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张申府张岱年研究集刊(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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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二张先生佚文(3)

案依《韩非子》及《吕氏春秋》所称,说“有臣”,说“国分”,说“众因以杀”,说“弑”,皆足证子阳实在是个“君”;高氏所言郑君,津田所言“郑君遇弑者”,洵不为诬。若以为即驷子阳,或是子驷,便各有四点不合:一,二人皆只是郑相不是郑君,与韩吕二书所称不符。二,伯昏无人虽不足征信,但子产之师事壶子,《吕氏春秋》所说是靠得住的,再根据《淮南子》说的列子学壶子,可见列子实及见子产。但是总比子产在后,因为,子产为相后见壶子,实可谓之壶子之友,《吕氏春秋》说“与其弟子坐,必以年”,实即是说子产自比于弟子而实非弟子之意;然则列子确是壶子弟子,所以他年总要比子产为较幼。现在驷子阳的相郑,后子产的卒百二十有七年(注);若列子彼时犹在,恐必不及见子产了。至于子驷,乃是子产前辈,子驷死后十一年,子产才为卿,为相更在以后。假若列子在子驷时,便已以有道见重,其志宿必过于子驷,如此,还能为壶子的弟子吗?恐壶子反为列子的弟子了。三,驷子阳是被繻公所杀,子驷是被子孔所诛,皆明见《史记》及《左氏春秋》,都不是国人因猘狗而杀之,与诸书所称子阳之死不合。四,各书言及子阳的,都说“子阳”,事迹也相应,从无一处多出一个“驷”字,或者竟说“子驷”,假若“子阳”是“子驷”之讹,何以诸书如此同辙呢?就是后人改过的,但何以改的如此齐呢?若说是驷子阳,何以诸书皆不称其全名,却只名而不氏呢?并且《史记》言驷子阳,除一两处外,皆是称驷子阳的。所以依严格考核的结果来说,以为子阳是驷子阳或子驷的话,是讲不通的。

但是子阳终究是谁呢?依我的浅测,子阳就是《史记?郑世家》的“哀公易”。

《世家》云:“哀公八年,郑人杀哀公,而立声公弟丑,是为共公。”《皇王大纪》作“哀公锡”,“锡”、“易”、“阳”实形近而讹。《郑世家》有悼公沸,《索隐》说:“邹本一作‘弗’,一作‘沸’,左传作‘费’。”如此,可知因字之繁简而误者,史有其例了。所以称“子阳”者,子是称恶君之辞,《韩非子?难三》篇:“燕子哙贤子之而非荀卿,故身死为僇。”称燕王哙为子哙,便是同例。《世家》只说“声公卒,子哀公易立;哀公八年,郑人弑哀公。”简单不及二十字,当是对哀公特别不详,所以被杀的原因结果皆未言到,《韩》、《吕》言之,总可谓之近详,实可以补《史记》之阙。《韩非子》说国分为三,我想或者有公子独立,但不久又平复了。此之独立,当是因公室失人心而乘机起事,也未可知。哀公时上距子产之卒六十年,列子甚已老矣,所以才以有道见称,古人本即多寿,列子当能迨事壶子。至于说郑康公是子阳,则一则太晚,使列子不能及壶子;二则并未必被杀,即是被杀也不是国民所杀;并且为韩所灭,绝不至裂而为三。所以也知其不是。

(注):《史记?郑世家》与《六国年表》,以子产卒于声公五年,《左传》则以为在鲁昭公二十年,即郑定公八年:相差二十七年。前人都谓应从《左传》。案子产卒后有子太叔驷颛相继为政,若依《史记》,则并埋没了此诸人。并且昭公二十年后,就是《史记》,也没有更提到子产之事,所以前人通说是可信的。至于《循吏传》所说的,又与《郑世家》的不同,那崔觯甫已证其为伪作了。

《尸子?广泽》篇云:列子贵虚。

《吕氏春秋?不二》篇云:子列子贵虚。

《战国策?韩策二》说:

