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但如此,刘安造反的意志还不坚定。刘安某次把他的中郎将,也是资历最深的老部下伍被叫到内室,先是沉默了半天,而后腻腻歪歪说些不着边际的空话,伍被摸不着头脑。刘安终于开口道出真实想法:他想起兵造反。
伍被吓得扑通跪地,哇哇大哭,“王爷怎么出此亡国之言!当年伍子胥谏吴王,吴王不听,伍子胥说,“我看到有一天麋鹿在姑苏台游荡”,老臣我也看到王宫变成一片瓦砾,荆棘丛生,朝露湿衣了啊王爷!”
刘安听得气儿有些不顺,叫你来为了出谋划策,又不是让你说这些的。
刘安把伍被的父母囚禁了,以示惩罚,同时也是当作人质,防止伍被这个反对者跑掉。
三个月后,刘安又把伍被招来,看看他是不是还那么嘴硬。
伍被还是哭,“当年,高皇帝布衣出身,最后立为天子,那是因为秦朝乱用民力,该亡。王爷你只看到高皇帝得天下容易,怎么没看到三十年前的吴王刘濞。刘濞国富兵强,谋划周全,举兵西进,只到了梁国便兵败身亡。王爷这是为什么!刘濞逆天行事啊!王爷你手下的兵力还不如刘濞的十分之一,当今天下比刘濞之时安宁万倍。王爷啊王爷,你就听我一句劝,息了这个心思吧,你这是要抢在我们前头死啊王爷……”
伍被一把鼻涕一把泪,刘安也跟着哭了,俩老头子对着哭。
刘安起身把伍被扶了起来,造反的念想算是暂时断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没几个月,淮南国又出了一桩案子。孙子闹事了。
刘建恨叔叔刘迁,暗中组织了一帮人想刺杀他,这样他爸爸刘不害就有机会做淮南太子了;后来这件事被刘迁知道了,刘迁为报复,不止一次折磨凌辱刘建。一家人内部闹得一塌糊涂,刘安的家庭教育真是不敢恭维。终于有一次刘建忍无可忍,一封告密信送到长安:淮南太子刘迁曾两次试图谋害长安使者。刘彻特事特办,要求廷尉署优先处理这一案子,和上次一样,河南郡配合廷尉署办案。
河南郡来人把刘建请了去配合调查,刘安不知道为什么,也不好阻拦。刘建将上两次中尉段宏来淮南,刘迁和刘安准备密谋刺杀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河南郡将案情进展报到长安廷尉署,案情重大,廷尉署报给刘彻,刘彻批示逮捕淮南国太子刘迁,特别命令淮南国中尉配合廷尉署实施逮捕。皇帝明令下达,廷尉署和河南郡的相关人等感觉有了底气,不用像上次那样畏首畏尾,抓刘迁那么费劲。
刘安也已经得到消息,刘建把刘迁卖了,长安已经来人抓刘迁了。
这是长安第三次派人来淮南国了,狼来了也不过三次。
刘安很清楚刘迁犯的是什么事儿,一旦被抓走,必死无疑,自己也跑不了干系。刘安又决定鱼死网破了,他用力下了下决心,造反!
造反都这么被动,累不累啊刘安大叔。
刘安又把伍被叫来了,他想为自己寻求心理上的支持。
刘安又是倒背着手半天不说话。
“你觉得如今天下,是治世,还是乱世?”刘安问。
“治世。”
“何出此言?”
“臣观如今汉廷,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序皆得其理,皇帝崇古,风俗纲纪健全,商贾流通天下,道路畅行无阻,四夷宾服,匈奴退让,虽不及上古太平,但称之为治世不过分。”
刘安脸现愠色,许久不说话。
“你对大将军卫青这个人怎么看?”刘安又问。
“臣有一个朋友叫黄义,跟随大将军打匈奴,他对我讲,大将军对所有同僚,无论高下都是彬彬有礼,对士卒如亲人,大家都愿意为他去拼命。大将军骑术高明,武力绝人,号令明晰,每逢交战都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士兵们睡着了,他才会休息;找到水源了,他才会喝水;士兵们过河了,他才会过河;上边赏下来的钱物,大将军一点不留,都送给下边的将士们。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
“我本以为汉廷众卿都是沐猴而冠,没想到还有如此绝色人物”,刘安感慨地叹了口气,“不过也就卫青了,剩下的除了汲黯是个硬骨头,至于公孙弘之流,挥挥手就可以解决。”
刘安不知道哪儿来的豪气,开始指点风云了。
“你之前和我说,当年刘濞起兵是错的,现在还这么想吗?”
