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汉王朝
1775900000057

第57章 纯真年代:改变的年代

竟然还有想造反的,看来始终有人不死心啊。

好吧,我让你们先死死心。

我立太子,这个皇位是我下一代的,你们该安生了吧。

按传统太子立嫡长子,刘彻是有嫡长子的,卫子夫生的儿子刘据。就他了,不管是不是太子的料,先立了再说。

刘彻宣布立刘据为太子,大赦天下,给老百姓送吃送喝。当然那个例行的三让程序是免不了的。

一个大将军,一个皇后,一个太子,卫家的势力以刘据为核心达到空前的高度和强度,还要算上一个霍去病,大汉帝国第一家族光芒四射。

刘安说汲黯是个硬骨头,公孙弘挥挥手就可以搞定。他没说错。不过他说的是刀子砍到头顶上时俩人的反应,是在战争状态下,可惜当时国内是和平年代,所以刘安这话---虽然二千年来被无数人引用、演绎、发挥而证明其自己的某些观点---是建立在假设基础上的,是毫无意义的说对了的废话。

当然这不是轻视硬骨头的人,硬骨头的人是需要崇敬,也是应该被崇敬的。但问题是,现在没有万恶的敌人给你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儿,是不是硬骨头根本就无所谓,至少对刘彻来讲,他觉得谁不错谁就有前途,不会管是不是硬骨头,比如公孙弘,从来没人说他是硬骨头,公孙弘的老骨头确实不硬。但是公孙大爷一样可以做丞相,还封了侯,平津侯。封侯拜相啊,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汲黯和公孙弘俩人风格完全迥异,我费了半天劲也没找到什么共同点,无论从广度还是高度上都没有。

汲黯老家在濮阳,今天河南濮阳。汲家乃世家大族,上溯到春秋时期就有祖先是卫国重臣,秦朝时他们家也有人做官,到了汉朝更有,汲黯的父亲就是景皇帝时期的部级干部,汲黯的出身是非常好的。借着父亲的关系,汲黯在景皇帝时期进入太子府,给太子--就是刘彻做老师。

汲黯老师很严格,学生刘彻很害怕,这个害怕不是讨厌地害怕,是尊敬地害怕,因为汲黯老师人品极好,学问极好,极有责任感,不由得让人不尊敬。刘彻做太子时害怕汲黯,做皇帝后还是害怕,做皇帝十几年后还是害怕。刘彻在厕所响应自然的召唤,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儿,把卫青叫进来,俩人可以伴着袅袅臭气商谈军国大计;公孙弘有事儿来,刘彻穿着拖鞋大裤衩接见他;汲黯要来刘彻就不敢这样了,连滚带爬,换正装,戴帽子,坐正堂,清清嗓子,才敢让汲黯进来,有一点不庄重,汲黯就是一顿训,老师训学生的口气。刘彻当然不想被训。

当年闽越进攻东瓯国,刘彻让汲黯去看看,汲黯走到今天的苏州悠哉游哉又回来了,回报刘彻说,越人打架打几百年了,干吗要管。让我去看看,他们面子也太大了吧。

汲黯当时的官职不过是谒者,年俸600石,离九卿部级还差很远。

汲黯反对刘彻打匈奴,他提倡继续和亲。无奈他一个人声音太小。

看情形汲黯是个老派人物。他确实是,连他做学问的方向都是《老子》,许多年前大家都谈,如今没人再谈的东西。

汲黯有个偶像,袁盎。

袁盎性格里最大的一个特点是胆大,什么话也敢说,什么事也敢做。汲黯以袁盎为行为榜样。河内郡失火,烧了一千多家,刘彻让汲黯去看看,汲黯去了回来了,回报说,河内郡老百姓房子建得太密,一烧就是一片,这个事情随便找个人就能处理。不过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河内郡因为水旱受灾的老百姓一万多户,所以假传圣旨,开仓赈济。治我的罪吧。

矫诏,但是没做坏事,可以不罚。但是这种歪风邪气不能助长,大家都去矫诏那还了得,所以还是要象征性地罚一下:你别在长安了,放你去外地做个县令吧,荥阳,中原大县,如何?