史疾为韩使楚,楚王问曰:“客何方所循?”曰:“治列子圉寇之言。”曰:“何贵?”曰:“贵正。”王曰:“正亦可以为国乎?”曰:“可。”王曰:“楚国多盗,正可以圉盗乎?”曰:“可。”曰:“以正圉盗奈何?”顷间,有鹊止于屋上者。曰:“请问楚人谓此鸟何”?王曰:“谓之鹊。”曰:“谓之乌,可乎?”曰:“不可。”曰:“今王之国,有柱国、令尹、司马、典令,其任官置吏,必曰廉洁胜任;今盗贼公行,而弗能禁也;此乌不为乌,鹊不为鹊也。”

《韩非子?喻老》篇说:“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丰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功食禄于宋邦。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

马夷初说:《韩策》所言贵正,“正”即“虚”之误。唐擘黄说:“原文本是‘正’字。各改作‘虚’字,下文便说不通。”我以为《韩非子》所引,亦贵正之意,“正”实无讹。说(“说”疑为衍字)《论衡?自然》篇亦载与韩子所说相同之事,但作“孔子闻之曰”。案此语之意,是主张“任自然,顺天地之正”之意,孔子并无此思想,当以韩子所说为是。伪《列子》也已摭入,在《说符》篇。

《韩策》称“治列子圉寇之言”,则列子信会著书,《汉书?艺文志》著录八篇,云:“先庄子,庄子称之。”《吕氏春秋》高诱注亦说:“子列子御寇,体道人也。著书八篇,在庄子前,庄子称之也。”(在《观世》篇)但可惜此书亡的过早,以至古书中称引的极为罕见:今伪《列子》诚或含有其一部,要是严格地把全书汰别一番,摘其无可疑之点而又有先秦“成一家之言”的风味的几段取出,或者对“虚”、“正”稍为得闻其详。但此是一极含危险性的事情,稍差便至失真。恕我在现在尚未能作此工作以前,不克对列子思想言其详了。据《吕氏春秋》在《不二》篇特称“子列子”,则可知列子徒属后学当不少。

但今则亡(无)可考矣!唯知有史疾一人。史疾当是私淑者,既云“治列子圉寇之言”,必非弟子了。至于伪《列子》所称列子弟子有百丰、尹生、严恢之徒,我们还以不信为是。

司马彪说:“列子,郑人。”(《初学记》一引《庄子》注)《高士传》亦如此说。自《吕氏春秋》称“列子居郑子阳之圃”看来,列子大概会是郑人。依前所考核,列子上迨壶子,下洎郑哀公:大约生当周景王元年即西历前五四四年。今略年表如次:(字旁作点者,是确知的,余皆是推测的。)

(注)子产大约生于五八五年,所以当鲁襄公八年(五六五年),郑侵蔡,子产不喜,子国怒曰:“童子言焉,将为戮矣。”可见彼时子产也不过二十许,到五二二便卒,寿实不长。壶子大过子产二十岁,在子产死时也不过八十许,所以他有活到五一六的可能。

(原载北京《晨报》副刊1928年3月1日第2218号、3月2日第2219号、3月3日第2220号、3月5日第2222号。2009年由刘鄂培先生和杜运辉分别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发现,刘鄂培先生亲笔抄录,杜运辉打字整理,李存山先生审校。)

