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嶙山眼神一闪,面孔有一瞬间的扭曲,像是被人抠住了背脊的蛮牛,惊惧和虚张声势同时爆发出来:“事到如今你们还敢说孩子是我的骨血!”
杜青墨摇了摇头,将他拖到桑依依身边,指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的女子:“不管孩子的生父是谁,孩子的娘亲是她这一点无需质疑。你看看她,”苍嶙山扭过头去,杜青墨固执的拉着他转到桑依依的正面,她掰过桑依依的肩膀,露出那疯狂中绝望的面容,“她是你一生中最爱的女子,是你发誓要守护她一辈子,爱护她一生一世的人。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这就是你要的结局吗?把她逼疯了,你就快活了吗?你的真心,就值得用她最宝贵孩子的命来赎罪吗?”
苍嶙山想要甩开杜青墨的控制,可平日里看起来柔弱的官家小姐突然滋长了无穷的力道,他被动的望向地上呆坐的桑依依。那么美丽绝色无双的女子,如今容颜惨淡,唇瓣泛白,一缕缕纠结成团的发丝黏糊在肌肤上,像是霉变老豆腐上的煤渣。她紧紧的抱着孩子,那细瘦的五指跟披着人皮的树枝一样,死死的扣住了孩子的腰肢。她把头贴在孩子的额头上,喃喃自语着:“快醒来,娘亲的苍儿快快起来……娘亲给你喂好吃的奶水,给你唱好听的歌谣,娘亲带你去找你爹爹……他每日都来见你的,你知道吗,他一直都惦记着你,他只是不肯说,不肯承认你是他的儿子……”
说着说着,那眼角的泪水再一次布满了脸颊,只是这一次,那苍白的肌肤上似乎添了一些异色,杜青墨仔细看去,惊叫道:“血泪,桑姨娘她……”
苍嶙山倒退一步,心口似乎被无数的荆棘给狠狠的捆绑住,他徒劳的反抗和呐喊,只会让那些尖锐的刺深深的扎入心头肉中。
他急切的喘息了两声,身子木纳的矮了下去,伸手在桑依依的眼角抹了一下。在这昏暗中带着潮气的屋子里,那晶莹的水滴带着诡异的绯色。苍嶙山几乎是惊吓般的甩开了它,他跌跌撞撞的倒退,撞到了坑坑洼洼乌七八黑的墙壁上,把一身衣衫给擦得看不出本色。
苍嶙山惊恐的大叫:“把她带走,把她们都带走,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屋外的婆子们再一次进来,她们刚刚碰触桑依依,对方就惊声尖叫:“不许抢走我的儿子,谁也不许抢走我的儿子。”
那一声声尖利的叫声几乎把人的内脏都给挤压到了一处,无处不疼,无处不冷。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小小的黑屋子里,一地的血一墙的泪,无数的痛苦渗透在石灰深处,在砖头里面生根发芽。
苍嶙山独自一人站在黑暗当中,似乎也要与它融为了一体。
杜青墨抬头望天,灰扑扑阴沉沉看不到一丝的光明。她缓缓的吁出一口气,只觉得心神俱疲,苍儿被摔的情景几乎与自己孩子惨死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瞬间把她给击垮,她摇摇欲坠,不愿意再去看苍嶙山一眼。
踉踉跄跄回到屋子,所有人都难得的沉默。
安嫂子推着紫丹去泡了一壶热茶,奉到杜青墨的手心里,劝慰道:“少夫人,你别多想了。”
杜青墨单手揉了揉太阳穴,明明茶水很烫,可是捧在手心的时候依然会觉得冷。呆坐了一会儿,那疼痛一点都没有缓解,反而连累得浑身的骨头都僵硬起来。她放下茶碗,干脆爬去了床上,让人加了两床厚的被褥,沉甸甸压着,胡思乱想间终于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仿佛有人进来又出去,还有人给她把了脉,无数的幻影出现在眼前,时而明亮时而阴暗,直到隐隐约约的听闻到熟悉的箫声,她才倏地转醒过来。
一个人影坐在了房梁上,勾搭着两条腿晃了晃。
杜青墨遥望着那人,只是这么望着,似乎就可以将自己内心伸出的惧怕、委屈、惶惶不安都传递了出去。他们之间没有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于在黑暗当中,杜青墨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可只要他在哪里,她就觉得自己有了复仇的底气。
她即刻翻起身来,从衣柜里挑出一件纯白长裳套上,再把长发都披散,把鲜红的唇脂涂抹均匀,最后从鞋柜最深处翻出一双白底绣着罂粟花的鞋子套了,如索命女鬼似的飘出了小阁楼。
悄无声息的沿着小路绕去了苍老夫人的院子,那人一直跟在她身后,等到了紧锁的门口就抱起她的腰肢翻墙进去。
诺大的主院中,繁花盛开,杜青墨那一袭白衣在里面飘飘忽忽。清冷的月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她时而从高处飞落,时而在屋檐上盘旋,时而在花丛里旋舞,时而站在老夫人厢房的窗口静静的凝视着……
待到守夜的丫鬟捧着腮帮子尖叫之时,她才如来时一般,飘荡着飞出了大院。
苍嶙山在做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梦里的他站在尸骨累累的荒丘上,极目四望都是残破的旌旗,缺口的兵刃,还有无数死去多时的兵将。他独自一人提着长枪踩踏在血泥中,每一步都抬起得异常的艰难,总有无数只没有形体的断肢抓着他的脚踝,想要把他拖入泥土之下的地狱中。
他艰难的跋涉着,一望无际的尽头总算看到隐隐现现的白影。他高兴的呼喊了一声,撑着长枪跑了过去。
越来越近,那背影转过了身子———是一名七孔流血的白衣女子。
苍嶙山噗通地倒在了地上,血泥飞溅,糊住了他一半的视野,口中腥臭难闻。再一抬头,那女子已经蹲在了他的跟前,呲着一口血水斑斑的尖牙,唤他:“夫君,你看见我们的苍儿了吗?”
