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住他们,盖住他们,把他们围紧——
花朵,野草和藤蔓——
让我们忘记那个景象和那个声音,
那个气味和那个种族的特征!
祭坛石旁边厚厚的黑色灰烬,
倾盆而下的大雨白花花,
母鹿在没有播种的地里巡回,繁衍儿孙,
不会有人类再去惊吓她们;
一堵堵无窗的墙壁塌了,无人知晓,荡然无存,
再也无人在此地安居!
你可能还记得,莫格利把西尔汗的毛皮用竹片固定在会议岩石上,当着所有留下来的西翁伊狼群的面,庄严地宣布:今后他要独自在丛林里打猎了;而狼妈妈和狼爸爸的四个孩子决定,他们要和他一起打猎。不过,猛的一下子完全改变一个人的生活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丛林里——莫格利要改变他人类的生活习惯,狼爸爸、狼妈妈和他的四个狼兄弟也要改变他们狼的生活习惯。当乱哄哄的狼群溜走之后,莫格利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自家的狼洞去,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天一夜。然后,他给狼妈妈和狼爸爸讲自己在人们中间的冒险经历,在村庄里的事情,只要他们能听懂的,他全部都讲给他们。
在早晨的阳光里,当他上下舞动着他那把锋利无比的剥皮刀的时候——他就是用那把刀剥了西尔汗的皮——狼妈妈和狼爸爸称赞不已,说他这几个月是学会一些本事了。接着,阿克里和灰哥还把这次将水牛赶进河谷的那件壮举中他俩的功劳说了一遍。巴鲁欧不辞辛苦地爬上山来,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听了去,而巴赫拉高兴得全身上下地搔痒痒,他对莫格利自己安排的这场战斗的方式极为赞赏。太阳已经好高了,不过谁也没有想着要睡觉。谈话之间,狼妈妈时不时地会把头扬起来,满意地使劲儿嗅着随风飘过来的会议岩石上那张虎皮的气味。
“不过,”莫格利说,“没有这儿的阿克里和灰哥,我就什么也干不成。哦,妈妈,妈妈!要是你能看见那黑色的牛群顺着河谷倾泻而下,或看见当人群向我投石块时牛群争先恐后冲进大门的架势就好了!”
“我可不习惯看着我自己的崽子像豺狗似的被人追来赶去。”狼妈妈严厉地说,“幸好我没看见那最后的场面。我要跟人群算账,不过我会饶掉那个给你牛奶喝的女人。是的,我只饶掉她一个人。”
“拉克莎,冷静一点儿,冷静!”狼爸爸懒洋洋地说,“咱们的小青蛙又回来了——他是那样聪明,连他爸爸也必须要舔他的脚啦。不过,头上那道伤是怎么回事呀?不要去理人类了。”巴鲁欧和巴赫拉也齐声附和:“不要理人们。”
莫格利把头枕在狼妈妈的肚子上心满意足地笑了,还说,就他而言,他永远不希望再看见再听到人声或闻到人的气味啦。
“不过,如果,”阿克里竖起一只耳朵说,“不过如果人们还不让你安生怎么办?小兄弟。”
“莫克利又不是一个人,我们有五个。”灰哥说,一面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伙伴,并且在说到最后那个词儿时,便咬牙切齿地“啪”的一声把嘴闭上。
“阿克里,我们也该参加那次捕猎,”巴赫拉说,还把尾巴轻轻摇了摇,看看巴鲁欧。“我们用不着跟人类一般见识,你怎么突然想起那些人来了呢?”