评冯著《中国哲学史》

张岱年

这可以说是现在比较最好的一部中国哲学史。通观此书,至少有四点是旁的中国哲学史所不及的。第一点便是谨严。这本书在鉴别史料上,在诠释讨论上都极其谨严审慎。其选料上的谨严,在厘定《墨经》等六篇的时代,《老子》一书的时代,讲孔子一以《论语》为据,辨《易传》是战国秦汉之际之书,证明《中庸》实成自时代不同的两部分上,即可概见。然这些还有许多是沿自别人的,在论释上的谨严,乃尤为本书的特色。如论惠施、公孙龙之辩,必先讨论了辩者的大体倾向,次考明惠施与庄子的关系,然后就庄子书中寻求惠施十事的解释;再察出公孙龙学说的根本义,然后就此根本义来诠论公孙龙的其他学说。再辨明当时辩者的两派,然后就此两派之根本义来诠释《天下》篇所载的二十一事:这是何等的“找到证据才说话”,何等的客观!论孟子浩然之气一段,说“‘万物皆备于我,上下与天地同流等语’,颇有神秘主义之倾向,其本意如何,孟子所言简略,不能详也。”这又是何等的虚心,证据到什么程度,就说到什么程度,不肯作超乎恰当程度的断语。论《墨经》一章,也极表现这种精神。第二点是深观。现在颇有许多人,不肯作勤勤葸讨就随便衡论,自己看不懂的地方,就认为古人是在说胡话说呓语,又每每只看到了一点皮毛,就说古人真是浅薄得可笑;同时又有一班与此恰相反对的人,也是看不懂,就说古人真是深奥微妙,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其实都是没有懂而已。此书则不然,著者确曾下过一番深求穷讨的苦工夫,他实在领会古代思想之精旨,透察了诸子哲学之隐微,不诬古亦不附会,实见了古代哲学之“全”,而能用清楚明彻的话,如其实的描述出来。太史公所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此书实已做到了。的确是会用同情的态度,把古哲学家的思想再思想一过,因得探其精髓,会其幽微。著者的力求不诬古的态度,在辨孟子骂杨墨的话在孟子的观点上非无理由,荀子讲性恶又说涂之人可为禹非自相矛盾上,尤足见之。第三点是条理系统。中国哲学,在文字上无条理,但正如冯先生所说,实有其实质上的系统,然而这种系统,非深观不能显然,但如不能显见其系统之层次及整个,则亦必不能了解一家学说之要髓。冯先生对于哲(学)家思想的条理系统的注意,可说已到了家。看他讲任何一家的学说,都不是一堆一片,而是一套一串。这点在讲墨子,孟子,老子,庄子,《墨经》,及《易传》诸章,尤其可见。第四点是不偏。冯先生对于各派都无偏倚。他讲儒家时就好像一个儒家在说话,他讲墨家,就好像一个墨家在说话,他讲道家,也就好像一个道家在那里说话,至于名法,亦莫不然,所以他讲儒墨名法道,都讲得圆满亲切。他更不会用近代西洋某派哲学的眼光来讲,他完全抛弃了一切观点,而用各家本来的观点来讲。这一点也最不易及。他在各章都不曾下评语,只老实的描述,乃更见客观。

著者说他自己不是个历史家,不过我们从书中的章次、标题等看,他确很有“史识”。而在讲古代哲学发达之原因一段,尤见正确的历史认识。不过对于考证,终嫌稍忽略,致使本书不算十分完备。此外,就全书看,还有两项重要的缺点,即第一对于当时学术的大势及学派源流交互影响,似乎缺少点充分的叙述;第二,似乎缺少一个“哲学史论”。(套历史哲学的名词来说,可以说“哲学史的哲学”。辩证唯物论分别布尔乔亚的哲学、劳动阶级的哲学,就是把唯物史观应用到哲学上,不过讲得未免稍偏;至于用心理学、生理学上的知识,来分别哲学家的类型,也似乎是一种哲学史论,不过严格的说,那只是哲学论。“哲学史论”这个名词是我杜撰的,未知当否。)古代哲学,似乎可再分为几期,如开创时期即孔子首出独唱之时期,儒墨并峙时期即墨家大盛之时期,再后则各学派纷争时期即惠施、慎到、孟子、庄子、公孙龙时期,最后是荀子韩非、《墨经》、《易传》的时期,可以说是实际趋向及缜密趋向的时期。可说前二期学者救世心切,后二期乃渐渐有纯学术的研究。期段分开,则时代观念可比较清楚些,不然但以人为纲,一个一个讲下去,所得到的印象总觉得孔、墨、惠、杨、孟、庄、荀其间的距离差不多;其实前百余年是疏的,孔子当时更只是他一个;后百余年是密的,差不多同一时期出了一大帮的学者,这种年代的观念,对于学哲学史的人似乎也不为不重要。而各学派间的交互影响,更似宜加详说。著者对于这一点也不是不曾注意,他论惠、庄、慎的关系,论荀子所受道、名、法诸家的影响,论法家与其余诸家的关系,都各有特殊贡献处,惜乎没有独辟一节作一个系统的源流说明,而如孟子也曾受杨、墨的影响,则又不曾提及。关于决定各派学说的特殊面目的社会因子以及各派的社会意义,似也应加以充分的讨论,不过这点为历来作哲学史的人们所忽视。冯先生对于这点也曾间偶论及,他论孔子的环境,论法家与当时政治的关系,都有向这方面走的倾向,惜乎论得尚不充分。用唯物史观用阶级的观点来解释诸家学说,近来似乎颇有人向这方面努力,不过其结果则每每可笑。只有讲儒家、法家及许行一派的社会作用还稍中肯,讲墨家及道家,尤其是墨家,真只说了些可笑的话。他们失败的一个原因就在哲学素养太差,对于诸子学说本无了解,再则是太机械地应用唯物史观了。

