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对村里的猎人头领这样说话的?是你的好运气和你那群水牛的蠢劲儿帮你杀死了这只老虎。这只老虎吃得太饱了,不然到这时他早已跑到二十英里外去了。你连怎么好好剥老虎皮都不会,小乞丐,好哇,你确实应该教训我不要燎虎须,莫格利,这下子我一个卢比赏钱也不给你了,还要给你一顿好揍。把这死老虎丢开!”
“凭赎买我的公牛发誓,”莫格利说,他正在设法剥下老虎肩膀上的皮。“莫非整个中午我就得这么听一只老人猿瞎唠叨不成?喂,阿克里,这个人老缠着我。”
布尔迪正弯腰朝着老虎脑袋,突然发现自己被掀翻在草地上,一头灰狼站在他身旁,而莫格利继续剥着老虎皮,仿佛整个印度只有他一个人。
“好吧,”他低声说道,“你说得完全对,布尔迪。你永远也不会给我一分赏钱。这是我和这个瘸腿虎之间很久以前的恩怨了,很久了,而我现在终于赢了。”
说句公道话,如果布尔迪年轻十岁的话,他在丛林里遇见了阿克里,是会和他比试一下的,不过一头听从一个孩子命令的狼——而这个孩子又和吃人的老虎在很久之前有私人恩怨,这头狼就不可能是一头普通的野兽了。布尔迪认为这是巫术,是最厉害的巫术,他不知道脖子上戴的护身符是不是能够保护他。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他随时准备看见莫格利也变成一只老虎。
“帮主!大王!”他终于嘶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嗯。”莫格利没有回头,抿着嘴轻声笑了。
“我是个老头子。我还不知道你大有来头,不光是个放牛娃。你是不是可以让我站起来离开这儿?你的仆人会把我撕成碎片吗?”
“去吧,一路走好。只不过下一次再也不要乱插手我的猎物了。让他走吧,阿克里。”
布尔迪一瘸一拐地拼命朝村里跑,他不住地回头看,怕莫格利会变成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一到村里,就讲出了一个关于魔法、妖术和巫术的故事,使得祭司听了脸色变得非常严肃。
莫格利继续干他的活儿,但直到黄昏时分,他和狼才把那张巨大华丽的老虎皮整张地剥下来。
“我们现在得先把他藏起来,把水牛们赶回家。来帮我把他们赶到一起吧,阿克里。”
在雾蒙蒙的暮色中,牛群被聚到一起了。当他们走近村子时,莫格利看见了火光,听见海螺吹响的声音,庙宇里响起了钟声。将近一半的村民似乎都在大门那里等着他。“这是因为我杀死了西尔汗。”他对自己说。不过石头如阵雨般在他耳边呼啸而过,村民们喊道,“巫师!狼崽子!丛林魔鬼!滚开!快些滚!不然祭司会再次把你变回成一头狼。开枪,布尔迪,开枪呀!”
那支旧托尔步枪砰的一声开火了,一头小水牛痛得吼叫起来。
“这也是巫术!”村民叫喊道,“他能叫子弹拐弯。布尔迪,那是你的水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石头越扔越密,莫格利大惑不解地问。
“这些人类跟狼群没什么两样,”阿克里镇定自若地坐下说,“我看,假如子弹能说明什么的话,他们是想把你赶出去。”
“狼!狼崽子!快滚开!”祭司挥舞着一根神圣的罗勒树枝叫喊道。
“又一次叫我滚吗?上次叫我滚,因为我是一个人。而这一次,却因为我是头狼。我们走吧,阿克里。”
一个妇人——她是米苏亚——从人群里跑出来,她喊道:“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们说你是个巫师,能随便把自己变成一头野兽。我就是不相信,可是你快走吧,不然他们会杀死你的。布尔迪说你是个巫师,可是我明白,你为死去的纳图报了仇。”
“回来,米苏亚!”人们喊道,“回来,要不我们就扔石头砸你。”
莫格利冷笑了一声,一块石头刚好打在他的嘴巴上。“回去吧,米苏亚。这这就是天黑以后他们在大树下面编的一个愚蠢的故事。我至少为你儿子的性命报了仇。再会了!快点跑吧,因为我要把牛群赶进村去,那比他们的碎砖头块还要快得多。我不是巫师,米苏亚。再会!”
