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这样一种无法自足的生灵:他对残缺无法释怀而妄图建立新的秩序;他对别人的成功耿耿于怀而扩充着自己的欲望;他为达成欲望而生成不择手段的念头。这就是为什么尽有法律却不断有人试法,尽有人伦道德却不断有人叛逆。庄子是这样形容人类欲望的:“见卵而求司夜,见弹而求呺炙。”(见庄子《齐物论》)看到鸡蛋就想到肥美的鸡,看到弹丸就想到烤鸟肉。云南民族地区有这样一种巫术,念动咒语能将上百年的老树咒死,这就是人类成长起来的心智力量。一种掠夺和伤害意识根深地固。
那么我们是否有能力来领受和万物共处的使命?
人的虚妄心理滋长了人类对他物的控制欲望,导致了人与他物的争斗(这里的他物包括事件、事物和他人。)庄子在《齐物论》中有这样一段:“一受其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乎?”
意思是说,人一旦成形,某种惯性就会贯穿他的生死,人与物相互斗杀,相互摩擦,他的行动就像奔驰的马一样永远无法下来,这不是很可怜吗?终身忙碌却得不到什么业绩,筋疲力尽却不知道最后的归宿在哪里,不是很悲哀吗?人的一生怎么这么迷惘,难道仅仅是我个人的迷惘吗?
尽管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活着的,但庄子直觉地感受到它的不合理性。动物活着尚且不悲哀,人更不应当如此。如果拥有心智的人类活着感受的是徒然的哀伤,那么这种心智将是一种累赘。庄子在此明智指出,这种哀伤来源于人的心智与他物无止境的纠缠,这是根源所在。
3、万物齐同的平等理念
庄子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
意思是说,世界上的事物,从他方来说,都是可以称为“彼”,从本身出发,都是可以称为“此”。从他方角度来看,总看不到本身的一面。而从自己的一面来看就什么都知道了。所以说彼产生于此,此依存于彼,这就是彼和此同时并存的道理。
庄子说“我”与“他”这两个概念是相对应而产生的,没有“我”就不会有“他”。当你在说“我”时,是指感受事物的主体,有感受的主体必然就有被感受的事物,那就是“他”了。当你在说“他”时,背后有一个主体存在,那就是“我”。
但需要了解的一点是,这个“我”永远是你眼中的我,“他”也永远是你眼中的他。你眼中的“我”不能代表别人眼中的你,你眼中的“他”也不能代表那个事物本身。“我”和“他”是一个主客体概念的区分,统归于“我”之下。所以“我”和“他”之间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你不可能成为他物的感受主体。男人感受女人,永远是男人眼中的女人。女人感受男人同样如此。所以男人和女人之间有着如此深刻的吸引力――他和她长着相同的手脚,生活在相同的世界上,说着相同的语言,却在用两种方式感受世界。没有比这更奇妙的了。他们试图让这种差距减小为零。做爱――这是个差异的焦点,一个象征性的情节。你在进入她的时候,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意识和愿望:成为她,像她一样感受事实。女人的被入侵会促成她的快感。她自己在破碎,在瓦解。感受到另一个主体的闯入――不是性器,而是一个陌生的“我”。这个“我”与她的“我”实现无间距交汇,以至不能区分彼此,以达成双方的主体扩张。情形就像两个相交的图形,相交部分乃是共有的主体,重合部分越多,表明主体转移越彻底。男人与女人就是以这种方式达成成为对方的可能性。在文学里,性是一个不厌其烦的主题,乃在于作家维护主体转移的神圣性。这一点DH·劳伦斯感受最深,他在《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们》里写得很清楚。做爱中的主体转移,这是个美丽的,也是个离奇的事实。
但这是个短暂的瞬间,也是个必然流产的结局。这就是为什么做爱是虚幻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一再做爱的原因――不是说性,而是说做爱――与其说是交汇的期盼,不如说是对交汇的亲切回忆。做爱中的人总是充满了回忆。想要成为对方而不能,这就是爱的动力。这句话最适用于解释柏拉图关于男人与女人的吸引力,他说神造人时男人与女人是同体的,后来被神劈开,男人和女人就成为对方失落的一半。于是爱产生了――其实是基于寻找和补全的动因。
