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武则天正坐在龙案旁批阅文书,及武承嗣进来后,她头也不抬仍忙自己的事。武承嗣见太后坐在龙案后森严的外表,也不敢造次,只是垂手立在一边,站了片刻,又觉不对劲,于是撩衣跪倒,口称:
“臣武承嗣见过太后,愿太后万岁万万岁。”
好半天,武则天才合上手中的卷宗,抬起眼皮往下看了一眼,说:
“赐座,看茶。”
近侍忙按吩咐搬来了凳子,端上了香茶。武承嗣端杯在手,小心地喝了一口,拘谨之极。
近侍也给武则天奉上一碗不知名的特制的汤羹。武则天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啜完,方用巾帛擦擦嘴,问武承嗣:
“这几个月来,因先帝表仪及奉安大典,礼部工作负担甚重,你作为礼部尚书,能否应对呀?”
“臣承嗣仰赖太后的荫庇,尚能应付。”武则天点点头,说:
“礼部的工作,我还是满意的,你有没有考虑多分担一些朝政呀?”听武则天问这话,武承嗣心里一阵激动,猜测自己可能又要升官了,忙恭敬地答道:
“承嗣想……想到其它部去锻炼锻炼,比如兵部,吏部。承嗣还想同中书门下三品,参知政事,以便更好的为太后分忧。”
说完这些,武承嗣又怕太后嫌自己官欲太强,遂又加上几句道:
“这只是承嗣的一些小想法。承嗣最终还是绝对听从太后的安排的。”
武则天又点点头,说:
礼部涉及到国家的基本大政的方方面面。不但要管礼乐,而且在请封和宗庙设置上,都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听太后话语里有不赞成自己改行的话,武承嗣的心有些凉,只得硬着头皮表示说:
“太后教训的对,承嗣愿在礼部尚书的位子上,按照太后的旨意,进一步地把礼部的工作做好。”
见武承嗣还未完全明白自己的意思,武则天沉默了一下,又接着问:
“承嗣,自高宗大帝崩后,你对大唐的未来有什么看法?”
武承嗣极力思考着太后话里的意思,但脑子仍跟不上太后的思维,只得答道:
“新皇帝不谙政事,国家全仗太后的领导。”
见侄子仍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武则天于是挑明说:
“你对武氏将来在大唐处于什么样的地位,有什么看法?”至此,武承嗣才觉恍然大悟,急忙答道:
“李氏一族眼见衰落,国家大政全仰仗于太后。天下人皆感于太后恩德,臣承嗣以为……”
“以为什么?”
“臣承嗣以为天命归我武氏,归于太后陛下。”武承嗣大胆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武则天听了这话,却面无表情,含而不露,半天才徐徐说出一句话:
“路还很长,这改天换地的大事,更需要扎扎实实,一步一步地来。”
“承嗣身为我武家的后嗣,陛下的亲侄,愿誓死效力陛下,维护陛下,开启我武氏的万代江山!”武承嗣此时热血沸腾,心情激动,仿佛下一步自己就要当皇帝了。
“现在天下人对我临朝听政有什么看法?”武则天问道。
“天下人咸以为太后英明,巾帼不逊须眉。一赞太后保卫国家疆土,维护国家统一;二赞太后重视农业生产,改善百姓生活;三赞太后知人善任,广泛招揽人才;四赞……”
武则天笑了笑,抬手打断了武承嗣的几赞,说:
“在天下人的心中,太后仍不是一个皇帝。”
“那怎么办?”武承嗣仰着脸,痴痴地问老姑。
“知道传国玉玺上有这样两句话吗?一作龙文:’受天之命,皇帝寿昌‘,一作鸟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就是说,上天注定谁当皇帝谁才可以当。因此,若登大位,须先做登基前的舆论准备,要大造声势,一步一步地,让天下人从内心里认可。这样,才能堂而皇之地坐上皇帝的位子。”
武承嗣问:
“太后下一步怎么办,你老人家快吩咐,侄儿我都快沉不住气了。”武则天说:
“我准备先办几件大事。先削弱李氏家族的影响,另起炉灶。第一,改百官名;第二,易天下旗帜;第三,把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从长安迁至洛阳,改洛阳为神都,改洛阳宫为太初宫;第五,立我武氏宗庙;第六,改年号为’光宅‘,光我武氏家宅。”
“太好了,这几步棋走得太妙了!”武承嗣拍手道。
“下一步这几件大事就交由你礼部办,你能办好吗?”
