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和尚奇奇怪怪地说:“镇将大人的六尺身材,也是从小长大的。你先画出一幅小的来,说不定能长成大的呢。”
陆生无奈,只好在四尺画纸上草草画了一幅镇将立像。然而,尽管他画得镇将顶天立地,却也只有四尺长短,比真人短了足足一条小腿长。镇将暴喝一声:“来人!”
“有!”
“把这个狂徒重新捆起来!”
“慢着、慢着,”布袋和尚张开双臂插到兵弁与陆生中间,笑嘻嘻地说道,“你们不要着急,山僧说过,镇将是从小长大的,这幅画也会长大的。”
镇将刁难陆生的目的,就是要引布袋和尚出面。现在,既然他已经忍不住出了头,他挥挥手,让手下兵弁放开陆生。他冷冷一笑,说:“布袋和尚,本将军倒是要好好看看,你如何让四尺的画像长高到六尺!”
布袋和尚不紧不慢地说:“人长高,需要吃饭睡觉。画像要长高,也得补充一些营养,睡上一会儿。”
人们听了布袋和尚的疯言疯语,都不相信。就连以奇思幻想著称的陆生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唉,自己的小命,算是葬送在这个疯和尚手里了!
布袋和尚在人们的注视下,将那张画像装进了自己的布袋里,像是哄孩子睡觉一样,双手托着摇来晃去……
片刻之后,他轻轻将画像从布袋里抽了出来。
然而,他那神奇的布袋却丝毫没有改变画纸的长度,进去时四尺,出来后也不过是两个二尺而已!
镇将手里抖着画纸,狞笑着说:“布袋和尚,你竟敢戏弄本将军!你说,怎么办?”
布袋和尚笑眯眯地说:“将军您仔细看看,画上您的身高若不够六尺,山僧情愿被您砍去脑袋。”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你别怪本将军手下无情!”
布袋胸有成竹,说:“你先看画吧。”
镇将展开画像,不由得又惊又怒!原来,他的立像经过布袋储存之后,变成了一个双膝跪地的模样!
“哈哈……”围观的人群发出开心的笑声。
“你……你……你……”镇将的脸变成了煮熟的猪肝——气得变了颜色。
布袋和尚笑道:“我、我、我,我已经让画上的你变成了六尺高,不信你量一量。六尺身材的你,跪下之后就变得只有四尺高了。”
镇将干瞪眼,无话可说。他气急败坏地再次夺过布袋和尚的布袋,让兵弁们塞上石头,扔进浊流滚滚的县江之中……
然而,第二天,镇将再次路过大石桥时,发现布袋和尚躺在江边的沙滩上,脑袋下面依然枕着那只神奇的布袋!
镇将眼珠子一转,从桥头卖鱼的小贩木桶里抓起一条活鱼,来到布袋和尚跟前,阴笑着说:“大肚和尚,咱俩打个赌。你说,我手里的这条鱼,是死,是活?”
布袋和尚当然明白,他若说是死的,镇将一定会松开手;倘若他说是活的,镇将肯定会暗中使劲一攥,把鱼捏死。面对这个两难问题,他毫不迟疑地说:“是死的。”
镇将立刻将手掌松开,大笑道:“哈哈……大肚和尚你输了!你看,这鱼是活的。”
果然,镇将手里的鱼活蹦乱跳,一个劲儿打挺儿。然而,布袋和尚却睁着眼睛说瞎话:“它明明就是一条死鱼嘛。”
镇将气得七窍生烟,把手里的鱼放入江中。那鱼立刻摇头摆尾游入江水深处。他理直气壮地说道:“这回你看清楚了吧?死鱼放在水里就会漂上来,而它已经游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哦,是我输了。”布袋和尚向镇将弯腰鞠躬,乖乖认了输。可是,打赌输了的他毫不沮丧,反而满心欢喜。
镇将心里明镜似的,这一回合,又让这布袋和尚占了上风。处在强势地位的他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找个机会,把这个疯和尚好好整治他一番,让他明白马王爷三只眼。
一路没好气的镇将回到县衙,进门看到院里的影壁,感到更加别扭了。原来,影壁上的图案是被他赶跑的文官县令留下来的,画面以干、湿、浓、淡的水墨写竹梅二君。应该说,这幅画十分精妙,其以浓淡之墨写竹,造出一种空间上的伸缩和变化;而以干湿水墨写梅,点出花萼、花蕊的层次以及枝干的扭曲变化。更奇妙的是,这种单一墨色的变化,居然烘托出了满卷的氤氲之气。云雾弥漫之中,竹叶飞扬,似簌簌有声,将无形之风描绘得淋漓尽致;雾随风动,风飘雾涌,空灵秀润中的疏梅,朦朦胧胧,羞羞怯怯,意蕴无穷……
翠竹中空,叶尖低垂,但可身高八丈;
寒梅凌霜,花蕊含羞,且能暗香浮动。
然而,勇猛彪悍的镇将乃赳赳武夫,崇敬的是武功伟略,向往的是快意恩仇,对文人雅士的诗书琴画不甚了了,也根本不屑一顾。今日,镇将又在布袋和尚面前折了一阵,因而看见影壁上的花花草草更加烦躁,让属下提来一桶白灰,将影壁上的梅枝竹影糊抹得干干净净。
但是,偌大的一面影壁墙,空空落落,一片惨白,一片萧索,像是衙门里死了人,正在办丧事一般。镇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让衙役传话给陆生,让他在这影壁上画一幅龙虎图。
陆生擅长山水,镇将偏偏让他画蛟龙猛虎——画得好,你是巴结老爷,看你的傲骨何存;画得不好,大老爷便可以借机羞辱你、整治你。到时候,看那布袋和尚如何搭救你!
