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骨节渗白,她扶紧桌沿,慢慢挪开一小步。虽青丝整齐束起,然额边微汗惹得那碎碎细发色深了,显得她血气欠足。许是有些紧张,许是有些吃力,她不觉顿住脚步,抬首望向那乳白色的窗子。天光极好,洒得她一脸明光,嘴角不知不觉有弧度轻扬。
待清爽四菜上齐,已近中午,蓝衣男子虚笑向白衣客官,举酒属意:“诶,哪里的话,在下敬李兄一杯。”李沁人推让一下,笑端起杯盏:“承孟兄美意,在下先干为敬。”敛眉微抿一口,李沁人向孟科做手势笑,孟科本就看不惯李沁人做作模样,明着大大方方就将酒悉数灌入了肚中,刚想回那假意客一个明朗的笑,却猛然憋住涌上喉中的酒气。
星眸惊转瞬化为唇畔笑,李沁人语气中似有轻责:“孟兄真是好酒量,也不该这么喝。”孟科睁大滚圆一双眼,直直瞪向他,李以扇轻掩,却有后话:“原来孟兄没喝过酒中仙呐,也怪我没提醒你。酒气伤脾胃,孟兄何必硬憋着,这气憋久了,上出不通,指不定——就往下漏了。”话音未落,孟科已呛得满脸通红,没什么遮挡的,抬首就恶狠狠地钉住眼含笑意之人。李沁人等着他的话,没想到等得一记屁响。笑声先从伙计那儿爆出来,既而折扇刷的展开,掩去李沁人大半张面孔,却藏不住他的笑声:“莫不是孟兄恼我这人不够仗义才岔了气?”
孟科盯着离自己最近的菜,一张脸简直红透了,李沁人眼中戏谑微有敛却,扇骨折折合拢,端起酒盏小抿一口,吩咐小二替孟科添盏清茶,未料孟科自斟了酒,向他摆手一笑“无妨”,端酒微抿了口,赞道:“醇香酒洌,酒中仙?好名字,好酒,方才那样豪饮,真是愚了,全负了这美名。”又皱眉责怪待上茶的小二:“昨晚我明明点了这里最醇的酒,喝起来却不及这酒中仙十一,难不成我付的一金还不够买壶极品?”李沁人吃惊道:“一金?”“是啊——原来在千里香吃饭,也是看客看嘴脸的。”孟科瞟到刚进来的几位顾客,提高了音量。“有这种事?”李沁人略有不满地看向小二,小二机灵地向孟科赔笑:“昨晚来客太多,不知公子姓名,等小的核实了账目,速来回报公子。”孟科逮住小二眼光滑向李沁人的一幕,心中笑讽姓薛的真能演戏,之前还搬出什么金紫光禄大夫的粉饰门面,装得这么能耐,那我奉陪到底便是。李沁人嚼着油爆花生,未再看小二一眼,漫不经心道:“想不到孟公子一介书生,到这他乡陌路,盘缠带的倒是丰厚。”
“此行遥远,来之前家父便让我做足准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是,只是…唉…”孟科有些烦恼,又不免郁闷。
“怎么忽然叹起气来?”
看面前的小碟花生又少了一颗,孟科心中对李沁人的鄙视更深了些,哼,这就是千里香的大老板,每天吃香喝辣的还不够,还抢离我最近的菜,还是我喜欢的花生仁。算了,为了挽回我的钱,孰不可忍?若不是不知道孟科在想什么,李沁人绝对要怀疑他是否是个真男儿——世间竟有如此小家子气的男人!再狡猾的鱼,也会上钩的不是?孟科的思维跳跃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这个垂钓者还不赖,加深了眉间愁恨:“谁想得在这儿宿了一夜,盘缠竟都不翼而飞了,一早起来本待赶路的,路上却连个炊饼都吃不起了。有幸得遇李兄,借得这简单一餐,虽尚可挣些力气,可此去真不知该如何支持,是以沮丧失落啊!”说完这一番话,孟科又垂头叹了会儿气,不闻李沁人答话,复痛心斥道:“什么千里香!明明就是同强盗一伙儿的!半夜三更趁人不防盗走我的赶路钱!早上质问这儿的人却以老板不在推脱狡辩!不过是路见不平维护了些正义气,想不到为虎添翼助纣为虐真有其事!真是可恶至极!所谓天理公道,王法何在!”此一番话说出来,孟科只觉胸中霎时正气满盈,完全不自觉热血得有些过了头——这桌子拍得响的,盘中的花生米被他掌力一震,咕噜噜蹦落了好几颗,直看到周围人聚过来的目光,孟科方有些体悟过来,干咳一声,看向李沁人,那家伙皱着眉,不知是对自己的爆发有所思,还是被自己的粗鲁吓到了。
他觉得,是不是应该再提醒一下他,或者,再刺激一下他,正在纠结该怎么提醒抑或刺激他之时,不妨李沁人抬眸沉声:“想不到孟兄书生意气,也会打抱不平。”眼看着李沁人慢条斯理夹起一颗花生,再不徐不疾地咀嚼起来,孟科的思路断了。李沁人眉目间积郁稍减,却仍是皱眉思索模样,沉声问:“是什么不平事,连你这样的书生都没法袖手旁观了?”
