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却不领情,仍是声色俱厉:“昌宗分外承恩,臣知言出祸从。然义激于心,虽死不恨。”
宰相杨再思偷眼看看女皇,见她已经变了脸色,双腮在微微抽搐,大殿上气氛已是紧张异常。他怕宋璟再执意奏请,惹得女皇雷霆大震,将有杀身之祸。便急忙宣布敕令,让宋璨退出大殿。
不料宋璨一头碰南墙,并不理会杨再思的“好心”,当即顶撞道:“圣主在此,不烦宰相擅宣敕命。”
杨再思当众碰了一个硬钉子,羞臊得满脸通红,站在一边再也不说一句话。
宋璟一一再坚持,众大臣据理力争。女皇看看实在无法推脱,只好把心一横,咬牙说道:“宋爱卿且退,回御史台准备好,朕即命昌宗诣台昕审。”
宋璟大获全胜,兴高采烈地飞马赶回御史台。
一会儿,张昌宗来了,就像一棵遭了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蔫儿吧唧地站在御史台前,鬓发蓬乱,面色苍白,可怜巴巴地看着宋璟,静候发落。
宋璟兴奋的两眼放光,面色赤红,就像久狩山林的猎手终于逮到了一只猎物。
连大堂也没来得及上,宋璟便怒声斥问道:“张昌宗,你与张易之诸贼如何合谋造反,从实招来?”
张昌宗抬头看看宋璟,低声下气地说道:“宋大人,下官实实不曾谋反。我兄弟身沐皇上浩荡之恩,只想殚精竭力报效皇上,何敢存半点谋逆之心?”
“好一个殚精竭力报效皇上,你兄弟恃宠骄狂,横行不法,巧取豪夺,肆无忌惮,贪赃受贿,强抢民女,这也是报效皇上吗?来人,大刑伺候。”
两班衙役虎狼一般冲了上来,将张昌宗一脚蹬翻在地,抓住他的两条腿,倒拖着往外便走。
就在这个当口儿,忽听大堂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一个尖细气的嗓音高声喊道:“宋中丞,皇上有旨。”
宋璟一愣,这个时候来的什么圣旨。情知不妙,也只好硬着头皮候旨。
来者是后宫太监,女皇的特使,他倨傲地往堂前一站,说道:“宋璟接旨”。
宋璟心中忐忑,无奈地跪倒在地上。便听太监宣道:“皇上有旨,特赦张昌宗,即刻回宫。”
为了保护这个小白脸,女皇已经动了血本,拿出了最后的看家法宝。这可是特敕,若敢违抗,立时便招来杀身之祸。
看着张昌宗随着那太监扬长而去,宋璟只觉心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抓了一把,一阵绞疼。极度的愤怒使他五官错位,颜面扭曲。
他突然飞起一脚,将堂上的公案蹬翻在地,发狂似地喊道:“我宋璟没先把这畜牲的脑袋打碎,今生空负此恨!”
张昌宗死里逃生,急忙跑到后宫,见到女皇,匍匐在地,呜呜地哭道:“皇上再生之恩,昌宗何以为报,来生做狗做马,仍要侍候皇上。”
“冤孽!”女皇余怒未息,冷冷说道,“你以为这事就完了吗?朕虽用了特赦,毕竟于理有亏。晚膳之后,快到宋中丞府上赔礼道歉,当面谢罪。”
夜幕降下之后,张昌宗来到了宋五景府邸。门人报知宋璟,宋璟没好气地说道:“不见。若是公事,让他去御史台说;若是私事,即与国法有违。
张昌宗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悻悻而归。
女皇不遗余力,总算保住了她的两个小情郎。然而,她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朝臣们群情汹汹,女皇却不惜与朝臣结怨,在朝廷中的威信自然大打折扣。
为了这两个小白脸,女皇与众多的朝臣长期地撕掳争斗,耗去了大量的精力和心血。毕竟八十多岁的高龄,垂垂老矣,又是多病之身,怎能经得起如此纷杂而又激烈的斗法较量,女皇就像一盏油料行将耗尽的残灯,病情再次加重,又倒在了长生殿的龙榻上。
这不争气的病体,这无法抗拒的衰老,让她感到了一种空前的,无可奈何的悲凉。
但是,女皇的头脑却异常清醒。她知道,朝臣们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搞倒二张,是要以此为跳板,准备发动新一轮的进攻,那就是要逼她就范,把皇位和国柄交给太子李显,早日恢复李唐江山。
她又想起了那年苏安恒的上书。’言辞是那样的尖锐,主旨是那样的明确,几乎是毫不掩饰。
说什么:“陛下虽位居正统,却是凭借着李唐的旧基,今太子年长,又有威德,陛下却贪恋宝位而忘了母子深情。天意人心,都该将大位归李氏。陛下应该知道物极必反,器满则倾的道理,全身而退。臣不惜一朝之命,也要保全万乘之国”云云。
这不只是苏安恒的话,而是大多数朝臣的心声。你们这些文臣武将,一个个出将入相,大权在握,哪一个不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唉,天大的荣华富贵,却扑不灭你们那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化解不了你们心中的‘大男人’情愫。
明里暗里地急于让朕下台,不就是因为朕姓武而不姓李,不就是因为朕是个女人吗?
