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文公问孟子有关治国的道理,孟子说:“农事是最不可延缓的。诗经上说:‘白天去割取茅草,夜里要搓绞绳索,赶快把茅屋修好,等待春来,又要播种百谷了。’ 一般百姓的习惯,有了恒产,才有恒心;没有恒产的,就没有恒心。假使没有恒心。那放荡淫乱,乖僻邪恶的事,就没有不做的了。等到他们犯罪,再用刑来处罚他们,就等于预张网罗陷害百姓,那里有仁君在位,网民入罪的事都可以做呢?所以古时的贤君,必定是恭敬节约,用礼仪接待臣下;征收百姓的赋税,都有一定的限制。从前阳虎说:‘要想发财,便不能行仁;要想行仁,便不能发财。’夏朝的制度,每个成年男子授田五十亩,是实行贡法;殷朝的制度,每个成年的男子授田七十亩,是实行助法;周朝的制度,每个成年的男子授田百亩,是实行彻法。其实,都是十分取一的租税。彻,是征取的意思;助、是借助民力的意思。昔贤龙子说:‘征取田税的办法,没有比助法更好的,没有此贡法更坏了。’那贡的办法,是比较几年中的收成,定出一个中数来,以为征税的标准。丰年的粟米。抛弃得狼借满地,多收些也不算暴虐?却要照规定收得很少;可是遇到荒年,即使施肥,全部收成还不够纳税,但一定要按照规定全部征收。做百姓的父母,反使人民瞪着眼怨恨他,将使他们终年勤苦,不能把所收获的奉养双亲,还要举债来补足税额,致使老弱的饿倒在沟壑里,这样,那里配做人民的父母呢?谈到世禄的制度,滕国已经实行了。诗经上说:‘希望雨先落到公田,然后再落到私田。’只有助法是有公田的办法。从这诗上看来,周朝虽实行彻法,但也用助法的。既使百姓有了恒产,又设立庠序学校来教化他们。庠的取义,是奉养退休的卿大夫和士,并请他们担任教职;校的取义,是教导百姓;序的取义,是习射讲武。历朝皆有地方学府,夏朝叫校,殷朝叫序,周朝叫庠。至于国家设立的,叫做学。这名称,是三代相同的。这些都是用来阐明做人的大道理啊!假使滕国在上位的,能阐明做人的大道理的,那些在下的小民,自然亲睦和爱。如有圣王兴起,必定来取做模范的,那就可以做圣王的先生了。诗经上说:‘周家虽然是个旧的邦国,它承受天命,却是新的。’这是称美文王励精图治的说法。世子若是尽力去做,也可振兴你的滕国。”滕文公又派毕战来问井田施行的办法。孟子说:“你的君想推行仁政,才选择你到这里来,希望你好好的努力!至于推行仁政,必须从划分田亩的疆界做起。如果田亩的疆界划分不正确,那井大小就不均匀了。征求米谷做俸禄,也就不能公平了。所以暴君污吏,必定破坏这田界,才能混水摸鱼而得利。如果田亩界限划分得正确,那分配民田,制定官俸,就可毫不费力的办好。滕国土地土虽然狭小,也有政府的官吏,也有田间的农民;没有官吏,就没有人治理农民;没有农民,就没人供养官吏。请就便来加以说明它:可在城郊外,用井田九分取一的助法;在城区内,不能割成井田,就用那十分取一的彻法,使百姓自行纳税。还有一种优待官吏的办法:卿大夫以下,一直到士,除世禄以外,又有专供祭祀的圭田,每人五十亩。再有一种优待农民的办法:一家中如有年满十六岁还未成家的兄弟,就算余夫;他可另授田二十五亩。这样,风俗自然日趋敦厚,无论死者安葬或生者迁移,都不会出离本乡本土。因为这一乡的田亩,同在一个井地,这八家中,平时出入往来,彼此相伴;防御盗贼,伺察奸宄,彼此相助;有了疾病,也互相扶持照料,那么,百姓自然会亲近和睦的。至于井田的办法,是在一方里土地上画一个井字,共均分为九区,每区一百亩,“井”,中间的百亩是公田,其余八家,各私有一百亩,共同来助耕公田。必须先把公田的事做完,然后才敢做私田的事;这种先公后私的规定,是用来区分官吏和农民间的职责,使他们知道各尽义务,共享权利。这就是井田制度的大略情形。还有斟酌损益,以求尽善,那全靠滕君和你自己了。”
四神农章
有为神农之言 ①者许行 ②,自楚至滕,踵门 ③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 ④而为氓 ⑤。”文公与之处 ⑥。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 ⑦屦织席以为食。陈良 ⑧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 ⑨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末闻道 ⑩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 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 ,则是厉 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 。”