“好啦,阿克里,再赶一次,”他叫道,“把牛群赶进去。”水牛们早就急于回到村里。他们几乎不需要阿克里的咆哮,就像一阵旋风冲进了村口,把人群冲得七零八落。
“好好数数吧!”莫格利轻蔑地喊道,“也许我偷走了几头牛呢。好好数数吧,因为我再也不会给你们当放牛娃了。再见吧,人的孩子们,你们得感谢米苏亚,因为她,我才没有带领着我的狼顺着街道追捕你们。”
他转过身,领着孤狼走开了。当他仰望着满天星斗时,心里觉得非常快活。“阿克里,我不必再在陷阱里睡觉了。我们把西尔汗的皮取上,离开这里吧。不,我们不要伤害这个村庄,因为米苏亚待我是那么好。”
当月亮高挂在平原上空,把大地照成一片乳白色的时候,吓坏了的村民看见了莫格利身后跟着两头狼,头上顶着一包东西,不慌不忙地以狼的平稳小跑赶着路,狼的小跑就像火一样,把漫长的距离一下子就“烧”掉了。于是他们又敲起了庙里的钟,吹起了海螺,声音比以往都响。米苏亚痛哭着,布尔迪把他在丛林里历险的故事添油加醋讲了又讲,最后竟说,阿克里用后脚直立起来,像人一样说着话。
莫格利和两头狼来到会议岩石的山上,月亮正在下沉,他们先去了狼妈妈的山洞。
“他们把我从人类部落里赶了出来,妈妈,”莫格利喊道,“可是我没有食言,带来了西尔汗的皮。”狼妈妈从洞里艰难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狼崽们,她一见虎皮,眼睛一亮。
“那天他把头和肩膀塞进这个洞口,想要你的命,小青蛙,我就对他说:捕猎别人的总有一天要被人捕猎。干得好!”
“小兄弟,干得好!”灌木丛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丛林里没有你,我们都觉得寂寞。”巴赫拉跑到莫格利赤裸的双脚下。他们一起爬上会议岩石,莫格利把虎皮铺在阿克里常坐的那块巨大的石头上,用四个竹片把它固定住。阿克里在上面躺了下来,发出了召集狼群大会的召唤声——“看啊——仔细看看,狼群各位!”正和莫格利初次被带到这里时一样,他的呼叫一点儿没变。
自从阿克里被赶下台以后,狼群一直没有新首领,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捕猎、殴斗。不过他们习惯成了自然,回答了召唤,这些狼,有些跌进了陷阱,变成了瘸子;有些中了枪弹,走起来一瘸一拐;还有些吃了不洁的食物,长了疥癣;还有许多失踪了。不过剩下的狼全都来了。他们来到会议岩石,看见了西尔汗的花斑毛皮摊在岩石上,两对巨爪连在空荡荡的虎脚上,在空中晃悠着。就是在这时,莫格利编了一首不押韵的歌,一支自然而然涌上喉头的歌,他便高声把它唱出来,一面喊,一面在那张嘎嘎响的毛皮上跳上跳下,还用脚后跟打着拍子,直到他喘不过气来为止。灰哥和阿克里不时地在他的独唱中也吼上几声。
“仔细看看吧,噢,狼群各位!我是否遵守了诺言?”莫格利大声问。狼群齐声应道:“是的。”一头毛皮凌乱的狼嗥叫道:“啊,阿克里,还是你来领导我们吧。再来领导我们吧,啊,人类娃娃,我们厌倦了这种没有法律的生活,我们希望重新成为自由兽民。”
“不,”巴赫拉柔声地说道,“不行。等你们吃饱了,疯劲又会上来的。把你们叫做自由兽民,不是没有原因的。你们为了自由而战斗过了,现在你们得到了自由。好好享受自由吧,狼群各位。”
“狼群部落不要我,人类的村子也不要我,”莫格利说,“都把我驱赶出来了,现在我要一个人在丛林里打猎了。”
“我们永远和你一起狩猎。”四只小狼说。
于是从那天起,莫格利便离开了那里,和四头狼崽在丛林中狩猎。不过他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了吗?不是的,并没有孤独一辈子,因为很多年以后,他长大成人,结了婚。
不过,那是一个讲给大人听的故事了。
这就是莫格利在会议岩石上踩着西尔汗的皮跳舞时所唱的歌。
莫格利之歌
是我,莫格利,在歌唱,
让整个丛林听我的业绩。
西尔汗说他要杀我——要杀我!