苍嶙山莫名的心慌:“依依?”
女子轻笑:“夫君真是薄情,才半日就不认识我了么?那你可见到我们的儿子?”
苍嶙山一把推开她,冷声道:“没见着。”
桑依依咯咯的笑了起来,那只有白骨的手掌按在了他的发顶上:“放心,我会带你去找他,我们一家人一起,一生一世……”
那掌心如千斤顶一般,压着他越来越玩下沉去,血水争先恐后的涌入他的口鼻之间,他挣扎着,想要掰开对方的控制。双臂用力之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深入了泥土之中,嘴巴堵住了,鼻子无法吸气了,眼睛也被那泥石给掩盖了。
“不——!”
苍嶙山蹭地跳起来,狠狠的撞击到了床柱上,他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
杜青墨推开门,掌着灯进来问:“夫君,怎么了?”
苍嶙山喘着粗气,半响才摸了摸头上的冷汗:“无事。”
杜青墨缓缓上前,胸前的烛火摇曳着,映照在她的眸中似乎含了两团火。苍嶙山捏紧了拳头,控制着自己的恐惧,问穿着一身白衣的杜青墨,“外面何事怎么闹腾?”
杜青墨道:“好像是老夫人院子来了贼,被丫鬟撞见了。已经加派了护院巡视,你继续睡吧。”
苍嶙山靠在床上,半响才道:“睡不着。”
杜青墨替他掖了掖被角,惆怅道:“可还在为桑姨娘的事情伤心?”
苍嶙山冷道:“别跟我提她。”
杜青墨闭了嘴,本还想看看书,翻了几页也看不下,索性让丫鬟拿了绣花的物件来,自己从里面挑了一个小肚兜的绷子,就着昏暗的烛火绣了起来。
苍嶙山索然无趣,看她穿针引线不由得没话找话:“这是绣的什么?”
杜青墨道:“给焦氏的孩子绣的小肚兜。”她把绷子竖了起来摇了摇,喜色的红肚兜上金果子累累,象征着富裕丰足,真是每个母亲都会绣的花样。
在几个月前,桑依依也亲自替苍儿绣了不少。不止肚兜,还有衣裤鞋子、帽子袜子等物,连香囊都没落下,一直从襁褓绣到了两周岁,一整套一整套的摆放在榻上,欢天喜地的拖着他一起看。他们还打造了金银玉器各式长命锁,百岁手环脚环,叮叮当当的小铃铛一应俱全。
苍嶙山闷不吭声的转移了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妆柜上。上面有一个九尾凤凰朝阳的妆盒,里面成套的金器头面,是他在迎娶桑依依的那一日亲自送给她的礼物。新婚那一夜,桑依依第一次对他敞开了心扉,任他予取予求,也是那一夜,他许诺天长地久不离不弃。他再往远处看去,那具山河壮阔的琉璃屏风是两人婚前一起定做的,屏风旁的衣柜里面还放着苍嶙山的喜服。他与桑依依无数次把那套衣衫翻出来穿上,然后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颠鸾倒凤,难舍难分。甚至,连他身上盖着的被褥,都是桑依依亲自挑选的花样,亲自督促着绣坊的绣娘们一针一线绣出的龙凤双喜……
这个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有着桑依依的影子。甚至于,每一个物件都曾经被桑依依碰触过,称赞过,他们那么的相爱,那么的期待着孩子的到来,可如今……
梦中桑依依呲着尖牙向他索命的情景钻入脑中,他几乎是立刻,就感觉自己一口气都提不上来,胸口有什么在不停的敲打着,闷捶着,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一般。
他终于跳下了床,发疯一般的砸碎了所有的东西,一件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