县令?你也好意思说出口。老子不做,走了,回家种地去。

回来吧回来吧,别做县令了,中大夫做不做?

中大夫啊,中大夫可以。

当年袁盎在长安做不长,汲黯一样,说话太直,刘彻听多了也受不了,中大夫做没几天,又外放,做东海郡太守(鲁南、苏北)。太守级别很高,汲黯没闹情绪,去了。

汲黯连行政方式都是老派作风,跟当年曹参一样,招了一批干才做手下,事情全让他们干,自己足不出户静养身体,偶尔签个字。仅仅一年时间,东海郡面貌大为改观,刘彻又把汲黯招回来了,做主爵都尉,中层干部,但刘彻特批九卿待遇。这是汲黯一生的最高职位。

这个时期(刘彻即位第二个10年),汲黯和公孙弘,张汤成了同僚。汲黯看不上这俩人,他说公孙弘虚伪逢迎拍马屁,说张汤刀笔小吏充打手。

如果站在汲黯角度看,公孙弘确实逢迎拍马屁。我们前边说了,公孙弘做事情非常认真负责,刘彻交待下来的事情,公孙弘尽全力去做,最后得出几个结论,让刘彻选,刘彻说怎么做,公孙弘从不反驳。这和汲黯完全反着来,汲黯是能反驳的全反驳。

汲黯似乎有些心理洁癖,他以光明磊落自居,也容不得别人有阴暗面。

汲黯和公孙弘等高级官员商量事情,商量出结论来,由公孙弘负责报给刘彻。可惜公孙弘到了开口的时候就不那么说了,因为汲黯得出的结论几乎都是和刘彻针锋相对的,公孙弘改了,顺着刘彻的想法讲。这么搞的次数多了,汲黯感到极度不爽,在一次朝会上,汲黯当着刘彻和百官的面,对公孙弘发难:齐国人自古狡诈无情,公孙弘和我们商量好的事情,报上去的时候全变了,出尔反尔,这是不忠,陛下你得治他的罪。

刘彻问公孙弘,有这么回事吗?

公孙弘面不改色,答道,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忠的,不了解我的人都认为我不忠。(夫知臣者以为臣忠,不知臣者以为臣不忠)。

汲黯的诘难有些无聊,公孙弘的回答更无聊,还是看上去很有深度的无聊。

刘彻哈哈一笑,公孙弘这个回答,明白的人自然会明白,不明白的也没必要明白。

刘彻当然是明白人。公孙弘还是公孙弘,汲黯还是汲黯。

刘彻把公孙弘扶上来,为的就是希望老头儿能帮他说话。汲黯这样的人,刘彻不可能把他提到更高的位置,否则会碍事;但是不能没有,否则会迷路。

汲黯没出气,感觉很不爽,继续对公孙弘发难。

又是一次例行朝会,又是当着刘彻和满朝高官的面,汲黯告公孙弘的状。其实不该叫告状,应该说是汲黯找事儿。

汲黯说,公孙弘官居三公,俸禄多的是,他还盖麻布被子,吃素菜,太虚伪了,这人心里肯定有诈。

说汲黯有心理洁癖一点不过分,公孙弘不管是不是在作秀,也不碍他什么事儿啊。

刘彻问公孙弘。他又想听公孙弘怎么解释。

公孙弘答,汲黯说的对。九卿众位和我关系最好的就是汲黯,今天当庭给我难堪,不过他说的对,说到了点上,我是在沽名钓誉,位在三公,盖布被吃素菜,有损汉官威仪,汲黯说的没错。没有汲黯这样的忠臣,陛下哪有机会听到这样中肯的话?

