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日虽温暖如春,但坐在新建的署衙里,曾国藩总觉内心无比空旷、凄寒,随之也觉病情加重,肝区阵阵疼痛,头晕目眩,两脚麻木,失眠,恶梦不断。他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人世了,想着要交待点后事,于是赶紧写信给李鸿章。想到李鸿章,心里宽慰多了,他庆幸自己有这么个可以接班的学生。这几年他的事业都由李鸿章接过去了:湘军裁撤了,腐败了,李鸿章的淮军成了支持清朝的顶梁柱;自己打不过捻子,由李鸿章战胜了;天津教案自己弄得物议沸腾,而李鸿章却将此案完满了结;洋务事业自己仅仅开了个头,而李鸿章正在大举进行。这样看来,李鸿章真可以算得上是个合格的接班人。“青出于蓝胜于蓝,学生胜于老师,这正体现老师识才育才的本事,若是学生总是不如老师,一代不如一代,事业还怎么前进呢?”当跟前出现对李鸿章的非议时,曾国藩总用这句话制止。他这不是借此自慰,心里也真是这么想的。他也佩服李鸿章。他虽对李鸿章的过分热衷功名利禄有些看法,但也总是宽容的。
李鸿章接到老师的信,尤其读到“此次晤面后或将永诀,当以大事相托”时,深恐老师或有不测,不能见上最后一面,将成终身憾事,便不顾年关已近,百事丛杂,冒着严寒,长途跋涉,由保定赶来江宁。
师生见面第一件事是进一步会商幼童出洋之事,认真推敲细节,再度联衔上奏,强调这是徐图自强的根本大计,中华创始之举,务必让朝廷重视,以达预期效果。李鸿章根据老师的指点,未经文案,执笔立就。曾国藩看了这二千余字的奏稿,条理缜密,文笔洗练,心里很是高兴,仅改数语便让李鸿章亲自带去呈递。
稿子拟好后,曾国藩兴奋地同学生讲起往事,归纳自己的人生教训,最终向李鸿章交待了两点,让他切记。一是湘军裁撤之事,他自认自己顾虑太多,湘军攻战十几年之久,金陵克捷后,慑于各种压力,竞至于解散了亲手建立的军队,自坏长城,寒了将帅的心,等于实际上的自杀。湘军众将飘如秋叶,而自己也成了剪翼之鸟,以致“剿捻”无功,备受挫辱。幸赖李鸿章所建淮军,攻灭了捻军,成就了大事。他让李鸿章切记自己的教训,当今八旗、绿营再不可恃,保太后、皇上之安,卫神州华夏之固,全仗淮军。今后,准军有被议论的那一天,千万不要像老师那样,畏首畏尾,只可加强,不可削弱。
乱世之中,手里的军队切不可放松,于家于国都是如此。
第二点让李鸿章切记,即数十年办事之难,难在人心不正,世风不淳,而要正人心,淳世风,实赖一二人默运于渊深微莫之中,使其后来者为之应和。他说自己与李鸿章的关系正是这样,自己先正己身,同时培养后人,把这些人作为“种子”,期待这些后人开花结果,应现承前启后,天下应和之目的。所以,他希望李鸿章要早些下手,以一身为天下表率,多多培养“种子”,种子绵延不断,天下应和,世风自然改变。
李鸿章顺着曾国藩的话说下去,想请教曾国藩,哪些人可作为以后培植的“种子”。曾国藩似乎不想交待,思考良久,认为再不说怕以后永无机会。于是才说,海内第一号人物当属左宗棠。说他雄才大略,待人耿直,廉洁自守。李鸿章听了感到不解,因为曾、左七八年不通闻问,外人都说他们有矛盾,为何老师竞说他是第一号人物?曾国藩说,左宗棠与他争的是国家大事,不是私情,左“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正是他的长外。李鸿章听了,连连点头。曾国藩认为左宗棠之后当数彭玉麟,此人光明磊落,嫉恶如仇,淡泊名利,重视情义,是天下的奇男子。其次是郭嵩焘,其人之才,天下难有其匹者,而且非书生之才,将来会有发展。再往下数如刘长佑心地端正,沈葆桢很有能量,但心地狭窄。
而后,他们又议论了办洋务之事。曾国藩强调洋务怎么办都好,但一定要抓住一点不放,就是冯桂芬说的:“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