“是这么回事,”那只孤狼说,“那张老虎皮搭在岩石上的时候,我又沿着咱们的足迹回到村子里,我踩着我的脚印,时而挪开,时而躺下,还在那里绕了许多圈子,把足迹搞得乱七八糟,以防有人追踪我们。不过就在我这样把足迹搞乱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的时候,蝙蝠芒恩来了,他在树林‘吱吱’地叫着飞来,然后悬在我的头的上方。芒恩说:‘快去看看吧,人群的村庄,就是那个把人类娃娃赶出来的那伙人的村子,就像捅破了的黄蜂窝,嗡嗡地争吵着。’”
“我扔的可是块大石头,”莫格利暗自笑着说,他常常把成熟的巴婆果扔到黄蜂窝上,自己寻开心,而且不等黄蜂追上来叮咬,他就跑到离他最近的池塘里。
“我问芒恩,他看见了什么。他说:‘人在村口架起许多木柴,红花就在木柴堆上开着,而且男人们都拿着枪坐在红花旁边。’现在我知道,因为我有充足的理由,”阿克里看了看自己大腿外侧和躯体上一块块从前的旧伤疤,“人们拿着枪可不是好玩的。很快,小兄弟,一个拿枪的男人就会顺着咱们的足迹跟踪而来,假如他眼下还没有跟上的话。”
“可那是为什么?人群已经把我赶了出来。他们还要干什么呢?”莫格利生气地说。
“小兄弟,你是个人。”阿克里回了一句,“这不该是由我们——自由兽民来告诉你,你的人类兄弟们要什么或是为了什么。”
莫格利一下子生气了,拔出尖刀,就在那把剥皮的刀子深深扎进地里的时候,阿克里刚好及时抽回了自己的爪子。莫格利出手之快是普通人类的眼睛无法跟得上的,但阿克里是一头狼;就连一条狗——一条离自己的祖先野狼隔了很远很远的狗,要是在他沉睡的时候,也会被一只碰到他身子的车轮惊醒,并且不等那车轮继续前进,它就会一下子跳开,安然无恙。
“下回呀,”莫格利平静地说,一边把刀子插回刀鞘,“再谈到人群和莫格利的时候,要分开讲——不要一块讲。”
“唷!那个刀子的尖齿还挺锋利呢,”阿克里使劲儿嗅了嗅那把刀子在地上扎出的痕迹说,“不过,和那伙人生活在一起就把你的眼力糟蹋了,小兄弟。就你往下扎的那工夫,我看都能杀死一只公鹿了。”
巴赫拉跳起身来,拼命往上伸着头,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绷直了他身上每一个弯曲的部位。灰哥很快地学着他的样子行动起来,稍稍往左边靠去,好迎上从右边吹来的风;而这时阿克里迎着风腾身一跃,落到五十码以外的地方,半蹲半立着,身子也挺得硬邦邦。莫格利羡慕地望着。他辨别气味的能力没什么人类能比得了,不过他从来达不到一只丛林里的鼻子那种一触即发的灵敏嗅觉;他在烟熏火燎的村庄生活的三个月,很遗憾,使他嗅觉倒退了。不管怎么样,他弄湿了手指,在自己的鼻子上摩擦着,并且站直了去闻高处的气味。那气味虽说是最淡薄不过,但却是千真万确的。
“有人!”阿克里嗥叫着蹲下来。
“是布尔迪!”莫格利说,一边坐下来。“他跟踪着咱们的足迹来了,看!在那边,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东西就是他的枪!”
虽然那只是一个光点,只不过是太阳光在那支托尔牌老式步枪的黄铜卡箍上忽闪了一下而已,莫格利却一眼就认出那是猎枪的把儿。不过,丛林中没有任何东西会随着那个寒光眨巴一下眼睛的,除非云彩快速穿过天空。要是在那个时候,一片云母,或是一个小池塘,或者甚至是一片油光的叶片,都会像一个日光仪一样闪亮。不过,这天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风。
“我知道人们会跟来,”阿克里得意扬扬地说,“我领导狼群可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四头小狼一声没吭,而是肚子紧贴地面跑下山去,悄悄地钻进矮树丛中,就像一只鼹鼠消失在草地里。
“你们去哪儿,而且没有留话?”莫格利喊道。
“嘘!千万不要弄出声来,到不了中午,我们就把他的脑瓜子滚到这儿来了!”灰哥答道。