假若把全书各章,就其精彩的程度,来比较一下,我们可以说《孟子》,《老子》,惠施、公孙,《墨经》诸章及大小戴《礼记》及《孝经》一章的前四节,最精,最可赞美;《庄子》、《墨子》、《荀子》三章次精,而以《孔子以前及同时的宗教的哲学的思想》、《孔子》二章及大小戴《礼记》及《孝经》一章的后三节,最逊,比较难令人满意。全书虽说极其谨严,极为不偏,到底还有几个地方不大正确(见下),这大概是任何书任何名著所“必”不能免的。

在绪论中,冯先生讲中国哲学的弱点之所以,讲得极其中肯,这既足以为今后我国研究哲学者之借鉴,亦足以鼓励今后我国研究哲学者之勇气,中国哲学较诸西方诚有逊色,而非在能力上弱,实乃态度上的原因所致成。今后我们应如何摆脱目前的实用目的而从事纯智的探讨啊!冯先生说中国哲学无系统,是无形式上的系统,实有质上的系统,这又是何等的明观精言?许多人看不到中国哲学中的内容的系统,而说中国哲学漫无条理,真实只是他自己不明而已。

冯先生论中国哲学的历史是进步的,亦一创见。今人多谓秦火以后完全是一个堕落时代,种种方面停滞不进,其实只是知二五不知一十的话。中国中古以来许多方面,都有显著进步,尤以艺术方面绘画、雕刻、文学、瓷器等,远非先秦所及;而如笔、纸、印刷等,也还不是后来才发明的?思想方面,也同样非无进展。不过只说中国哲学的历史是有进步的,也不无毛病。我以为中古以来,实以在思想方面的进步最逊,虽是进步,却非进步的进步,即是说不是直进的进步而是曲折的片面的进步,即有进有退,退中有进,进中有退。只说中国思想自秦后无进步,或只说中国思想自秦后真有进步,都不对。在条理的明晰与推论的细察上,是有进步的,而在更重要的点上,如问题的真切及广多和伟大的明见(nst)上,则不惟不进,且有退步。(宋明理学所讨论的问题有许多是虚妄的,更无创发的天才。)

泛论上古哲学一章中,论古代哲学发达之原因,极为适当得要。又谓古代哲学之终结在汉之中叶,尤是一个极重要极确切的创见。以前人总以为暴秦一火,给中国文化史划了一道鸿沟。其实古代哲学的终结不是突骤的,乃是渐缓的,秦火以后,思想仍在发展着,并不曾停止,不过经这一次大创,力量已渐渐衰退下来,并且伟大的天才也不出见了,到董仲舒之学立,诸家学说乃不得不停止发展。但不止如冯先生所说,《易经》及《礼记》中有汉人著作,其实《庄子?外杂篇》中,也包含有西汉初人做的。(而如《汉书?艺文志》中所载的那许多子书,尤恐不见得都是战国之作。)

冯先生以孔子为中国哲学的开山祖,自是具有大的特识,而把“孔子以前及同时之宗教的哲学的思想”提出讨论,尤见卓识。但可惜这一章的内容不大充实丰富。一则没有把诗人思想单提出来论列,二则对于当时的隐者之流不曾加以注意,三则对于当时的政治家及贵族学者的思想虽曾注意,却不曾作系统的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