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拥有心智的人类活着感受到的是徒然的哀伤,那么这种心智将是一种累赘,庄子明确指出,这种哀伤来源于人的心智与他物无休止的纠缠,这是其根本所在。
1、不可伤害他人
惠施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它树干木瘤盘结,不合绳墨曲直,它的枝桠卷曲别扭,完全不合规矩。把它放在大路上,木匠都不理睬它。这样的树有什么用呢?”
庄子说:“你难道不曾见过野猫和黄獐吗?它们缩着身子潜伏起来,等候捕捉过往的动物;它们极其灵巧,四处跳窜,却往往触到捕猎机关,死在网里面。那儿有一种牦牛,它大得像天边的一朵云,算得上庞然大物了,可是却不能捉老鼠。现在你却有这么一棵大树,却认为它没有用处,为什么不把它栽种在辽阔的原野呢?可以在它旁边终日徘徊,清静无为。躺在树下,逍遥自在。它不会遭斧头砍伐,什么东西也不会伤害它,这不是很好吗?”
那些看似伶俐的动物,往往死于非命。因为它们在捕食其他的动物,它们在出猎,正因为此才掉进猎人的陷阱,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也。伤害他人者,往往被他人所伤,伤害他物者,往往被他物所累。以手击桌,疼痛的不是桌面,而是你的手。而惠施的这棵大树,若立之于旷野,人们不砍伐它,它自会荫护人们,给人一片悦目的绿意,一片逍遥清静的绿荫。我们的童年时常在大树的枝桠上攀爬过活,它是我们童年的一部分。没有它就没有树下捉迷藏的游戏,也就没有童年的愉悦。人砍伐大树,伤害的岂止是大树?也砍伐了童年的幸福。对树木的一再砍伐,大地便赐予人类一片沙漠化的土地,受伤害者谁?庄子这个故事,旨在告诉你:请不要相互伤害,人与人之间如此,人与物之间同样如此。
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征战特洛伊的英雄,叫做阿伽门农,他的死是个经典的例子:他的祖先阿特柔斯和提厄斯特斯是两兄弟,阿特柔斯有一只金毛牡羊。提厄斯特斯想得到它,便引诱了他哥哥的妻子,骗到了金毛牡羊。阿特柔斯知道了这件事,便抓来了兄弟的两个幼小的儿子并杀了他们。提厄斯特斯逃到了别的国家,新生了个儿子埃癸斯托斯,他时刻教导儿子不要忘记仇恨,要为两个死掉的哥哥复仇。儿子长大以后,果然杀了伯父阿特柔斯,提厄斯特斯也篡夺了他哥哥的王位。阿特柔斯的儿子便是阿伽门农,替父报仇,杀了叔父提厄斯特斯,提厄斯特斯的儿子埃癸斯斯托斯出逃。及阿伽门农远征特洛伊期间,埃癸斯托斯又卷土重来,引诱阿伽门农的妻子,并夺了他的王位。阿伽门农回来也遭算计,被妻子和仇人合谋杀死于浴室当中,阿伽门农的儿子俄瑞斯特斯又为父报仇,把埃癸斯托斯杀死于王宫的浴池里,就是埃癸斯托斯当年杀害阿伽门农的地方……仇杀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这就是英雄的故事,这就是人类的故事,人类的历史不也如此么?说四海之内皆兄弟,然而掀开历史的书页,你只见百里火飞,血流飘杵。以暴易暴,以仇恨解决仇恨,仇恨的循环,乃是一种世袭的罪恶,这就是英雄的故事。英雄,不过是噬血的暴徒。
到头来受伤的仍然是人自己,人必自毁,方能他毁。我称阿伽门农为“复仇者向自己举起宝剑”。迄今为止,人类最大的敌人还是同类。现在我们也许能够理解莎士比亚的苦心了,面对杀父仇人,哈姆雷特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剑。
罪恶不源于仇恨,而源于我们自身。源于我们不堪负重的心灵。生命必有所热爱,也必有所仇恨,你可以问你自己,可有可恨之人?愿热爱者永远幸福,愿可恨者横遭报应,这就是你的心!孰知热爱者不曾犯下罪过,罪恶者不曾有善举?孰知你的爱憎不失偏颇?你就这样轻易地将他人置于你的天国和地狱,任由你肆意祝福和日夜诅咒。熊晋仁说:“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座监狱。我们把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判了无期徒刑或死刑,我们把关系不是最深的亲人、朋友和讨厌的人判了刑期不等的有期徒刑,我们把那些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流放,我们让那些永远不想见到的人流亡……我们是喜怒无常、爱恨不定的监狱长,在我们灵魂的监狱里,最好的待遇与最残酷的施暴变化万端,谁对我们好一点,柔顺一点,我们就改善待遇,谁不顺承我们的心意,我们就关禁闭,拷打,打入黑牢……”