“回来!回来等着!人是不吃人的!”莫格利尖叫着。
“你说什么,刚才谁还是狼来着?是谁拿了一把刀袭击我,因为觉得他可能是个人。”阿克里说。这时那四只狼闷闷不乐地转了回来,蹲下了。
“我想做的所有事情都要说出个理由来吗?”莫格利狂暴地说。
“这是人的语气!看来这小家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人!”巴赫拉从胡子下面嘟囔着说,“在乌代尔布邦,人们围着帮主的牢笼时,也是这么说话的。我们丛林兽民明白,人是万物中最聪明的。如果我们相信自己的耳朵的话,我们就应该知道,其实在万物之中人是最蠢的。”他提高了嗓音又加上一句,“这个人类娃娃在这一点上是对的。人们是成群结伙地狩猎。除非我们知道其他野兽要干什么,否则杀一个人是最没劲的捕猎。来,让咱们看看这个人打算对我们干些什么。”
“我们不去,”灰哥怒气冲冲地说,“一个人去捕猎吧,小兄弟。我们明白自己的想法。到这会儿,那个脑袋瓜子本该给弄过来了。”
莫格利一个挨一个地端详自己的朋友们,他的胸脯一起一伏,他的眼里充满着泪水。他大步走向狼群,一条腿跪下,说:“我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吗?看着我!”他们挺不自在地看着。当他们的目光游移不定地四处张望的时候,他一次次地叫他们看他,直喊得他们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四肢全哆嗦着,这当儿莫格利使劲儿蹬着眼睛。
“好吧,”他说,“我们五个当中,哪个是头领?”“你是头,小兄弟。”灰哥一边说,一边舔了舔莫格利的脚。
“那么,跟上。”莫格利说,于是那四头狼便夹着尾巴紧紧跟在他后面。
“这都是和人群一起生活的结果,”巴赫拉说,一边在他们后面轻快地走着,“巴鲁欧,在丛林中有了比‘丛林法律’更高等的东西了。”
那只老熊一声不吭,不过他想了好多事情。
莫格利悄无声息地横穿着穿过丛林,朝布尔迪走的那条路斜插过去。直到后来,他把矮树林分开,看见了那个老头儿。老头儿肩上扛着他的老式步枪,正以狗小跑的速度沿着前一天晚上的足迹小跑。
你会记得,莫格利是双肩扛着西尔汗那重重的虎皮离开村子的,当时阿克里和灰哥小跑着跟在他后面,所以留下的三条足迹显得非常清晰。不一会儿,布尔迪就到了你们知道的阿克里来回搞乱掉那些脚印的地方。然后,他坐下来,咳嗽了一阵子,哼哼唧唧的。他微斜着眼睛从四处往丛林里看了看,恢复一下自己的气力再上路。整个这段时间里,他如果扔一块石头,完全可以打到那些正盯着他看的目标的上头。一头不愿被人听见的狼,会表现得比谁都安静;尽管狼群认为莫格利走起路来笨手笨脚,可是莫格利还是能像个影子一样来来往往。他们把那个老头儿围在中间,就像一群海豚围住一条全速行驶的汽船一样;由于他们围上了他,他们就漫不经心地交谈起来,因为他们的言语开始降到音阶的下限以下,没受过训练的人类根本不能听到。(音阶另一端的界限是以蝙蝠芒恩那高声短促的尖叫来定的,那尖叫声很多人也根本听不到,所有的鸟儿、蝙蝠和昆虫的谈话都是采用那个高声短促的音调作为标准。)
“这比哪一次猎杀都要好,”灰哥说。这时布尔迪弯下腰东张西望,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看上去像一头在河边丛林里迷了路的猪。他说什么呢?”布尔迪正在粗野地嘟哝着。
莫格利开始翻译:“他说,这几头狼一定在围着我跳舞呢。他说,这辈子他从来没见到过那样子的脚印。他说,他累了。”
“叫他休息休息再找嘛,”巴赫拉冷静地说,他围着一棵树的树干慢慢滑动,玩着他们正玩得起劲的躲猫猫游戏。“好啦,那瘦家伙在干什么?”“吃东西,要不就是用嘴喷烟。人们总是耍弄他们的嘴玩儿。”莫格利说。那些不出声的追踪者看见那个老头儿把一个水烟袋塞满点着,然后喷起来。他们很好地注意了一下那烟的气味,为的是必要时在漆黑的夜里准确无误地找到布尔迪。