也有的人企图采用一劳永逸的方式来实现成为对方,突破男人与女人之间“彼”与“此”的壁垒。变性手术就是这样产生的。一个做变性手术的男人设法让自己像女人一样感受女人,像女人一样感受男人和世界,这注定是一场失败的努力。他们改变了自己的身体和声音,但并未改变根本上的自己。他仍在使用他自己的意识,使用他过去的经验,他还是他。只是调换了“他”和“她”的概念。他甚至可以让科学给他一个子宫,让他像其他女人一样怀孕生子,像女人一样同男人做爱。她可以让生理学哑口无言,生理学仅限于生理和官能。而女人,这绝不是一个生理上的概念。
同类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不同类了,甚至理解都谈不上。你听不懂鸟的啼鸣,你不懂花的开放,你不懂得一只蚂蚁和另一只蚂蚁怎样用触须来表达仇恨和爱意。就像庄子所说,人长期睡在潮湿的地方会患上风湿,会腰部疼痛,甚至半身不遂,但泥鳅长年呆在泥浆和洞穴里,怎么不半身不遂呢?人睡在树会战战兢兢,但猕猴也这么活着,为什么它就不提心吊胆呢?人居住在舒适的环境里会感到惬意,让泥鳅和猕猴来居住它们会感到惬意吗?那么人,泥鳅和猕猴哪一种才算真正懂得居住的美感呢?人吃的是牛羊猪鸭,鹿吃的是草,蜈蚣吃的是昆虫,乌鸦吃的是老鼠,这四者又是谁懂得真正的美味呢?猿猴和猕猴交配,麋和鹿交配,泥鳅和鱼相互吸引戏游。毛嫱和丽姬是人们公认的美女,但鱼见到她们会深深潜入水底,鸟见到她们会高高飞在天上,麋鹿见了她们会迅速逃跑,那么这四种中又是谁懂得真正的美色呢……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标准,但谁又是正确的,谁又是错误的呢?没有裁判。有人支持你的观点,但并不能表明你是正确的,有人反对你的观点,也不能表明你是错误的。所以有很多问题不可能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而万物依旧以他自己的方式存在着。
庄子在这里强调了一个观点:万物是齐同的。不因你的诅咒而消亡,不因你的赞赏而兴旺。它一如既往地存在着,并惬意地享用生存的权利。前文我们曾经探讨过,你不能实现在他人或他物上的强有力的主体转移,你就必须认可其他主体的存在,认可他人感受世界的权利和方式。这就是人权的基本理由,卢梭一代的启蒙思想家深知这个道理。卢梭在这个出发点上建构了他的社会契约论。契约是一种经过双方认同的合作方式,它保留好每个人的生活意愿和生活话语的权利。任何违背契约生存的方式都将受到人权的置疑,都具有强暴他人主体性的嫌疑。伏尔泰说:“尽管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坚决捍卫你表达这种观点的权利。”这就是一个良性社会应有的宽容姿态,一切消灭异端的行为都是可耻的。
庄子万物齐同的观点旨在告诉你:每个人甚至每件事物都是值得善待的。善待他人即是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就是对他人存在的肯定和嘉许。
庄子在濮水钓鱼,有两个楚国的大夫找到他,说:“楚王愿意请你做相国了。”庄子握着钓杆头也不回,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楚王用巾帕裹在竹箱里再藏在庙堂之上。这只龟,它宁愿死掉让人珍藏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中摇着尾巴呢?”两个大夫说:“当然宁愿活在泥中摇着尾巴”。庄子说:“那你们回去吧。我还得在泥土中摇着尾巴。”
庄子为什么不去做相国呢?因为当官的人无法善待自己,他能够做到善待君王,善待上司,但很难善待自己。因为官场里有太多的利益争夺和权利交锋。他不能善待自己的同时又能做到善待所有人,庄子在那里将无法实现他万物齐同的平等理念。如果他宣扬万物齐同却不能善待他人,庄子将成为一个人格分裂的形象。这就是为什么道家从老子开始就是隐逸的,道家成全的是心灵的革命,不是社会的革命。内心的革命从来都是隐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