和上次一样的结果,汲黯还是汲黯,公孙弘还是公孙弘,刘彻笑了笑。大家都是明白人,不需要再多说什么。汲黯说再多的这样的话,永远都是这个结果,只要公孙弘还在拼老命维护刘彻。

不过公孙弘这两次对答还是很有水平的,很有打太极的味道。

公孙大爷很不容易,养猪出身,七十老朽,混在连卖大饼的都是谁谁后代的长安城,到处受排挤。他能依仗的就是刘彻了,不得不拼命,拼命的同时还要小心,不可以犯任何错误。刘彻这个人,爱与不爱一线间,爱的时候可以一年升四级,不爱的时候让你全家上断头台。谁都可以嚣张,公孙弘不可以。

公孙弘在长安的人缘还是很好的,他也喜欢说笑话扯闲篇,平日也不像在朝堂上那么严肃。公孙弘在丞相府开了一个客馆,招待那些没有资格上朝堂的人们,给他们一个议政的机会。公孙弘盖布被吃素菜,有作秀的成分,他自己也承认,不过也是真实写照,因为公孙弘确实没什么钱。他的俸禄绝对够他锦衣玉食,但是他借人,施舍,资助没着落的京漂们,包括开丞相客馆,都是自己掏钱,剩给自己用的,就是点零头。

做官、做事、做人,公孙弘都是高手;汲黯也做官也做事,但他把做人放在首位,他想在历史上留下完全正面的一笔,他做到了。

公孙弘行事有个原则,你不犯我,一团和气;你若犯我,背后捅刀。比如那个纯粹的学者董仲舒就挨过公孙弘的刀子,公孙弘提议刘彻让董仲舒给心理有问题的胶西王刘端做丞相;比如他领头说要杀主父偃。

这些事情,不论当时的人,还是后世的人---尤其是后世人,包括今天的人,是很反感的。其实这又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孔子说以直报怨,他没说有怨不报,有怨不报的那是佛。公孙弘不是佛,不是圣人,他不过是在以怨报怨,每个人天天都在做的事情,没什么需要气急败坏去指责的地方。公孙弘需要维护自己的形象,也要顾及刘彻的想法,所以他不可能在明处从正面以怨报怨,他只能从背后下手。话又说回来,你不去招惹公孙弘,他也不会暗着去修理你。汲黯对公孙弘多次发难也是在以怨报怨,但他是明着来的,反而大家都说好,不知道这都是何道理。

公孙弘因为这一点点人品上的问题,挨了不少骂,挨过他刀子的人,都恨他,司马迁和班固把这事写到了书里,后世的人稀里糊涂也跟着恨。可是那些借公孙弘钱的人,受过公孙弘接济的人,那些京漂们,丞相客馆的读书人们不会恨,他们感谢公孙弘。

应该感谢公孙弘的远不止这些人。

公孙弘做丞相后,刘彻曾颁布一道诏书,说要加强精神文明建设。但是诏书内容很空泛,只说要劝学兴礼,没什么辅助条款。公孙弘借此机会向刘彻上了一道奏章:博士们除了日常的咨询顾问工作,还应多一项职责,教学生。请为博士们设置弟子50人,给这些弟子以优惠政策,学成后按照成绩排名,可以分别担任郎中、掌故等低级职位。

刘彻批准了。

不能小看这道奏章。

不仅仅是一道简单的奏章。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这些博士弟子便是太学生,由最初的50人,发展到100人,乃至30,000人,后来的国子监便是太学的延伸。太学是中国两千多年来的最高学府,也是干部学院。这是中国历史第一次从国家高度兴办教育,从此后读书人可以安心读书了,他们有了终极追求,京城太学。

读书人做官,从公孙弘始。

后世的读书人们,十年寒窗求功名,除了拜天地君亲师,还应该多拜一个,公孙弘,他是读书求官这一行的祖师爷。

今天考公务员的各位,临考前给公孙老爷爷上柱香,他会保佑你过线。当然过线后的事情公孙爷爷不管。

公孙弘之前的帝国诸丞相,都是以侯爵身份担任丞相,封侯拜相,先封侯再拜相。非有战功不得封侯,萧何、陈平、王陵、曹参、张苍、灌婴、申屠嘉、卫绾、周亚夫、窦婴,要么是开国元勋,要么是战场上拼出来的侯爵相位;陶青、刘舍、许昌都是继承先人爵位,军人后裔。换一个说法,公孙弘之前的帝国政府,火药味很浓,是军人政府;而公孙弘之后,史书原文记载,“自此以来,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文人治国,一直到今天。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想不用,也不需要任何评价吧。