后来,一小群烧炭夫从那条路走过来,自然都要停下来和布尔迪攀谈说话;布尔迪作为一名猎人,已名扬方圆二十英里。他们全都坐下来抽烟。在布尔迪开始讲述鬼孩子莫格利的故事时,巴赫拉和其他几位走上来,盯着看。故事一个接着一个讲,还添油加醋、胡编乱造。什么他自己如何确实杀死了西尔汗;莫格利如何把自己变成了一头狼,并且和他打斗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又变回了男孩儿,还使布尔迪的枪着了魔,所以当布尔迪用枪对着莫格利的时候,子弹拐了弯,打死了布尔迪自己的一头水牛;还有什么村民明白他是西翁伊最勇敢的猎手,就派他出来去杀那个鬼孩儿。与此同时,村里已经抓住了米苏亚和她的丈夫,他们肯定是那鬼孩子的父母,而且已经把他们关在他们自己的小屋里了,很快就要拷打他们,让他们承认自己是女巫和男巫,然后就把他们烧死。
“什么时候?”烧炭夫问,因为他们非常喜欢参加那种仪式。
布尔迪说,在他返回前,什么都干不成的,因为村民希望他首先杀死那个丛林男孩。之后,他们会处置米苏亚和她丈夫,把他们的土地和水牛分给全村村民。米苏亚的丈夫有一些非常健壮、精良的水牛。布尔迪认为,处死巫师是一件大好事,那些款待丛林来的狼孩儿的人显然是那种最坏的一类巫师。
不过,烧炭夫说,如果英国人听到这件事会怎么办呢?他们听说过,英国有些人完全是疯子,他们不愿意老实巴交的农夫们顺顺当当地杀死巫师们。
“嘿,”布尔迪说,“村长可以报告说,米苏亚和她丈夫是被蛇咬死的。就这样,全都安排好了,现在只差杀死狼孩儿这一件事了。他们还从来没碰见过那样子的一个动物吗?”
那些烧炭夫小心翼翼地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并且谢天谢地,因为他们没看见过那个狼孩儿。不过他们毫不怀疑,要是谁能找到狼孩儿,那准是像布尔迪这样勇敢的人了。太阳已经相当低了,他们倒是有个想法,他们要到布尔迪的村子去,去瞧瞧那个邪恶的女巫。布尔迪说,尽管杀死那个男孩儿是他的责任,他也不想让一伙手无寸铁的人穿过那片丛林:没有他的陪同引导,那丛林中狼魔随时随地都可能蹿出来。因此,他倒是愿意陪同他们,如果那个巫师的孩子出现——那好,他就要让他们看看西翁伊最优秀的猎人是怎样处治那个家伙的。西翁伊最优秀的猎手是如何对付这类事的。他说,那位婆罗门给了他一种对付那个家伙的护身符,能使万事绝对平安。
“他说什么呀?他说什么呀?他说什么呀?”每隔几分钟那几头狼就重复这个问题一次;莫格利都翻译了,一直翻到布尔迪讲到女巫那段,而女巫这部分他有点儿不能胜任,因为他对这确实弄不懂。于是他就说,对待他那么好心的那个男人和女人被装到陷阱里了。
“人也用陷阱抓人吗?”巴赫拉问。
“他是这么说的。我听不懂那些话。他们全都是些疯子。米苏亚和她男人为我干了什么事,竟然被放到陷阱里?所有这些关于红花的话又是些什么话?我一定得留心一下这事儿。不管他们要对米苏亚做什么,他们都要等布尔迪回来。所以——”莫格利费劲地琢磨着,一边用手指玩弄着那把剥皮刀的刀柄。就在这时候,布尔迪和烧炭夫们排成单行,非常勇敢地出发了。
“我要尽快回到‘人群’那儿去。”最后,莫格利说。
“那些人怎么办?”灰哥说,一边贪婪地望着那些烧炭夫的背影。
“唱歌送他们回家,”莫格利说着咧嘴一笑,“天不黑,我不想让他们到村门口。你们能把这伙人拖住吗?”
灰哥轻蔑地龇龇他的尖牙,说:“我们可以带着他们来回转圈子,像带领拴住的山羊一样——要是我熟悉人就好了。”
“我不需要那样。给他们唱唱歌,省得他们路上寂寞,而且灰哥,那歌不必是最甜美的。和他们一起走,巴赫拉,帮帮他编那歌儿。夜色降临的时候,在村边见我——灰哥认得那地方。”
“我什么时候睡觉啊?”巴赫拉说着打了个哈欠,可是他的眼睛表明,他对一场游乐活动还是很乐意的。“没有亮光打猎,为一个人类娃娃干活。要我给光溜溜的人类唱歌!不过,让我们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