“没问题!”武承嗣拍着胸脯说,“臣承嗣一定把这几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叫陛下你满意。不过……”武承嗣卖了个关子。
“不过什么?”
“这几件事都挺大,承嗣是不是再能官升一级,当个中书门下三品什么的。这样说话也有分量,办起事来也顺当。”
武则天看着侄儿笑了笑,说:
“我明日早朝就宣布你为太常卿,同中书门下三品。”武承嗣一听急忙离座,趴地上磕仨响头,口称:
“谢太后!”
武则天却招招手,叫住他,问:
“听说那兴安门外的国泰坊曲是你开的?”
一听问这,武承嗣的额头上,就“唰”地一下冒出一层细汗,他忙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说:
“臣……臣承嗣奉禄有限,开个小坊曲,聊以补贴家用。”
“开个小坊曲倒不算什么,但一心不可二用。目下正是我用人之时,你要一心干正事。”
武承嗣擦了一把头上的细汗,说:“臣回去就把坊曲处理掉,决不再心有旁骛。”
“你知道敏之为什么败的吧?”武则天不露声色地提醒武承嗣一句。
“知道,知道。”武承嗣边答话边用衣袖擦着额上的汗水。说不害怕是假的,天下人包括武家子弟,谁不畏太后的手段和威势。
武承嗣禀武则天的旨意,经和礼部的人日益加班,反复讨论,终于在最短的时间拿出了一个改革方案。呈送给武则天,经其批改后,随颁布天下,其内容是:
一、大赦天下。
二、改元为光宅。三、旗帜尚白。
四、易内外官服青者以碧。
五、大易官名。改尚书省为文昌台;左右仆射改为左右相;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曹分别改为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门下省改为鸾台,中书省改为凤阁,侍中改为纳言,中书令改为内史;御史台改为左肃政台,又增设右肃政台。(余下的省、寺、监的改后的名称略,反正都改为文绉绉而富,有女性色彩的名称。--笔者注。)六、改洛阳为神都,改洛阳宫为太初宫。七、追尊老子母为先天太后。
八、追尊武氏五代祖克已为鲁国公,妣裴氏为鲁国夫人;高祖居常为太尉、北平郡王,妣刘氏为王妃;曾祖俭为太尉、金城郡王,妣宋氏为王妃;祖华为太尉、太平郡王,妣赵氏为王妃;考士彟为太师、魏王,妣杨氏为王妃。
九、立武氏宗庙。
前七条颁行时,朝廷中持不同意见者总算不多,及至第八、第九条,至武承嗣请立武氏宗庙时,遭到宰相、内史裴炎的犀对。裴炎当朝向武则天指出:
“皇太后乃天下之母,圣德临朝,当存至公,不宜追于祖祢,以示自私,且独不见吕氏之败乎。臣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裴炎搬出汉代吕后之败来教训人,出言没有一点顾忌,不给武则天留一点面子,气得武则天当即驳斥道:
“吕后之王、权在生人,今者追尊,事归前代,存殁殊途,岂可同日而言!”
裴炎仍不识趣,叩首行礼又加上一句说:
“蔓草难图,渐不可长,殷鉴未远,当绝其源。”
没等武则天再说话,值日的监察御史崔察就厉声喝道:
“裴大人不得无礼!”
裴炎鄙视地看了崔察一眼,说:
“我与太后正常议事,又没犯什么礼节,何由你狗尾续貂?”
一句话呛得崔察脸通红,悻悻然不知所云。武则天摆摆手说:
“好了,好了。不要斗嘴了,退朝!”
裴炎的反对归反对,武氏祖先按原计划追尊不误,同时拨专款着令武承嗣在老家文水兴建武氏五代祠堂。至此,武家也终于有了自己的祠堂家庙了。
条改制的诏文颁布以后,不见下面有什么反应,武则天沉不住气了,马上单独召见武承嗣,劈头就问:
“改制令发出将近一个月了,怎么不见下面有什么反应?”