这皇权现在能交吗?不能,绝对不能。在朕升天之前,你们休想。我武曌天生就是为权力来到这个世上的,权力便是朕的生命。一旦失去权力,朕不知道这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更不知道朕还能不能活下去?
但是,她也知道,一日不交出皇权,这些大臣们就不会善甘罢休。那就来吧,朕这个衰老多病之躯,为了将大位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一定会奉陪到底的。
女皇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耳中却呼啸着山雨将来之时的满楼风声……长安五年(705年)春节过后,随着一阵隐隐滚动的雷声,冰河解冻,万物复苏。凛烈砭骨的酷寒在悄悄地隐退,一切隐身于地下和黑暗处的生命都在慢慢地蠕动。
首辅宰相张柬之开始动作了,他就像一条悄无声息的老蛇,经过了漫长的蛰居和沉默之后,终于蜿蜒出洞,四处游走了。
这位八十多岁的老翁,一生几乎都是在默默无闻中度过的。以前,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小吏,朝臣中多不知其人为谁。只是经狄仁杰生前的反复力荐,这棵幽涧老松才被移植中庭。
在入朝五年来,他仍是默默无闻。朝臣们与诸张、诸武的斗争,已经激烈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却不为所动,一直冷眼旁观,在大是大非面前,甚至在朝廷重臣生死攸关的大事上,他依旧不置一词。
许多朝臣都十分憎恶他,认为这是一个毫无人性,毫无正义感可言的冷血动物。
是的,他就是想当一个像蛇一样深藏不露,长期蛰伏的冷血动物。不如此,他如何能取得女皇的信任?如何能手握中枢大权?如何在关键时刻居中用事?
干大事的人,必须练就一套炉火纯青的“忍”道功夫,必须深谙韬光养晦之术。
大臣们整天吵吵嚷嚷,非要扳倒二张不可,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在他看来简直如同儿戏,只要有女皇这棵大树在,你们上书再多,言辞再激烈,甚至陪上几条人命,也是徒劳无功。
要杀二张,文谏不行,必须武谏,而武谏必须等待最佳时机,确保万无一失。更何况,杀两个小白脸并不是目的,最终目的是要恢复李唐江山。像这样改朝换代的易性革命,光靠玩嘴皮子怎么能行?荒唐!
