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当年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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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1910年,上海股市的“黑色星期五”(2)

一名张姓老板的故事颇足资噱。这名经营着张发记营造厂的老板听说海利洋行正在筹建康沙立特橡树种植公司,被花言巧语的宣传打动了心,傻乎乎地向洋商表明想发财的愿望,恳请他们指点如何办理认购手续。海利洋行合伙人拜欧和犹大看准这个土包子对股票买卖的行情和业务一窍不通,很有利用价值,于是授意属下职员陈某为他代写申请书,一下子填报认购500股,将股款存进汇丰银行。张老板原来就是个沉不住气的入,投进血本认购股票,心里老不踏实,成天唠唠叨叨地诉说紧张的心情。一些精细的华商拭目以待,看看这个老实巴交的发财狂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几天以后,这位“义务演员”分到50股股份,仍由洋行代为保管。另外450份股款洋行以出售股票为由如数奉还,以示并无欺诈之意。不久,洋商佣人陈某喜气洋洋地屈尊造访,给张老板300两银子,向他解释道:每股票价已经由9两涨到15两,洋行怕张老板过分担心,先将他名下的股票代为卖出,这300两银子就是他应该赚得的钱。张老板这下打心眼里服了,逢人便说发洋财容易,外国人办事真牢靠。张老板式人物的义务宣传冲垮了众多华商的最后一道心理堤岸,促使橡皮股票无所阻挡地冲击上海市面。

这样的股市局势在世界经济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即使许多乏人问津的橡皮股票也乘势腾升,超过票面价值五六倍毫不足奇。汇通洋行的地傍公司橡皮股票实收银9两,市价48两,祥茂洋行的刀米仁实收银8两,市价66两。至于牌子老、名声大的公司更是随心所欲地哄抬股价,蓝格志股价竟然超过票面二十七八倍,高达1500余两银,票面仅100两银的汇通集团薛纳王股票涨到一千五六百两银。

局面已经到了十分严峻的时刻,崩溃只是时间问题了,连当初制造这一骗局的外国冒险家、银行家心里也开始发怵,他们已经无法驾驭这匹脱缰的野马了。然而莽撞的华人投机者毕竟初入股市,仍然懵懂无知,如痴如狂。

在橡皮股票疯涨的日子里,纵有个别华商慧眼独识个中奥妙,在实际运作中又怎能逃脱厄运的追逼?上海富商刘柏生机敏过人,是投机场上的一把好手。他看准蓝格志公司摆的是空架子,股票价格高高飘起,回跌势不可免,乘热大抛远期股票,先保住既得盈利,并窥测机会,企图在期内逢低价时再补进,又可捞上差价之间的油水。麦边之流一眼识破他在抛空,唯恐由此引发连锁反应,马上唆使一批党羽代他们买进本公司橡皮股票,致使市价只涨不跌。待到交货期限临近,刘柏生还是两手空空,于是硬着头皮拼凑款项,用比抛出价高得多的价格补进部分,但无力买回全部股票。交货之日便是大难临头之时,刘柏生落得个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一位商战健将反被聪明所误,这说明卷入橡皮股票热旋涡的人无法运用投机场上的一般诀窍来把握自己的命运。

刘柏生的悲惨遭遇使华商视抛空为畏途,不敢轻易尝试摆脱困境的新方法,即使预感到股票或有下跌的危险,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1910年三四月间,橡皮股票的新高峰不断出现,投机狂热几乎引动全国,但实交现金的为数不多,大半仍做空盘交易,视临时涨落以定输赢。这种状况犹如洋泡泡吹涨到了爆裂的临界点。外国银行见险象环生,拼命催赎押款,停止新的放款。玩弄橡皮股票的西方冒险家也深知到了关键时刻,洋泡泡爆裂后,如走脱不了,轻则债务缠身,重则潦倒终生。在此之前飘然逸去,那就美不胜收了。

