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远山青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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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四十八、流火

七月,流火,天干物燥,几星摩擦烧掉城南大片的民宅,失所者众。西北干旱报急,赈灾粮未筹,沿海风波肆虐,淹去百余人命,另有禽畜作物折损,不计数,天又降石雨于西南山地。农事不尽意,草寇多动乱,南宋小朝廷分粮饷于民,欲减军供以资万民,然上下机构尾大不掉,借朝廷旨意“义正”削下肥肉的官吏不在少数——官官相护,环环相扣,难以清剿。

天下不太平,庙宇内也是风波才定、又被惊拍起——继朝中大臣互相举证倾轧之后,御史中丞丁自成被自己的大儿子检举揭发了一桩桩罪事,震动朝野。丁自成即刻被交付廷尉审讯,而在所有物证人证面前,于这个花甲之年、两鬓斑白的老人而言,最无情的莫过于自己的亲儿子就那么站在自己跟前,铁面冷眼地列举出他曾犯下的罪过。

审讯的廷尉听着,都渐渐噤不做声,谁想得一贯被交赞公正严明的御史大人竟有这么不堪的过去?这样一个人能升入司法之列、并且跃居首脑,世道真是黑白颠倒了!谁又想得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五从军官竟然是御史大人的长子、他还竟敢出列殿前数说出丁家种种劣迹以求上严惩不贷!这大义灭亲之豪举,快哉?然哉?

农历六月十一,宜杀伐,丁自成与儿五人临刑于市。因检举协助得力,上特赦丁氏株连之罪,只是除丁成皓以外,丁家男丁皆因屡次越规触律、无视法度获了死罪。法场外,丁家的妇女哭成一片,二夫人与四夫人害怕得抱成了一团,不敢看那刀起刀落,另外几个女人哭哭啼啼地喊着作孽,丁家真是倒霉出了这么个…后面的话自然不敢说明了,丁成皓就站在一边,看着血溅一地,只觉肮脏恶心,再看那些女子擦鼻擤涕、偷窥法场的姿态,只觉忸怩非常。直至他冷眼走了,她们才放声尖叫起来,不知在痛哭自己的丈夫儿子,还是在诅咒无动于衷、残忍走开的丁成皓。

目睹了这一幕的老百姓,有骂丁家活该、自害自死的,也有摇头说太绝了不该的,但无一例外的,全都是唏嘘不已。

一时间,街巷里,对丁家大少爷的议论不断,说好或是说坏,传到新晋的御史副史耳朵里,丁成皓都毫不为所动。

上本欲让他代父行职,以示奖赏,却被他婉辞了——

大殿上,众目睽睽之下,丁成皓仰视龙首,在一些臣子听来不卑不亢的陈辞,在大多数人眼中,却是狂徒的放诞之词,甚是无礼:“蒙圣上体恤,丁某愧不敢当!只是无功不受禄,臣一个武夫,哪能担当此任!不过若是陛下不嫌弃,臣愿在御史副职上协助未来的御史大人,只希望能替父兄戴罪立功!”

皇帝年轻,欣赏丁成皓的率性与胆识,恩准了。朝堂之下,重臣们颇有微词,无奈白白便宜了一个五从的莽夫,让丁家一个败子身兼了要职。

无论是朝堂后的非议,还是民间的窃语,各种议论声对丁成皓来说好像隔墙弹回一般没有压力,他新晋副史之位,而御史要职被争夺仍没有合适的人选,于是名义上的副史实际代理了御史要务——他头一次为案前的公文忙得焦头烂额——这些同他喜爱的兵书策略不同,他终于意识到,他跨入了更深的暗河——不得不与龌龊卑鄙之流相处,又不得不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亮起鲜明的旗帜,以示自己尚未同流合污。

真累啊…同在营帐中因作战失利而难眠一样,他瘫在书房的靠椅上,疲惫充满了血丝缠绕的眼。还有那些小鬼的声音…他坐的椅子,从前一向是威严独断的父亲坐的,他还没有习惯。他需要一壶酒,一条毯子入眠——可是为着早点适应突然降至的变故,他坚决地拒绝了这些。

在战场上,他适应了与死亡为伍;在这家中,他迟早要适应所有这些因他而起的事端——这比打仗要复杂的多,但他知难而上,没有丝毫犹豫,半分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