生,却去阻拦膘肥体壮的战马,很有螳臂当车的味道。幸好,镇将的这匹战马颇通人性,当它突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个人时,如同那次不肯踩踏布袋和尚一样,前蹄人立而起,生生止住了前进的脚步。
马背上的镇将有了上次的教训,虽然手忙脚乱,神态狼狈,但总算没有被掀下来。
人家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陆生可不管这一切,他一把抓住缰绳,大声嚷嚷道:“你的马撞坏了我的画架子,践踏了我的画,你要赔我!”
镇将的满腔怒火正没处发泄,且受了这个画痴的惊吓,扬起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地向陆生抽去——
“叭!”
陆生脸上立刻显现出一条血痕。他受疼一惊,虽然松开了马缰,嘴里却仍然说:“你毁坏了我的画,必须赔我。”
镇将见这个秀才像一只呆头鹅,自己被打得头破血流不顾,反而仍旧惦记着那幅画。难道那画有什么奇特之处?
他从马上跳了下来,对身后的兵弁说:“去把那幅画给我捡来,我倒要瞧瞧画的什么玩意儿!”
那幅皱皱巴巴的风景画呈现在镇将面前。他看了一眼,说道:“呸,老子以为是什么宝贝呢,不就是这座破石桥吗?老子一天要从这座桥上走十八趟,有什么稀罕的!而且,你画得还不像,明明是青灰色的石桥,却被你画成火红色,好像着了火一样。你们谁见过石头燃烧?”
围观的人们跟着发出嘲弄的笑声。
镇将更来劲了,继续品头论足:“看,船上这个老头,一不摇桨,二不扶舵,任船漂流,岂不要撞上礁石,或者搁浅吗!呸呸,纯粹是糟蹋笔墨纸砚。你若是给我画成这样,我不但不给你酬劳,你还要赔我一张白纸!”
镇将对画的一番高论,说得陆生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辨别——他现在初步体会到秀才遇见兵的境遇了。
镇将刚要将画扔到地上,忽然看到了桥拱上的白色骏马。他脸色骤变,喝道:“大胆狂徒,竟敢讽刺本将军!来人!把他捆起来,押回军营!”
一眨眼,力不缚鸡的陆生便被那些虎背熊腰的兵弁捆成了一只粽子。他不明白自己如何讥讽了镇将,十分冤屈地说:“小生虽然才疏学浅,画技平平,却不曾讽刺将军。”
镇将先是恶狠狠地瞪了布袋和尚一眼,然后指着画面上昂首嘶鸣的骏马说:“你画的这匹马与本将军的马都是白色的。但它身上没有骑马的本将军,你的意思是在说,它把本将军掀下马来,脱缰而去。这不是故意讽刺、挖苦本将军吗!”
“这、这,这根本就是风马牛!”
“你不是讽刺马牛,而是讽刺本将军不配骑这匹高头大马!难道,只有你们读书的秀才高官得坐、骏马得骑?”
“……”陆生哭笑不得。难怪人家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走,把这个狂妄的书生押回兵营,老子倒要看看他马王爷长着几只眼!”
一旦被带到了那个虎穴狼窟,可怜的陆生恐怕就只能超生——超度往生了。
镇将刚要翻身上马,布袋和尚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破船无舵手,野马无人骑。生驹怕战火,惊蹿掀翻你。”
镇将不由得一愣。因为身经百战的他深深知道,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对于骑士的重要。在战场上,往往你的命是由战马决定的!
镇将再看看陆生的画,感到画面上的马暴躁不安、桀骜不驯,活脱脱就是一匹生马驹子,若是骑着这样的马上战场,保准一命呜呼。这样的野马驹子,如何与自己这匹追风战马相提并论呢!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自己错怪了陆生,将其白白释放。正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布袋和尚伸手接过画,看了看,说道:“马是骏马,可惜没有遇到伯乐。若是有人降伏了这匹骏马,那才是真英雄!”
镇将不由得怦然心动:所有的优良战马,原来都是狂放暴烈的野马。降伏烈马、征服女人,都是英雄好汉的壮举。
这时,布袋和尚不失时机地说道:“陆生,你为何只画了将军的马,而没画马上的将军,是不是还没画完?”
陆生一愣,刚想表示什么,布袋和尚不容他话语出口,紧接着说:“来来来,你快把将军画上。烈马英雄,才算圆满。”
可是,陆生已经被五花大绑,如何执笔作画?布袋和尚看看镇将,说:“人家的画还没完,不能算讽刺将军。你总不能看见白布,就说是出殡吧?”
镇将一挥手,说:“暂时将他松开。若是画得不好,再加重处罚!”
兵弁们给陆生松了绑。他虽然因痴迷画画而有些呆头呆脑,但也明白布袋和尚是在想法救他的性命,便认认真真在画上增添了一个小人——一个与镇将有几分相似的、骑在马背上的小人。
然而,这才是真正的画蛇添足——本来很和谐的画面,因为强行增加了一个人物,变得十分滑稽。尤其是那匹神采飞扬的骏马,在它背上硬生生安置了一个骑者,就像是美女的发髻长出了老鸹窝,神仙脑袋上顶着一堆牛屎,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镇将虽然不懂绘画,但心里也感到非常别扭。他说不出具体原因,便胡乱找了个理由训斥陆生:“你为什么把本将军画得这么难看?难道我像个瘪三吗?还有,我是堂堂六尺高的男子汉,为什么把我画得这么猥琐?”
陆生刚要表示什么,布袋和尚插话说:“将军想要高大威猛的,你重新画一张不就行了!”
陆生拿出了一张新纸,重新给镇将画像。镇将却说:“你这张纸还是太小,如何画得下我的六尺身材?”
陆生说:“我们绘画,都是小中见大,尺纸千里。”
镇将眼角瞟着布袋和尚,故意刁难陆生说:“我就要你画得与我一般高。”
“可是,这是四尺的画纸,已经是最大的了。”陆生为难地说。
“那你就在这四尺的纸上,画出六尺高的我来。”镇将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又说道,“你快画吧,若是画不出来,小心你的脑袋!”
四尺的幅长,如何画出六尺高的人像?这不是故意找碴儿,要陆生的小命吗!
镇将乜斜着布袋和尚:你不是神通广大的吗,看你如何解开这个死局!
布袋和尚像是没有察觉到镇将的计谋,只是催促陆生快画。陆生说自己画不出来。布袋和尚说:“那你就画一张简单的好了。”
陆生苦苦一笑:“简单的,四尺也变不成六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