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 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 ,以铁耕 乎?”曰:“然。” “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 者不为厉陶治 ;陶治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治,舍 皆取诸其宫 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 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 ,有小人之事 。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 ;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 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治于人者食人 ,治人者食于人 。天下之通义 也。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 ;洪水横流 ,泛滥 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榖不登 ,禽兽偪 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 焉。舜使益掌火 ;益烈 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 。瀹 济漯 ,而注诸海;决 汝汉,排 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后稷 教民稼穑,树艺 五榖,五榖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 也,饱食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 忧之;使契为司徒 ,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放 勋 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 。’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 为已忧,夫以百亩之不易 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 :‘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 之。荡荡乎 ,民无能名焉!君哉 舜也!巍巍乎 ,有天下而不与 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吾闻用夏变夷 者,未闻变于夷 者也!陈良,楚产 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 也。彼所谓豪杰 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 之。昔者孔子没,三年 之外,门人治任 将归。入揖于子贡 ,相向而哭,皆失声 ,然后归。予贡反,筑室于场 ;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 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 事之;强 曾子 。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 之,皜皜 乎不可尚 已!’今也南蛮舌 之人,非先王之道 ;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 矣!吾闻出于幽谷 ,迁于乔木 者;末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 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 。’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 ,亦为不善变 矣!”“许子之道,则市贾 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 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榖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 。物之情 也:或相倍蓰 ,或相什百 ,或相千万。子此 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 ,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注释】
①有为神农之言:“为”,治也。汉书艺文志:“农家有神农二十篇,六国时诸子道耕农事,记之神农。”史迁所谓农家者流,盖后人依托之学说也。 ②许行:楚人。 ③踵门:“踵”,至也。即亲至其门也。④廛:一夫之居,即民宅。 ⑤氓:读盲。民也。 ⑥处:居也。 ⑦捆:编织也。 ⑧陈良:楚之儒者。 ⑨耒耜:皆农具名。“耜”、锹也,所以起土也。耒有柄:末为歧头 ,手推之以犁田。按耒耜、古以木为之,至战国时,皆易为铁头。故下文有“以铁耕”句。 ⑩道:此指农家之所谓道。 饔飧:赵注:“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 仓廪府库:谷藏曰仓,米藏曰廪,财藏曰府,车藏曰库。简言之,贮藏米谷曰仓廪,贮藏钱财曰府库。 厉:病也,害也。 素:白色生丝绢。 害:妨碍。 釜甑爨:“釜”,亦作黼。烹饪器。似锜。有足曰锜,无足曰釜。“甑”,炊器、瓦为之。以火熟物曰“爨”。 铁耕:耒耜之属。 械器:赵注:“器之总名。”朱注:“釜甑之属。” 陶治:作瓦器曰陶,铸金属曰治。今言烧窑打铁之人。 舍:朱注:“舍、止也。”言“止取宫中,不须外求也。”(毛奇龄四书胜言释。)按近人章炳麟氏云:舍,即今语“什么”之切音,俗作“啥”。钱玄同亦主此说。 宫:室也。释文云:“古者贵贱同称宫。秦、汉以来,惟王者所居称宫焉。” 惮烦:如今语“怕麻烦。” “惮”、畏也。 百工:众工也。 大人之事:赵注:“谓人君行教也。” 小人之事:赵注:“谓农工商也。” 百工之所为备:言一人之身,衣食住行各方面,备具百工之所为。 率天下而路:赵注:“是率导天下人以羸困之路也。”说文:羸、瘦也。诗大雅皇矣:“串夷载路。”郑盏:“路,瘦也。”毛子水分生谓“路、训‘瘦’是也。”通释路字,多依朱注“奔走道路,无时休息也。” 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孟子以为“一人既不能兼为百工之事,故分工合作。为人类生活之原则。”凡用精神者曰“劳心”,用体力者曰“劳力”。左传襄公九年记知武子语,国语记公父文伯之母语,皆云“君子劳心,小人劳力。”足证古有此语,故加“故曰”。 治于人:见治于人也。指农工商等。 食人:“食”、读寺。以食供养人。朱注:“谓出赋税以给公上也。” 食于人:见食于人也。 通义:通行之理则。 天下犹未平:朱注:“洪荒之世,生民之害多矣;圣人迭兴,渐次除治,至此尚未尽平也。” 横流:水不由其故道而散溢妄行也。 浍溢:漫溢也。 繁殖:生殖繁多也。 五榖不登:“五谷”,稻黍稷麦菽也。“登”,成熟也。 偪:同逼,迫也。 敷治:即治理。赵注:“敷、治也。” 使益掌火:益,即伯益,舜臣。赵注:“掌,主也。主火之官,犹古之火正也。” 烈:炽也。盛也。赵注:“益视山泽草木炽盛者而焚烧之。” 疏九河:“疏”,通也。尚书禹贡:“又北,播为九河。”孔疏:“北分为九河,在衮州界,同合为大河,名逆河,入于勃海。”焦循正义:“九河之名:徒骇、太史,马颊、覆釜、胡苏、简、挈、钩盘、鬲津。” 瀹:治也、亦疏通意。 济漯:二水名。 决:除去水中之壅塞也。 排:亦决也。朱注:“汝汉淮泗、亦皆水名也。据禹贡及今水路,惟汉水入江耳;汝泗则入淮,而淮自入海,此谓四水皆入于江,记者之误也。”按蒋伯潜氏云:“禹贡无汝水,汉书地理志言汝水入淮,孙兰与地偶说,孙星衍分江导淮论,则谓淮泗合流之后,有由庐州、巢湖、胭脂河入江者;有由天长、六合入江者,其本流则至清江浦入海。