所以真正值得审判的,乃是我们自身的灵魂,对人或事物能够造成真正的伤害的,不是力与反作用力的击打,而是罪恶。只有那些被罪恶击倒的人,才称得上真正的悲剧。但你所见到的悲剧无处不在。一次列车脱轨可以造成大面积的伤亡;一个民工为索要工资,站在十二层楼高的工地上要胁工头,并纵身跳了下去。使更多的人内心受伤的,是后者的死亡,尽管只有他一人死去。罪恶所以是罪恶,是因为人为的毁灭和伤害,因为险恶的用心而抹杀正义,任意掐灭他人愿望。悲剧不是一定要有身体的伤亡,但必定会有心灵的受伤。而常常被人忽略的伤害,正是这种。许多颗心灵在悄无声息地死亡,你看不见。
所以宗教的教义是如此的意味深长,佛陀的慈悲,耶稣的爱。这种伟大的情怀来自伟大的人格――对自我灵魂监狱的大清洗,你只有使你的生命本身成为一种善,你才拥有爱的力量,世界才可能充满爱。
2、人对物的强力意志
庄子说:“如果你同我辩论事物的道理,你胜了我,我胜不了你,那么你就真的对了吗?我就真的不对了吗?要是我胜了你,你胜不了我,那么我就真的对了吗?你就真的不对吗?究竟是我们中的哪一方对哪一方错呢?或者是我们都对了还是都错了呢?假如我和你都不能分辨是非的话,那么别人也会被搞得糊里糊涂。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又该让谁来评判我们的对或错呢?如果让一个观点同你的观点相同的来评判,既然他的意见和你的意见相同,也就等于你和我在争辩,他又如何能作为评判者呢?如果让一个观点同我相同的人来评判,道理也是一样。如果让一个观点同你和我都不一样的人来评判又如何呢?既然观点与我们都不同,他又如何评判呢?那么叫一个与我们的观点都相同的人来评判又如何呢?既然观点与我们相同,也是无法评判的。况且,我们的观点是冲突的,那就找不到一个与我们的观点都相同的人。
庄子说什么问题?他在告诉你人世间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是非标准。是非都是个人的,都是个人观照世界的虚妄的产物。万物的存在和毁灭都有它自己的理由,并不顺从于人的意愿,所以人的是非观念乃是虚妄的,是人对物的强力意志的体现。
你可能会说:既然也有尊严,也有仇恨,民族也会有是非,这是否也是一种虚妄?为民族尊严而抗争是否是一种多余?
借用荣格的方式理解,民族是集体无意识中产生的一种亲近感,民族是所有有民族感的人感受到的一个概念,它就在你身上,是你的族群内每个成员相互呼吸的气息。你只能从你的血脉中感受到它的存在。它仍是你的一部分,所以民族是一个放大的自我。民族的尊严与仇恨体现在你身上,就是你的尊严与仇恨,使你的血脉为之涌动。尽管那么多的人与你同仇敌忾,它仍是你的一部分,所以民族的是非并非人对他物的强力意志。而是你对自身存在的感知。
人对物的强力意志,表现为对不相干事物的横加干预,对他物存在的肆意践踏和否定,比如希特勒,比如拿破仑,那些妄图把世界变为己有的人都严重地伤害过世界。邪恶在伤害着这个世界,邪恶必然遭正义的反攻,正义的战争将以正义的名誉伤害世界。邪恶使生灵无端受害,正义使生命为光明的名义受累。而九泉之下,死和死没有区别,只有白骨。缪塞在《一个世纪儿的忏悔》里写到那些参加战争的父亲,为整个帝国的下一代蒙上了阴影,引发了生命虚无感的世纪病。尽管他们的父亲以正义的名誉握着铁枪。每一场战争及每一重大的历史事件,都会给社会留下痉挛般的阵痛,需要冗长的时间来治疗。所以老子的“小国寡民”思想策划了这样一种图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往来必有冲突,冲突必有干预,干预必有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