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我只停留在远眺的状态,一个方盒子,这就是远眺的结果,但这不是方山的真相。方山有远近闻名的云峰寺和薄刀岭,远眺看不见。你只有走进它。
走进它,所以庖丁说:“三年后,我再也看不到一头完整的牛了”。
我终于登上了方山,就在几年以前,像所有去过那里的人一样。看到的不是一个盒子,那里有那么多的寺院和香客,有那么多的古树和佛徒,还有那么多的花和野草,这确实是一座山,不是盒子。如果我能让庖丁开口说话,他也会说同样的话:“那不是一头牛,那是肌肉和骨骼,有很多筋骨交接的地方,那是奇妙的骨与肉的组合,那不是一头牛。”是的,庖丁已经在它里面了,他看到的不是牛,真实的世界与你远眺的模样大相径庭。
而对一头完整的牛,你手握屠刀会无所适从,不论从哪里开始都是对完整的一次破坏,所以完整对解构者而言乃是一种挑战和威胁。厨子的义务在于解构而不在于维护,除非你是城堡的守护者,抑或在城堡的迷宫中消耗时日,否则世界的完整性于你没有意义。
而作为现代艺术,突破旧有的全景呈现的视角是一种必然的使命。他必须是这个世界的解构者,他必须摆脱黑格尔与康德的世界。黑格尔与康德组建了这个世界的逻辑秩序,但它已经成形,现代艺术必须冲破它,这是现代艺术要得以发展的必由之路。
所以“全牛”――一头完整的牛,是解构者之最大障碍,而一个艺术家要实现自身的蜕变,达到心灵飞翔的目的,他必须“目无全牛”,必须闯过这个障碍,更深入地进入这个世界。否则生命的美感无法展现。
3、心领神会――超越逻辑的意识海洋
我们继续庖丁的故事吧,他正在为我们展示美妙的瞬间。他说:“现在我用心领神会而不用眼睛来看,器官感觉止息了,可是心领神会正在进行。按照天然的肌理,披开筋骨交接的地方,顺着骨节之间的空隙,也就是顺着它的本来结构。”
庖丁现在已经在它里面了,他碰到的是骨骼和肌肉。我说的是世界,不是这头牛。世界也有他的骨骼和肌肉。骨骼使世界一如既往,肌肉使世界在变换,在运动。时间就是世界的肌肉牵连骨骼运动时展现出来的概念,世界在呼吸,它不是死的。
庖丁的刀在牛的体内游刃有余,因为他对牛的结构非常理解,他已经将它的结构化为自己本能意识。他凭借这种意识来肢解牛。这使得他的任何方式都能合乎法度。他脑海里没有“应该”这个词,但他总是正确的。因为他整个地存在于“应该”里面了。他不用思考我该怎么面对这头牛,怎样解析这牛。思考和面对只是在隔离状态下产生,而他的意识与牛的结构没有隔离,此刻的庖丁就是牛本身。
没有思考,庖丁并不存在,庖丁被自己忘却了。如果他在宰牛的时候,想到我是庖丁,是世界上最会宰牛的人,那么他就会出错。人一旦参与这个世界,世界就会变得空泛和单薄,因为他总是思考,总要动用他的脑子。他在思考的时候,正在错过这个美丽的世界。人们往往会犯这样一个错误:每天清晨起床后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我该怎样开始我的今天?”具备头脑的生灵都会呈现这种荒谬的逻辑:我该怎样面对这个世界?他一直都在面对,在思考,这是一个低级的错误。
思考总是使你与现实失之交臂。艺术必须超越逻辑,它的特征便是用意识来触摸世界。
世界上最会宰牛的人是庖丁,但牛出现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庖丁,这是一个法则。庖丁只是一个词,一个与对象完全相融的代名词。这个意味着自由的达成,意味着规则与阻碍的消解,而非理性。理性只能制造更多的“面对”问题,问题越多,规则也越多,自由离你越遥远。这就是为什么庄子说:“我用心领神会而不用眼睛来看,器官感觉止息了。”因为器官与感觉只是“面对”时的功能,这里没有面对,只有参与。心领神会就是一种,而庖丁已经被忘却。印度的灵修者奥修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比喻:“当鞋合脚时,鞋将被忘记。”这是一个不好理解的命题,但事实就是如此。你可以与世界在一起,但不可“面对”它。因为面对就是一种策略和姿态,那就是一个逻辑的问题,而不是一个意识的问题。
心领神会的全然参与,必然与对象产生和谐的奏鸣,这是人的头脑始料未及的,也是头脑无法理解的。和谐只能靠心神的领会而不能用眼睛看到,不能靠手的触摸,这是世界深层次的秘密。圣者的眼里没有仇恨,没有敌意,只有和谐与祝福。因为他一直居住于和谐与祝福之中。那些用头脑宰牛的厨子在不停地制造“面对”问题,他们一直都在制造敌意,这使得他们的生命成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消耗于与敌人的扭斗之中。庖丁说:“好的厨子一年换一次刀,用来切割,一般的厨子一个月换一次刀,用来砍劈。”这就是消耗的磨损,敌意不仅使败者受损,更使胜者受损。而庖丁呢,他说:“我的刀已经用了十九年了,宰过几千头牛了,可是刀锋仍像刚在磨刀石上磨过一样。”只有在没有敌意的情况下,你才可能将对象化作对自身的滋养。所以,梁惠王从庖丁宰牛那里领会了养生的奥妙。因为他发现了庖丁的奥妙——用意识抵达自由,抵达和谐。