果然,镇将找的是陆生,而布袋和尚也不请自到。陆生实话实说:“学生不会画虎,更不会画龙。”
“你不是奉化最有名的画家吗?怎么连这都不会画?”镇将嘴上挖苦的是陆生,眼角却乜斜着布袋和尚。
布袋和尚别有意味地说:“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陆生,你只要画出一张唬人的虎皮,哪怕是画虎类犬,也能狐假虎威,为虎作伥。”
陆生当然知道布袋和尚是在讽刺镇将,但他一直将艺术视为生命,不肯苟且,认真说道:“学生从来没有见过虎,更没有见过龙,如何能画得出来?”
“咦,你这个书呆子,你不会‘比猫画虎,照蛇描龙’吗?就像你没有见过李广、郭子仪那样的真英雄,也可以照着镇将的模样描摹嘛!”
镇将听到布袋和尚将他与李广、郭子仪这样的一代英豪相提并论,很是高兴。进而一琢磨,原来把他类比成了猫与蛇,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哼,一会儿,看老子怎样收拾你们俩!
镇将蛮横地对陆生说:“你必须画出一幅能让本将军满意的龙虎图,否则,本将军就把你投进大牢!”
说完,镇将扬长而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怜陆生,腹中空空,既没有藏龙,也不曾卧虎,所以无法在影壁上描绘出生龙活虎。为了帮他化解镇将的难题,激发他的创作灵感,布袋和尚为他编造了一场活灵活现的龙虎大战:
雾锁长空,风生大野,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高山之巅,蹲踞着一只斑斓猛虎;云雾之中,隐约着一条游动的乌龙。刹那间,一场龙争虎斗爆发了——龙腾虎跃,虎啸龙吟,龙飞如电光,虎扑似疾风……
陆生毕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画家,在布袋和尚的启发下,终于画出了一幅龙争虎斗的图案:龙游云端,威风凛凛,盘旋将下;虎踞峰巅,虎视眈眈,作势欲扑。应该说,他画得很好,龙似生龙犹喷雾,虎如活虎也生风。
然而,诡异的是,图案上那条神龙张牙舞爪,惟妙惟肖;那猛虎咆哮怒吼,活灵活现。可是,整幅画面组合起来,却显得生气不足。也就是说,没有画出龙虎大战的灵魂来。不但镇将不满意,连陆生自己也感到交代不过去。他反复修改,却不见成效。
镇将幸灾乐祸地说:“那个大肚子和尚不是无所不能吗?你去请他来帮帮你。不然的话,本将军只能把你投到监牢里去。”
陆生万般无奈,只好有病乱求医,向丝毫没有绘画经验的布袋和尚请教。布袋和尚装模作样地看过之后,指着影壁上的图案说:“你画的龙,太追求威势,而你画的虎,又太过勇猛。”
陆生不解:“龙争虎斗,就应该表现出龙的奋迅、虎的威猛呀!”
镇将也说:“是啊,总不能将猛龙画成死蛇,老虎弄成病猫吧?”
布袋和尚从容说道:“可是,势,不能一贯到底;威,不可用到十分。完全伸出去的拳头,就没有了力量。因而,根据常识,飞龙在天,下击之前身躯必然向后曲缩;猛虎踞地,上扑之时虎头定会尽量压低。龙曲得越弯,向前飞腾得越快;虎伏得愈低,往上跳跃得愈高。这才是龙争虎斗的特点。”
陆生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我的龙身画得太直,龙头也太靠前了;而猛虎的头仰得太高了,应该四肢后蹲,下颚贴地,犹如箭在弦上。”
“对呀,为人做事也是一样,经过后退几步的准备,才能跳得更远;只有放低身段,才能弹射得更高。所以,我们要切记,向下是升高,退步是向前。”
“向下是升高,退步是向前……”陆生默默思索着布袋和尚的话。
布袋和尚转而对镇将说:“你是将军,一定知道,弓不能拉得太满。”
镇将点点头。布袋和尚接着说:“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不能做过头。比如有人当了高官,大权在握,往往任性使气,仗势欺人。他看见别人惧伯他,对他的胡作非为无可奈何,便意气扬扬,自以为计。殊不知,八月潮头,也有平伏下来的时节;占据高位,终有失势的时候。所以古人说,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
饱读经书的陆生疑惑地问:“哪位古人这样说过?我怎么不记得?”
“就是我老人家。”布袋和尚指着自己的鼻子,大言不惭地说。随即,他瞟了镇将一眼,背起布袋,一边吟诵着自己的悟道偈,一边走出县衙:
手把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成道,退步原来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