孟科的思路一下了就连上了,脑中数盏灯泡亮起,灵台一片清明。他便将自己如何撞见恶人殴打小孩、孩子何其可怜恶人何其可恨以及自己如何与恶人斗智斗法的光荣事迹添油加醋特别渲染一番,向李沁人细细诉说娓娓道来。本来引人入胜的故事因为实在太长,周围人听不下去,觉得还是盘子里的菜好吃、杯子里的酒好喝,大众的聚焦淡了,孟科却浑不在意,反而越讲越有兴致、越讲越是义愤填膺,双目炯炯有神地对着李沁人,李沁人本想提议越过中间那些不必要的细节,但每每他想提议之时,孟科眼中光芒一下便如星光盛放,使他很有些恍神,这样拖拖拖,当他终于试探性地问了句“快结束了么”,孟科一顿,深深地看着他,几乎想握住他的手了的恳切模样:“快了——我讲得太罗嗦,你没兴趣听了是吗?”李沁人握紧筷子,不太自然地伸往孟科身下,孟科的目光随那筷子落定在最后一颗花生上,再随那筷子落定在李沁人的嘴旁,李沁人细嚼慢咽着,扫了眼目光愁怨的孟科,孟科目光中愁怨更深了,李沁人还以为他是为自己对他的豪情义举不甚感兴趣而难过,便宽慰道:“没有,讲得挺好的,很具体,就是……”孟科有些郁结地点点头,却没听李沁人的后话,顾自侠义了下去。又一波客人走了,孟科敲锤定音的一瞬,李沁人才理解了孟科所说的“快了”二字的含义。
听得有些头晕脑涨,他略过孟科向他投来的满怀期待的目光,缓缓道:“所以,就是,你救助了别人,不料恶人报复回来,偷走了你的赶路钱?
“对!”孟科真心感叹,“这么悲催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找人没找到,回家都成了问题。”扫过桌上不多的吃食,他忽而望向李沁人,面露忧色:“这人生地不熟的,你一走,我还能找谁呢?我连炊饼钱都没有啊…”
“我是不是应该,”李沁人微垂眼帘,缓缓道,“帮帮你。”
孟科深吸一口气,点首如捣蒜。
李沁人扫了眼孟科,顾自惑道:“可是,我怎么帮你呢?”
当然是给钱啦笨蛋,真是——虚伪!孟科压下心中深深鄙视,恳切道:“他乡遇故知,他乡遇恩人啊。李兄,你真是…太好了!我只想问你借些回乡的路费,李兄识得那个什么金光大夫,想必也不会吝啬这点小钱。对了,兄台何不留个信址给我,他日捕得机会,也好访谢不是。”
李沁人微笑着慢慢首肯,呼小二来,更添菜色。抿酒间,不防孟科探问:“那个…能不能…再来一碟花生仁啊?”他放下杯盏,看了会儿卖着笑的孟科,手中扇骨轻敲,朗声吩咐柜台:“再来一大盘爆炒花生,加足分量。”孟科眼中光芒转瞬而息,李沁人收之入眼,觉得那笑终于有些个真心实意了,却不知孟科有一忽儿的晃神,觉得面前之人虽是个贼头头,倒还有些人情味儿,而且这样笑起来,也当得起“明爽”二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