“反应?”武承嗣一时摸不着头脑,说:“有反应啊,文武百官军民人等接令之日起,都照诏令上所说的,该改的改,该做的做了啊!”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改制后,怎么不见四方各地上表献符瑞称贺。”
“是啊,”武承嗣摸了摸头皮说:“按理说该有人上表称贺,到现在怎么还见不到呢?”
见侄子这样的不开窍,武则天指着他训道:
“改制诏令刚发出后,你就应当主动组织人来争言符瑞、主动组织人上表称改制乃天命所在。只有这样大造舆论,才能令行通畅,才能赢得天下人的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武承嗣至此才恍然大悟,忙跪地磕头,言:
“臣承嗣愚钝,未能事先就考虑到此事,让太后操心。臣今后一定举一反三,遇事多思考,办事求主动。臣回去后立马着人去办这事。”
武承嗣果然是一个一点就通的人,一个能办事的人,没过十来天,四方争言符瑞,称贺太后改制的拍马者就越来越多,什么奇石、奇树、异花、异草都一下子冒了出来。好消息接连不断。其中嵩阳令樊文专门上京献上一块据说是出自嵩岳山中的瑞石。武则天特旨允他上朝进献。
这些符瑞的事归太常卿、礼部尚书武承嗣管,武承嗣在频频叮嘱了樊文许多次之后,才把他带上朝堂。
樊文还是第一次上朝堂,第一次来到这神圣的地方。那高大威严的大殿,金壁辉煌的装饰,御台上那让人不敢仰视的太后,都逼得樊文喘不匀气,小腿肚子直打抖。还没等走到御阶前,他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磕了三响头,而后颤声说道:
“臣嵩阳县令樊文叩见皇太后,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樊文说过后伏在地上没了声息,值日的监察御史提醒他说:
“快见过皇上。”
樊文这才想起来御台上面还坐着睿宗皇帝呢,忙又重行磕头施礼:
“臣樊文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坐在龙椅上的睿宗皇帝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仿佛这朝堂上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他只是眯着眼,手里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一副漠不关心、事不关己的神态。
“樊爱卿,此次进京朝晋,所为何事?”武则天问。
“太后,微臣前几天到治下考察民情,行至嵩岳山中,突然在草丛石块间发现一块奇石,发现时尚熠熠闪亮。臣联想到太后刚刚颁下的改制令,觉得奇石此时出现,定言符瑞,定是昭示着太后改制乃天命所在!”
樊文像背书歌子似的,把早已背熟的这段话,完整地背了出来。武则天也满意地点点头,问:
“瑞石带来了吗?”
“带来了。”樊文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红锦帛包裹的布包。然后小心地、一层层地把它打开,果然露出一个五颜六色,像琥珀一样晶莹的鹅蛋般大的鹅卵石。一个近侍走过来拿起它,转呈给御座上的武则天。
武则天在手中把玩良久,才连连点头,说:
“果然是一块不可多得的瑞石。--近侍,将此瑞石传示于百官。让众爱卿也开开眼界,明白此次改制,不但百姓拥护,连上天也显现符瑞。”
近侍把鹅卵石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一一呈给堂下的大臣们观看。众臣工看着鹅卵石,果然都啧啧地称奇,善于拍马溜须者早已跪在地上,装作激动万分的样子连连叩头,口称:
“此瑞石圆润放亮,表里不凡,且出于嵩岳神山之中。联想到近日各地奇花、奇树、异草的连连出现,臣等更觉得太后改制乃天命所在,太后临朝乃天命所在。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见人都跪下了,众臣工不敢怠慢也急忙跪下,随着人家山呼万岁。
独有尚书冯元常屹立不动,连连大摇其头,出班奏道:关上门。
“小声?我能小声吗?上个月我还干着眉州刺史,今回又左迁我为柳州司马。还把我这个国公看在眼里吗?我爷爷出生入死,辛辛苦苦挣下的这个爵位还有何用?就说你魏老兄吧,一个正直的御史,就为迁怒了她,竟被贬为一个小小的周至县尉。还有骆宾王骆诗人,一个多么富有才华的人,至今还赋闲在家。”
“我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坐在下首的一个人愁眉苦脸地说。
“对!还有我老弟敬猷,本来在周至县令任上就有些委屈了。如今上面却借口改革,把他扫地出门了。”
“你们都委屈,谁不委屈?我一个五品的给事中,一下子被贬为七品括苍县令,我能不生气吗?”另一个人边喝酒,边气咻咻地说道。
另外一个人,端起门前盅,一饮而尽,一拍桌子,瞪着通红的眼睛对上首的人说:
“依我看,等死不如闯祸,说不定振臂一呼,四方响应,还真能搞出点名堂。明公,你就领着头,带我们干吧,我他妈的这小小的黟县令也不在乎了。”
众人纷纷附合,那姓魏的有着军师品格的人忙又打开雅间的门,警惕地往外看了看,又悄悄地把门关上,回头对上首的人说:
“明公,这里说话不方便,是否另找一个地方说话?”“上哪去?”