公孙弘开创了一个时代。

汲黯不属于这个时代。

汲黯喜欢的那个时代,后世安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词儿在上面,休养生息,黄老之治,文景之治,与民清静……

那个时代,大家不论级别高低,说话喜欢直来直去;那个时代,大臣和皇帝可以称兄道弟,大臣可以守着皇帝打架骂人;那个时代,大家都很清闲,每天就一点例行的公事;那个时代,丞相和最低级的郎官可以泡在一起喝酒唱歌;那个时代,丞相可以不识字;那个时代,大臣可以当面骂皇帝水平太差;那个时代,大事小事都是丞相说了算,皇帝懒得插手,皇帝有事情,找人开会商量着来;那个时代,大臣们不用担心哪天皇帝会杀掉自己……

这是大汉帝国的纯真年代,也是中国历史最后的纯真年代。

汲黯曾经当着满朝官员对刘彻说,你这个人,外施仁义,其实内心贪婪(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刘彻怒极,拂袖而去。大家都担心汲黯的小命,刘彻消气后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这个汲黯从来都不知道给我面子。

严助(庄助)还没死那会儿,刘彻曾经问过他,应该怎么评价汲黯。严助答道,让汲黯去做普通的公卿士大夫,不会比别人强多少;但是如果让他做托孤重臣,他一定会竭力辅佐,誓死忠诚。

刘彻点点头同意:对,古有社稷之臣,汲黯便是今天的社稷之臣。

袁盎当年说过,社稷之臣就是可以和皇帝和国家共存亡的人。

汲黯说话那么难听,他是想把他的学生刘彻留在纯真年代,可是刘彻更喜欢公孙弘的说法。

公孙弘说,做皇帝的最怕不广大,做臣子的最怕不俭节(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前半句替迎合刘彻并吞八荒之心,后半句针砭时弊。这是刘彻听着最受安慰的话,刘彻心里始终有个结,连续对外战争,扩张领土,广大则广大矣,却是对祖先的一种背叛。公孙弘的话让他减少了许多纠结。

汲黯说话再难听,刘彻也不会怎么样他,汲黯是他的老师,也是旧帝国的代言人,刘彻需要这么一盏灯。但是从这个角度讲,汲黯永远只能做背景,能登上前台,做导演刘彻的第一主角的,是公孙弘。

汲黯代表过去,他告诉刘彻,帝国本来是什么样子;公孙弘代表未来,他告诉刘彻,帝国应该是什么样子。

公孙弘知道进退,淮南王刘安一案结束后,公孙弘向刘彻上书,说在我任上竟然发生这么重大的案子,我这个丞相不称职,让我辞职吧。

刘彻说,你留下吧,我遇到你这样一个人不容易。

公孙弘留下了,八十岁时死在丞相任上。他自己掏钱建的丞相客馆,被继任者用来养马了。

公孙弘可以代表未来吗?

一百年后,刘彻的后代子孙想从帝国历代重臣中选一个人,树立为群臣楷模。萧何、张良、陈平、曹参、周勃、周亚夫、贾谊、晁错、窦婴……这些曾经叱咤一时的人物全部落选,当选的是公孙弘。

汲黯也落选了。大概因为汲黯是一个愤青,但他是一个也敢说也敢做,真正的愤青。他对皇帝说,你很贪婪;他对皇帝说,你用人跟堆柴禾一样,后来者居上;他对皇帝说,你把天下搅得不得安宁。

后世有言官,敢骂皇帝的人也不少,但是都像预先设计好的台词和剧情,缺了汲黯一般的真性情。

汲黯是帝国纯真年代的最后一位守望者,千帆已过,那道窗帘却永远被拉上了。

纯真年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