但是,他不能说话,必须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在近乎残酷的寂寞中忍耐着,等待时机。
当然,也有几个最知己的大臣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从入朝伊始,便是抱着匡复李唐的雄心来的。
当年他应召入京,接替他职位的是杨元琰。二人没有在他的官邸中交接公务。张柬之提议,到茫茫大江之上,一面泛舟中流,一面交割公务。
一叶轻舟飘荡在滔滔江流之上,有什么话尽可畅所欲言,再不怕隔墙有耳。
当话题扯到则天革命、诸武擅权、二张恃宠乱政时,杨元琰慷慨激昂,大有匡复之意。这个八十岁的老头子却仍是点头微笑而已,一言不发。
初入朝时,他在刑部任职。刑部的一批朝臣,像桓彦范、宋璟,袁恕己、崔升等人,都是一些对武周不满,志在匡复的有识之士。张柬之虽然从不与他们议论朝政,却在暗中不断地与他们联络感情。他知道,这些人迟早将是他成就大事的中坚。
而他最倚重的,要数桓彦范,崔玄韦、敬晖、袁恕己、姚崇诸人。这些人果断有谋,沉稳老辣,将来行大事时必是挑大梁的。
他在暗中与他们聚过几次,虽然不必深谈,但大家都心中有数。这几个人都是经狄国老推荐入朝的。狄仁杰病危之时。他们勿须避讳,结伴前往探视。
狄相让他们围到床前。曾语重心长地托付道:“所恨衰老,身先朝露。不得见王公盛事。冀各保爱,愿尽本心。”
“王公盛事”是什么?各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在女皇百年之后,五人各尽其心,匡复李唐基业。这是对他们有知遇之恩的狄国老的临终嘱托。狄公千方百计引荐他们入朝辅政,恐怕也是为了让他们来遏制武氏兄弟篡权,最后成就匡复大业的吧。
这些人自然成了领导匡复的核心,而这位沉默寡言的张柬之,则是他们的举旗人。
机会终于被他们等来了。
女皇再次因病退养长生殿,已无力掌握朝政。朝臣们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斗争,恢复李唐已是众望所归。他们不能再等了,有二张围在女皇身边,一旦有变,随时都能矫诏。不能等到皇上升天再动手,那样有可能横生枝节,功亏一篑。
对不起了,女皇陛下,臣子们不是对你不忠。为了李唐江山不至落于佞臣之手,只能委屈您老人家了。
这日夜晚,悬月如钩,寒星闪烁,皇城大内一如平常,到处是一片凄冷和宁静,只有巡哨的侍卫禁兵偶尔走过,这儿那儿不断响起更夫们敲响的梆子声。
老宰相张柬之来到了洛阳宫北门,他要来拜访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
这也是一位年过七十的老人,多年来一直稳居中央禁军众将领之首。他原是末竭酋长,骁勇善战,长于骑射,为人忠肝义胆,正直豪侠。事唐以来,屡经大战,多处负伤,功勋累累。当年深得高宗皇上的信任和器重,命掌羽林禁军。
张柬之深知,要举大事,没有军队特别是宫掖禁军的支持,那是不可想象的。而驻守在洛阳宫北门玄武门的左右羽林军,则是发动政变必须首先掌握的一支重要军事力量,这是通向皇宫大内主要门户上的一把巨锁。
他观察李多祚已经好几年了。这虽然是一位纯粹的军人,平时从不参与朝政,只以卫戍皇城为己任。但是,各方面的迹象显示,他对李唐皇朝感情极深,每谈及高宗,常为念其知遇之恩而唏嘘不已。
张柬之敲开了北宿卫署的房门,李多祚慌忙将他迎进屋内,心中却深感讶异。
这位当朝首辅深居简出,落落寡和,数年来两人几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偶尔见面,也只是点头微笑而已。今日夤夜造访,必有大事。
李多祚让侍从们泡上茶,皆退出去。
两个老人围火盆而坐,一面品茶,一面取暖。
张柬之拾起一根铁钩,顺手拨弄着盆中的火炭,漫不经心地问道:
“李老将军,你执掌北门有多少年了?”听话语像是在拉家常。
“三十年了,一晃之间,人都老了。”李多祚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话音中不无自豪。
“是啊,我们都老了。不过,老将军勋劳素著,功存社稷,既对得起国家,也不虚此生了”。
“张相谬奖了。我李某一介武夫,凭着一身蛮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原以为这辈子能混个饱暖,有个妻子家室也就行了。若不是先帝垂青,哪会有今天?”
张柬之看看李多祚,觉得时机到了,便感慨地说道:“这话倒也是实情。将军如今钟鸣鼎食,金章紫绶,贵宠当代,位极武臣,可全是大帝(高宗)之恩啊。”
“张相说得极是,先帝对我李某之恩,可比东海南山。这些年来,每想起先帝的恩宠,我便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可惜啊,先帝天不假寿,早升仙界。我李某今生无以为报,只能到来生了。”
张柬之微微一笑,李大将军已入彀中,该用激将法了。他把坐椅向前挪了挪,压低了嗓音说道:“将军既感大帝殊泽,欲报大恩,何须来生?”