排者,通其上游支流以杀水势也。可以证孟子之非误。” 后稷:官名,掌农事。如今之农林部长。舜时,弃为此官,因亦称弃为后稷。弃为周之始祖。 树艺:赵注:“树、种;艺,植也。” 有道:王引之曰:“有、为也。‘人之有道也,’言人之为道如此也。” 有:王引之曰:“有,犹又也。” 契为司徒:朱注:“契亦舜臣;司徒,官名。”盖以礼教导百姓,如今之教育部长。 放勋:赵注:“尧号也。” 曰:翟氏四书考异:路史陶唐纪曰:“日劳之,徕之。”读曰为日。旧赵注本。“曰”亦作日。焦循云:“他本俱作曰,作日是也。言既命益稷契,而不自己也。日日劳来匡直辅翼之,又从而振德之。与又字相应,与大学‘日日新又日新’同。”按朱注仍作“曰”字。 劳之来之:又从而振德之:“劳”,读去声。“来”亦作徕。又作勑。尔雅:“劳来,勤也。” “劳之,来之” ,谓勉之以勤;“匡之,直之” ,谓正之以义;“辅之翼之”。谓助之以教化;使自己复其本性之善也。“振”、救也。“振德”、谓加惠穷民,以救其困乏也。 臬陶:舜臣,为士,掌司法。如今之高等法院院长。 易:治也。 孔子曰:此引孔子言,见论语泰伯第八,惟引文略异。 则:法也。 荡荡乎:广大无私貌。赵注:“天道荡荡乎大无私,生万物而不知其所由来;尧法天,故民无能名尧德者。” 君哉:朱注:“言尽君道也。” 巍巍乎:高大貌。 不与:犹言不相关。“与”,读预。谓“舜以治天下为心,不以己居高位为乐也。” 亦不用于耕耳:赵注:“尧舜荡荡巍巍如此,但不用于躬自耕也。” 用夏变夷:“夏”,诸夏,谓中国也。赵注:“当以诸夏之礼义,化变夷蛮之人耳。” 变于夷:赵注:“未闻变化于夷蛮之人,则其道也。” 产:生也。 先:过也。 豪杰:才德出众之称。此指陈良能用夏变夷。 倍:通背。违也。 三年:朱注:“古者为师心丧三年,若丧父而无服也。” 任:担也。整理行装曰“治任”。 子贡:姓端木,名赐。卫人,孔子弟子。 失声:赵注:“悲不能成声。” 场:冢旁之坛场。通常读“子贡反,筑室于场。”正义将此七字读为一句。阎氏四书释地续云:“反云者,子贡送诸弟子各归去,已独还次于墓所。”斯义较长。 有若:字子有,亦称有子。为孔子弟子。孔子没后,诸弟子以有若言行气象似圣人。 所事孔子:谓欲以所事夫子之礼事之。 强:同强。读上声。勉强也。 曾子:名参,字子与。为孔子弟子。性行醇笃,事亲至孝,传圣人之学,后世尊为宗圣。 江汉以濯秋阳以暴:“濯”,游也。赵注:“曾子不肯,以为圣人之洁白,如濯之江汉,暴之秋阳。秋阳,马之秋,夏五六月,盛阳也。”按夏建寅,以十三月为正;周建子,以十一月为正,故周之七八月,乃夏之五六月。 皜皜:洁白貌。 尚:加也。朱注:“言夫子道德明著,光辉洁白,非有若所能仿佛也。” 南蛮舌:赵注:“许行、乃南楚蛮夷,其舌之恶如鴂鸟耳。鴂、博劳也。” 非先王之道:赵注:“许子托于太古,非先圣王尧舜之道,不务仁义,而欲使君臣并耕伤恶道德,恶如鴂舌。” 异于曾子:谓异于曾子之能尊师道也。 幽谷:深谷也。 乔木:高木也。诗小雅伐木云:“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孟子特引此为喻:以儒学之高尚比于乔木,以许行学说之卑下比于幽谷。 鲁颂:诗鲁颂闷宫之篇。 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膺”,当也,击也。“楚”,本号荆。“舒”,国名,近楚地。“惩”,艾也;惩戒也。赵注:“周家时击戎狄之不善者,惩止荆舒之人,使不敢侵陵也” 子是之学:“之”,犹其也。谓以其南蛮许行之学为是也。 不善变:言弃礼义之教,而从邪异之说,真所谓“变于夷”矣。 贾:通价。“不贰”,无二价也。 五尺之童:朱注:“言幼小无知也。”古以六寸为尺;五尺,合今不过三尺。 布帛长短:则贾相若:“若”,似也。“相若”,犹言相差无几也。赵注:“长短,谓丈尺;轻重,谓斤两;多寡:谓斗石;大小,谓尺寸。” 齐:等也,同也。 情:性也。实也。孟子谓物有精粗大小之别,乃其自然之实理也。 倍蓰:“倍”,一倍。“蓰”,五倍。 什百:十倍;百倍。 比:次此也。即“并”意。 巨屦小屦同买:赵注:“巨,粗屦也;小、细屦也。如使同贾而卖之,人岂肯作其细者哉?”朱注:“若大屦小屦同价,则人岂肯为其大者哉?”按赵注义长。盖陈相谓“屦大小同,则价相若。”其义乃计量不计质,如缎鞋一双,草屦一双,虽精粗悬殊,徜底皆五寸,则大小同,而价即相若,故孟子诘之如此。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