艺术是超越逻辑的,是感性的。直接传达艺术家的爱憎情感,以及他对这个世界的指责和畅想,而不需考察他的科学性。它是对人类意识的捕捉和重现。中国古典音乐中那些动人的曲子,一再重复人与自然相濡以沫的主题,是对中国古代哲学中“天人合一”的思想观念的体现。其具体的表现方式就是艺术者对客体世界的心领神会。天人合一其实就是人与自然的沟通,说得更实在点,就是主体与客体世界的交流。这种深层次的交流和沟通缔造了中国文化所独有的玄妙风格——一种神性的超逻辑的存在状态。
4.庖丁解牛--中国行为艺术的鼻祖
庖丁解牛是一种舞蹈,是一种艺术。因为他抵达了那个核心——和谐。按时下流行的概念来定义,庖丁解牛乃是一种行为艺术,甚至比行为艺术更美妙。我听说有人用白布裹了女人体,倒拖着当斗笔使,蘸着女人的头发写字。还听说西安有人用铁钩挂进自己的皮肉,把自己吊在树上。这些就是时下的行为艺术。他们拥有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怪诞,不可理喻。尽管他们穷尽各种理念来装点自己的行为,依然有种掩藏不住的苍白,以及性灵上的空洞。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一种性灵艺术穷途末路却欲盖弥彰的征兆。他们没有性灵而强于表达,这就是怪诞的来由。他们惊慌失措,狗急跳墙,任何想要前往却无路可走的事物都会趋于怪诞和疯狂。比起几千年前的庖丁解牛,他们委实显得拙劣和无知。
庖丁解牛不防如此定义:真正行为艺术的鼻祖。
其原因为三:
一、 超越了技术。
从换刀的时间来看,宰牛有三种厨子:每一个月换一把刀的是普通的厨子(族庖),每一年换一把刀的是好的厨子(良庖),也有宰牛十九年刀仍像在磨刀石上新磨的一样保持锋锐的(庖丁)。
族庖和良庖的差别是技术上的高低。而庖丁则已经不属于技术的层次,所以文惠君感到很是诧异,他说“技术怎么可能到这种地步”。按庖丁自己的说法叫“近乎道”,我们说他的技术超越了技术,是因为我们很难在技术范畴内为庖丁找到恰当的席位。凡技术都是可以模仿的,但是庖丁解牛不可能被模仿。几千年来你不曾听说有第二个庖丁。他不可能有传人,因为他不居于技术的层面。庖丁解牛不可能被克隆,这恰是艺术的最大特性——原创性。在卢浮宫博物馆,每天都有很多的人在《蒙娜丽莎》前临摹,但那不是艺术的举动,那是在学技术,哪怕他们跟达芬奇的绘画一样好,能画出毫无二致的蒙娜丽莎,但他们仍不是艺术家。绘画艺术不是色彩和造型,艺术性在画之外,你所画出的画,如果真称得上艺术的话,那它只能是你的艺术,而非他人的。因为艺术是永远不可克隆的。
二、庖丁解牛是一种意识的动态表现,这是行为艺术的外部特征。由静态结果的呈现转向为过程意义的追寻。从处理对象的方式来看,从族庖到庖丁的境界要经过三个阶段:首先是以眼睛看到牛,其次是以眼睛看不到牛,最后是以精神看到牛。可见在五官中,眼睛是最基本的,而精神超过五感。庖丁解牛体现为一种从最基本的视角到精神的视觉的转化的标本式的演绎,对人类精神的进化有着象征的意味。行为艺术,说到底就是用一种行为方式和动程来传达你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
三、象征与寓言特征。这是行为艺术的内核,生命力的所在。庖丁解牛展示出人类意识在达成自由状态时生命的展开状态;意识升华到新的起点后开始的新的征程;对于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规则的成功消解;从与喜悦的分离到与喜悦的重逢……
由此,我个人认为,庖丁解牛是一种意味深远的行为艺术方式,是中国行为艺术的鼻祖,是三千年前的现代艺术思维的表达。庄子的生命观及世界观,体现了一种悠游于世界的超然的心态,既有着弃绝尘世的味道,又有着对世界真相的慎密洞察。更为重要的是对人性的分析和利用,将之适当引导以达成世界和谐的目的,这是难能可贵的。这也是现代艺术的使命之一:关怀人类的忧伤,呈现人类的精神风貌。而庖丁解牛的不凡之处,其实还在于它对天人合一观念的生动呈现,那种人类主体与他物完全相融的观念下发展出来的人生境界的美学,这是它作为行为艺术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