“刘濞就是错了,他逆天而行,败了也是应该。”
“刘濞,哼,刘濞知道什么叫造反。绝成皋之道,天下不通,成皋那么重要的地方,他不去占,还想造反。我把成皋、轩辕、伊阙、武关都占了,中原只剩下洛阳一座孤城了,得洛阳得天下半。到时我距三川之险,招天下之兵,你觉得如何?”
“臣…”
“问你觉得如何!”
“王爷…你…”
“说!”
“哎……王爷非要我说,我就说说我的一点想法吧。王爷想起兵,最好假造舆论,引发诸侯和长安的矛盾,到时再派人去各国游说,说不定还有成功的机会。”
“说得不错,不过我也不至于这么麻烦。一旦我们起兵,刘彻必然会派卫青领兵来打,这边先和廷尉署的人拖着,我派人混到卫青身边,刺杀他。就这么决定了,你下去吧。 ”
伍被下去了。他去了一个刘安永远也想不到的地方。
刘安决定派人假传消息,说南越国北上入侵,这样他就有理由起兵了。但是刘安有个最大的顾虑,他怕淮南国政府成员不听他指挥,毕竟这是造反,于是想把这些人都处理掉,消除阻力。
刘安和刘迁商量,把丞相以及年俸两千石以上的高级官员都招来杀掉。
只有丞相一个人来了。
其余的要么跑了,要么找理由拒绝,比如淮南国中尉说,他奉命配合廷尉署办案,不能和王爷见面。
看来大家早就闻到味道了。
刘安和刘迁傻眼,这还能起兵吗?这些人随便哪一个去长安使者那里说点什么,后果不可想象……
刘迁崩溃了,他拿着剑想抹脖子,怕;想刺入自己胸膛,怕。哐啷剑脱手,刘迁瘫在地上。
刘安在犹豫,还要不要起兵,能不能起兵,要不要把丞相杀了……
刘安没杀丞相,他觉得只杀丞相一个人根本就没意义。
淮南国高官谁也没去告密。
伍被去了。
伍被把所有的内幕都说了,从许多年前淮南王有不臣之心到如今准备起兵,包括他自己做过些什么都没有回避。
伍被知道这一去恐怕连自己也会搭进去,他还是去了。伍被不是把刘安卖了,卖不卖刘安最后都跑不了一死,他只是想避免一场动乱。
廷尉署来人感觉事态紧急,来不及向长安请示,就地从河南郡调人,毫无征兆地把淮南王府包围,将包括太子刘迁和他母亲在内的所有能抓的人都抓了。刘安他们没敢动手,皇帝只说了可以逮捕刘迁,没说刘安,这是一位王爷,不能随便碰。怎么处理刘安还是要报上去让皇帝决定。
后面就简单了,廷尉署如今的老大可是张汤,职业审案专家。抓来的这些人让他们一路咬下去,但凡能扯上关系的先抓起来再说。刘安是没跑了,后来又咬出来一个,衡山王刘赐,刘安的亲弟弟。
先被咬出来的是一个叫陈喜的江湖人物,陈喜是刘孝的门客,刘孝的爹就是衡山王刘赐。一路这么扯下去,不留神又扯出来一个大人物。刘赐和这个案子真不能说没关系,刘安在早些时候确实就造反的事情和刘赐商量过,当然只是口头上的。这也被查出来了。
刘彻招来一群人商量怎么处理刘安和刘赐,中间过程就省略了,结果根本不做第二猜想:全-都-死。
伍被这个人刘彻是想留下的,因为他文笔很好,刘彻好这一口。刘彻找张汤商量,说这个伍被是主动自首的,要不要从轻处理?
不行,他自首晚了,自首前已经为刘安出谋划策了。
好吧…不行就不行吧。
刘彻的近臣严助被查出来和刘陵有牵扯,收过她的钱,也是被张汤判了死罪。刘彻也想把严助留下来,因为严助的文笔也很好。
不行,谁让他是近臣,近臣结交诸侯本就不应该,杀一个给后世立榜样。
刘彻很无奈。杀吧杀吧,你是法官你说了算。
刘安自杀了,刘赐自杀了,刘迁,刘陵,刘孝……被杀了。刘安和刘赐俩人座下的大臣、门客、幕僚,以及牵连到全国各地的黑白两道人物,乱七八糟各色人等,几万人掉了脑袋。当然这里面包括很多无辜的被株连的家人。
这就是整个淮南王刘安造反案。刘安没发一兵一卒,没杀一个人。
但是他死了,几万人陪着他一起掉了脑袋。
这是汉帝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场悲剧,不算是冤案,但是是悲剧。这场悲剧有时代背景,有刘彻的原因,有刘安自己的原因,该说的前面都说了。这里只提一点题外话,教育孩子的问题。
不管用哪种方式教育他/她,一定要让他/她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是爸爸妈妈可以帮你摆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