于是,当初率先发难的麦边又率先耍起隐身术,7月初他卷起全部款项,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上海消失了。购买蓝格志股票的华商发电询查他的下落,自然有去无回,杳如黄鹤。除传说中的橡胶树种植国远在数千里的国外某地,是否确有其地其事根本无从考实,即使在上海的橡皮股票公司也不知设在何处。购股者这时才如梦初醒,懊悔不迭,在万般无奈之际群相纠集成伙,托众业公所会员代为抛售股票,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回答:“我们只管卖出,不管买进,谁发的股票找谁去。”专营华洋股票交易的众业公所在那些日子里索性关门大吉。走投无路的上当受骗者斗胆往里冲,为首分子被英国巡捕抓捕,关进捕房。众人回过神来,去寻找其他橡皮股票冒险家当面算账,结果同样失望。原来众多的橡皮公司是一路货,风浪骤起,立时瓦解。这些冒险家便与麦边一样,也已经悄然离开上海。

经过一番周折,人们终于在今天福州路江西路口一幢大楼里找到金蝉飞走后蜕下的壳,原来数十家声震中国的橡皮公司在上海只占有三间办公室。

对参加这场投机的华人来说,千百万血本尽耗折于股票落价之中。众人由怒而怨,由怨而骂,把最后一丝希望托寄于外国银行。外国银行自然不愿意跟潜逃的洋兄弟同室操戈,何况一本正经地追究洋兄弟责任免不了相互指责,兜出狼狈为奸的老底。反正股票主要是由中国人购买的,对付黄皮肤的人他们成竹在胸。7月中旬,他们手中的股票押款已经大大减少,何况再掩盖下去难保不露马脚,外国银行突然同时宣布停做一切橡皮股票押款。上海金融业那时唯外国银行马首是瞻,外国银行施出这一撒手锏等于宣布橡皮股票为废纸。

股票有卖无买,市价一泻千里,价值千金的股票形同画饼,股票市场顷刻成为死市。然而这还只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股票极度贬值终于引发了一系列金融风潮,市面上的钱庄、当铺、银楼、商店一排排倒闭。首当其冲的是上海旧式银钱业,正元、谦余、兆康三大钱庄几乎同时崩塌。

三庄倒闭牵连甚广,森源、元丰、会大、协大、晋大等钱庄受其影响,在短短几天内相继搁浅停业,上海金融状况极度恶化。就在三庄倒闭之后不久,众业公所挂牌交易的近百种股票濒临绝境,90%以上的股票变成死市,凡握有这些股票的人差不多等于手持废纸了。

杭州、宁波两商埠与上海钱庄关系最深,受风潮影响也最早。正元等三家钱庄相继倒闭的消息一两天内就传遍甬杭,马上引起银根奇紧,现水飞涨,钱庄票号随之关闭息业。颇有点名气的阜生钱庄欠款37万余两银,阜源钱庄欠款21万余两银。到7月底8月初,上海钱庄倒闭的影响由江苏、浙江往内地延伸,长江两岸各省先后陷入金融恐慌,逐渐蔓延成全国性风潮,并且由各地城市深入到乡村。风潮不限于金融银钱业,不少工商企业也面临资金短缺、货源不畅的困难。有些大公司大企业与钱庄有资金融通关系,就卷得更深。如川汉铁路公司驻沪办事处一家就控告正元钱庄倒欠该公司存款及利息51万余两银,谦余钱庄倒欠银款31万余两。工厂企业或因资金兜不转,或因原料产品市场不景气,停工的不在少数。商店欠款后,货物财产作了抵押,被迫关门停业。