“运河边的酒家皆备有小船,可以另备一桌席到船上去,在河上边划船边吃酒边说话,如何?”
“行,赶快安排。”
打头的被尊称为“明公”的人,乃是已故大唐开国元勋徐茂功(李勣)的孙子,袭封为英国公的徐敬业。
“太后明鉴,此石乃五色石,又名雨花石,一些山中,河道间随便可见,就是臣的家中,也收藏好几块呢。嵩阳县令樊文不好好地在任上主政,而投机进京,妖妄地把顽石视为瑞石,状涉谄诈,可贬官革职,以免诬罔天下!”
听了冯元常的败兴话,武则天的脸马上就拉下来了,说:
“瑞石就是瑞石,怎可说成顽石?你身为尚书,如此愚暗不明,不以国之符瑞为符瑞,又怎称其职?我看你还是下去当刺史去吧。
--刘爱卿,哪个州有空缺?”
“只有蜀地的陇州尚空缺刺史。”天官尚书祎之回道。武则天面带微笑,指着冯元常说:
“陇州乃蜀地要塞,不可连日无刺史。你即刻到吏部领取委文,今日就向陇州进发。”
几句逆耳的话就把自己由当朝尚书,一下子变成几千里外的贬官。其人生境遇的陡然变化不可谓不大。但冯元常像早有准备似的,也不作分辩,遂向愣坐在龙椅上的睿宗皇帝李旦叩头施礼,而后昂然退朝,扬长而去。
在武则天临朝听政的同时,在三千里之外的江南重镇扬州城中的一个小酒馆里,正悄悄地酝酿着一场重大的反叛阴谋……小酒馆坐落在扬州城内运河边一个僻静的地段。在临河的一间雅座里,有几个穿着打扮不一般的人正聚在一起喝酒。这时,酒已喝得差不多了。坐在上首的那个有着宽大脸庞的人,偏着头,直愣愣地盯着桌面。突然间,他坐直身子,挺直腰板,指着满桌的残肴剩菜,怒道:
“这李唐王朝就像这桌上的饭菜,已经让她吞噬得差不多了!”
“明公小声。”左旁的那个头戴唐巾、手捏折扇,有军师风度的人,忙起身过去打开雅间的门,往外瞅瞅,复又放心地小心地弟徐敬猷。有军师风度的人叫魏思温,他以前在京城里干过御史,如今左迁为周至县尉。再一个就是曾当过长安主薄的大诗人骆宾王。其他两位分别是由给事中被贬为括苍县令的唐之奇,由詹事被贬为黟县令的杜求仁。小船是酒家专供客人饮酒游玩用的,不大不小,船舱内有一小方桌,上置酒菜,客人席地而坐。船行河上,把酒临风,携妓奏乐,别有一番好滋味。不过,今天的这几位客人却无此雅兴。这些末路英雄们几杯浊酒下肚,心里都不知不觉地升腾着一股反叛的热血。
重新在船舱内摆好酒席坐定,魏思温问杜求仁:
“杜公刚才在酒馆里说的什么?”“我……我没说什么呀?”
“你不是说要反了,要明公领着咱们干吗?”
“我……我刚才是说着玩的,是……是酒闹的。”
“杜公请不要害怕。”魏思温说着,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递给杜求仁说:“今天明公安排我们在一起聚,就是要跟大家商量一件事情。如今,武氏当朝,在高宗皇帝驾崩后不到两个月,即随心所欲地废中宗为庐陵王,立改年号,易官名、变旗色、立武氏宗庙、升武氏子侄为宰相,其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刚才杜公所说的话,也正是我和明公的心里话,今天召集大家来,也正想联络你们这几位仁人志士,以扬州为基地,举兵讨伐武太后,不知几位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