他要杀青蛙莫格利,在黄昏的大门口!
他吃,他喝。痛痛快快地吃吧,喝吧,
西尔汗,你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喝?
睡吧,做梦吧,在睡梦中杀我吧,
牧场上就我一个独自守候。
灰兄弟,快到我这儿来!
快到我这儿来,独狼,有大猎物。
把大水牛赶过去,怒目瞪视的蓝皮大水牛,
照我的命令,来回驱赶。
你还在睡吗,西尔汗?醒醒吧!
我来了,水牛群跟在我身后。
罗玛,水牛之王,在跺脚。
大河啊,西尔汗哪儿去啦?
他不是豪猪,钻不了地洞;也不是孔雀,飞不上天空。
他也不是蝙蝠,可以吊在树枝上。
咯吱咯吱摇晃的小竹子,告诉我他到哪儿去啦?
噢啊!他在那儿。噢啊!他在那儿。
瘸腿的家伙倒在罗玛的脚下!
起来,西尔汗!起来捕杀啊!
肉就在这儿,快折断公牛的脖子!
嘘!他睡着啦。咱们可别吵醒他,因为他力量很大。
老鹰飞下来看他啦,
黑蚁围过来看他啦,
大家为他开个庆贺大会吧。
啊啦啦!我身上没有毛,
老鹰会看见我赤裸的身体,
我真没脸见这些兽民!
把你的外套借给我,西尔汗,
把你鲜艳的斑纹皮外套借给我,我好去会议岩石。
凭着赎买我的公牛起誓,我许下了一个小小的——小小的许诺。
把你的皮外套给我,我的许诺才能兑现。
拿出刀——人使用的刀——猎人的刀,我要弯下腰取我的礼物。
大河啊,请为我作证,西尔汗把他的皮送给了我,因为他爱我。
拽啊,灰兄弟!拽啊,阿克拉!西尔汗的皮真沉!
人类族群发怒了。他们扔石头,他们说傻话。
我的嘴角在流血。咱们快跑吧!
穿过黑夜,穿过热烘烘的黑夜,我的兄弟们和我一起飞跑。
大河啊,人类族群把我赶出来了。
我没有伤害他们什么,他们却害怕我。这是为何?
狼群啊,你们也把我赶出来了。
丛林向我关上了大门,村庄的大门也向我关闭了。这是为什么?
就像蝙蝠在兽类和鸟类之间徘徊,
我也在丛林和村庄间徘徊。为什么?
我在西尔汗的皮毛上跳舞,可是我的心情却很沉重。
我的嘴被村民扔的石头打到了,
可是我的心情却又变得愉快轻松,因为我回到了丛林。
这两样东西在我心里面激烈地打架,
就像蛇在春天里打架。这是为什么?
我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当我笑的时候它也流下来。这是为什么?
我是两个莫格利,可是西尔汗的毛皮在我脚下。
丛林里所有的动物都知道,我杀死了西尔汗。
看看——看仔细了,狼们!
唉!无法理解的事情让我很沉重,我全部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