见张相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老将军忙问道:“李某正愁报效无门,还请张相赐教。”
张柬之慨然说道:“大帝之子,现在东宫,年过半百,尚不得即位。而竖逆张易之兄弟恃宠专权,朝夕危逼。一旦今上有变,张氏兄弟篡取大位,第一个要杀的,恐怕就是东官太子。真到了那一天,大帝在天之灵,何能瞑目?将军若真欲报恩,当在今日。”
一听此言,李多祚顿时热血沸腾。他霍地站起身来,对张柬之说道“该怎么办,请张相明言,李某一切都听你的。”
“朝中大臣,已众志成城,欲杀二张,扶太子正位,匡复李唐社稷。李将军手握大内禁军重柄,大事成败,就看将军的了。”
李多祚激动的胡须抖动,大声说道:“为了李唐皇室,我李多祚可置妻子性命于不顾,破家兴唐,在所不辞。”
“好,危难之时方见英雄本色。老将军,在下愿与你一起盟誓。”
李多祚摆好香案,两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双双面北而跪,磕过三个响头之后,齐声说道:“天地神祗在上,大帝在天之灵为证,为匡复唐室,刀斧不避,死而无憾。若违此誓,天雷殛之。”
皇宫北大门的这把巨锁,就这样被张柬之三言两语轻易地打开了。老成持重的张宰相,并不为此而稍稍松懈。对于庞大的左右羽林军,李多祚总不能一手遮天,应该做好多手准备。
几天以后,张柬之当年的继任人,曾在江中共谋的杨元琰,也被他汲引入朝,援为左羽林将军之职。授职之日,趁左右无人,张柬之对杨元琰悄声说道:“君颇记江中之言乎,今日之授非轻也。”
对如此语重心长的耳提面命,杨元琰当然心灵神会,他没有说话,只凝重地点点头。
接着,张柬之与崔玄韦等几位宰相商量,将桓彦范、敬晖、右散骑侍郎李湛等几个拥李骨干,分别授予左、右羽林将军,禁军大权,已基本控制在了这些政变者的手中。
又过了几天,张柬之突然下令,任命张昌宗死党武攸宜为右羽林将军。
崔玄啼大惑不解,忙跑去见张柬之:“张相,在此非常时期,为何让武攸宜这条疯狗去掌典禁军。”
张柬之神秘地一筅“你以为张易之兄弟在睡觉?这些日子禁军将领频频调动,二张已经生疑,正在到处打探,亦可能禀知皇上。任命他一个死党,这不过是障眼法,让他们打消疑虑。一个武攸宜成不了气候,他毕竟是李大将军的属下。到时候李多柞自会安置他。”崔玄韦放心地笑了,姜还是老的辣,这个张柬之真可谓老谋深算。
张氏兄弟果然中计。开始,他们见几个宰执大臣在禁军中调兵遣将,十分疑惧。待看到武攸宜也被提升为羽林军将领,便略觉放心,认为这是宫廷禁军正常的安排调动。
到底是些不谙政争的乳臭小儿,一点小手腕便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死期不远了。
就在这个时候,当了几个月灵武道行军大总管的姚崇,从灵武赶回了京都洛阳。这对于张柬之他们来说,不啻如虎添翼。崔玄韦异常兴奋,对张柬之说道:“天从人愿,大事济矣。”
当天夜里,张柬之约见姚崇,向他细说了“举大事”的全部计划。姚崇亦十分激动,说道:“恢复李唐皇室,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我辈能担此大任,乃三生幸事。不过,下官尚有所虑。”
“姚相所虑何事?”
“举事之时,乱兵扰攘,玉石俱焚,万一伤及圣躬,我等将是千古罪人。”
“姚相所虑,我亦想过,已让李多祚将军到时严饬部下,只杀二张,不及无辜。不要说皇上,就是宫婢侍女,也绝不会伤及一人。放心吧,这不会是一场流血政变。”
“张相,可一定要言而有信。我等皆女皇陛下一力栽培之人,沫恩匪浅。更何况女皇一生,黾勉为国,造福于民、熄烽火、安社稷、富国强兵、四海晏然,其煌煌功业不在太宗皇上之下。今已老矣,为救李唐,迫其交权,乃万不得已之举。我们可无论如何不能做出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那将会留骂名于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