由于春节将近,年关临近,李鸿章不得不辞别曾国藩赶回直隶。同李鸿章长谈之后,也许是兴奋过度,他的旧病复发了,头昏眼花,耳鸣不止,一连几天不能开口说话。直到大年三十,江宁城的衙门、商号和有钱人家的大门口张灯结彩、楹柱上旧桃换新符,秦淮河更是热闹,红男绿女,画舫丝竹。或许是节日气氛的冲动,曾国藩才感到身体轻松了许多。大年初一早上,他接受了江宁文武的祝贺。第二天他又到退居江宁的老友吴廷栋家拜年,同吴廷栋兴致勃勃地谈经论道。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来到了元宵节。这个元宵节,是曾国藩度过的最后一个元宵节了。曾国藩清楚地记得,正月十四是道光皇帝殡天的日子。曾国藩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永远都不会忘掉道光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每年这一天都要为之烧香行礼。这一天,他勉强行了三跪九叩大礼,觉得十分疲倦,刚一坐下,眼前便浮现二十三年前那一天的情景来。那年自己是三十九岁,礼部右侍郎,二品大员。也是正月十四日,早晨起来正要赶赴穆相穆彰阿的家宴,部里忽传他去圆明园,说是皇上要立太子了。曾国藩听了大吃一惊,他知道皇帝立太子是什么意思,大清朝秘密立储,立太子即是太子登极,也就是皇帝龙驭上宾了。曾国藩还想最后同道光见上一面,赶紧备马前行。然而马车刚到圆明园,便听到一片哀哭之声,他知道再也见不到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皇帝了。道光驾崩,咸丰继位,接着是罢黜穆彰阿,清查穆党。他虽是穆的得意门生,但因穆在得意之时,门生很多,并未一一清算,所以没有牵连到他。然而,道光死后,穆彰阿被罢,咸丰不信任他,也无人替他说话,使他以后办事处处碰壁。每至事机不顺,尤其咸丰、慈禧不时对他进行冷遇、打击之时,他更加思念道光帝和穆彰阿。
一晃二十三年过去了,自己虽然在疆场上、在官场上搏击、沉浮,救了大清王朝,官至极品,地位、名声都无以复加了,但是,对于大清皇朝来说,自己始终是个外人,仍未取得朝廷如道光那般的信任。尤其在功成之后,他反而觉得朝廷对他的猜疑更加严重了,朝中大臣也对他妄加诽议。最近的几年简直成了过街之鼠,人人喊打。孤立无助、冷寂萧瑟,使他感到冬日愈加阴寒、荒漠,万念俱灰。“剿捻”无功之时,他就想到辞官归隐,只是感到“无善退之法”,预料到以后官再做下去,将“日趋日下,徒为有识者所指摘”。天津教案之后,果然遭到前所未有的羞辱,弄得肝病、眼疾、肾虚、疝气、头晕病、失眠症一起发作。
正月二十三日(3月2日),曾国藩正与人谈话,突然右脚麻木,好半天才恢复。二十六日,他要到城外迎接前河道总督苏廷魁,苏廷魁也是他当年在京师切磋学问的老朋友。在路上,他突然口不能说话,只好回府。
二月初四日(3月12日)是他父亲曾麟书去世的日子,他早早起来在父亲的牌位前行祭,因病情加重,已不能下跪。匆匆祭罢,叫人扶他去签押房办公,但打开一叠公文,只见字迹模糊,看不清楚,勉强看了两件只好作罢。
下午,曾国藩感到身子轻松了些,遂让曾纪泽扶他去花园散步,儿子阻而未止,扶他去了花园。慢慢走了一阵,忽然见他右足拖拽,纪泽问:“是鞋没穿好吗?”曾国藩说:“我觉脚麻。”话一出口便倒在儿子身上。曾纪泽赶忙扶抱,看看父亲,他大吃一惊:只见他张开着嘴,浑身抽搐。纪泽忙唤人把父亲抬进大厅,家人闻讯,纷纷赶至。医生也赶来,为他探脉诊视,连扎数针,仍不见开口说话,只说:“老中堂病势危险,赶快准备后事!”
至当晚戊时辞世。时年六十二岁。其遗体先葬于长沙南门外金盆岭,两年后改葬湖南善化县伏龙山南麓。
据说曾国藩死的时候,金陵城下着小雨,天色阴惨。忽然有火光照耀城中,属金陵的江宁、上元两县令急忙出来救火,却不明火在何处。只见有红光圆如镜面,向西南方向缓缓飘行而去,良久方隐没。又传说城外有人见到大星陨落金陵城中。这当然是人们把一些奇怪的自然现象附会到曾国藩身上。因为人们相信,曾国藩的离世就如同巨星陨落,是清廷的巨大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