众情汹涌,人心大乱,市面岌岌可危。已经处在全国革命浪潮冲击下的清政府唯恐上海金融恐慌进一步动摇其统治,便采取强硬手段对付无力偿债的华商。上海道蔡乃煌饬请公共租界会审公堂将正元等三庄老板、经理等提堂收押,严加审处,其中包括陈逸卿、戴嘉宝、何兆政、陆葆润、何继云、魏宝炎、戚雅芳、田龙章等人,并将陈逸卿的小老婆王氏、许氏一并收审。但是,上海道的威风受到洋人强有力的抵制。驻沪英、美、比等各国领事获悉后,以陈逸卿乃洋商所用之人,且与洋商交易事宜尚未了结为由,不准上海道按中国律法行事。美国领事最为强悍,处处带头阻挠,坚决不同意对陈逸卿进行会审或解道讯究。英、美领事还断言,正元等钱庄倒闭所欠下的票面银为340万两,陈逸卿应负责其中1/3,约110万余两,无须审究便可清理。他们虽然为买办陈逸卿强辩,但谁也不愿为他承担代偿责任,只是一股劲地对清朝官员施加压力。此案曾由上海地方官员再三向驻沪领事磋商,终归无效。受到外国领事保护的主要是陈逸卿之流的买办。道胜银行买办席锡藩本人就参加生加拉橡胶树种植公司,是橡皮股票买卖中助洋欺华的典型,当然受到洋人格外关照。清政府对此类情形只好不问不闻。

正元等三家钱庄倒闭后,众多庄票流通在外,重头用在橡皮股票投机中,很大部分落到西方冒险家手里。橡皮股票崩溃前夕,西方冒险家席卷现金仓皇出逃,把即将无法兑现的庄票留存于外国银行。冒险家溜了,钱庄倒闭了,外国银行持有许多倒闭钱庄原先签发的庄票难以兑现。洋商看准处在风雨飘摇中的清政府这时更怕洋人方面生出些变故,于是移花接木,嫁祸于人,纠集起来强求上海地方官府负责索赔清偿事宜,威胁道:不如数将庄票追换成现金,就停止对上海所有钱庄的资金融通。摆出一副不惜搞乱整个金融市场以达目的的架势。外国银行又通过各该国驻沪领事频频催逼上海道,进而由驻京使馆直接威逼清廷。就这样步步升级,西方冒险家与中国投机者之间的股票交易关系异变为西方列强逼迫清政府的国际纠纷了。蔡乃煌出任上海道台这个得天独厚的肥缺已有好些年了,在上海官场和商界一言九鼎,与各国驻沪领事交道打得够熟的。面对复杂的局势,他常常能够堂而皇之地驾驭,得心应手地捞取外快。说他发国难财有门道一点不过分。由于清廷对各种外债赔款的偿付都在上海办理,历任上海道台在付款以前把暂时不用的部分存入钱庄生息,1905年时道库存款总额达450万两银。钱庄也乐于接受,利用这笔资金转手放债获取厚利。清朝官员借银钱大进大出的机会中饱私囊。上海道蔡乃煌尽可能多地提出道库里的公款,分散存入沪上钱庄票号生息,并利用由此建立起来的官商关系挪用庄号巨款。他的不法行为曾被参奏上报,罪名是挪用、贪污库银。经他百般辩解,朝廷内又有人为之说项,才免于深究处分。

1910年7月中旬,正元等三庄倒闭震动上海,蔡乃煌首先想到的补救办法是举借外债。他事先与洋商私下商议定妥,然后奏报上司,还把这种先斩后奏式的做法美化成地方官员“关心市面”,“解民于倒悬”。实际上是蔡乃煌等急于借外债消除灾祸,以掩盖他们与钱庄、外国银行之间的经济纠葛。蔡乃煌在橡皮股票狂涨时,挪用存放于钱庄的银款大做橡皮股票投机,结果亏损严重,一笔混账不好交代。他拉住商会一起干,以增加为民请命的色彩。

成立于1902年的上海商务总会,集合了上海巨商豪富的头面人物和部分买办,在全国金融工商界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深为清政府所倚重。7月18日晚,蔡乃煌召集上海商务总会总理、协理及主要议董反复筹商,借外债维护市面的设想得到有力支持。蔡乃煌随即偕同商务总会总理周金箴乘坐专车赴宁,当面向两江总督禀告上海的混乱情形,提出挽救措施。归途中,两人又往谒江苏巡抚。周金箴代表上海商会给予的支持极为有效,帮助蔡乃煌轻松地闯过督抚这关。蔡乃煌遂得寸进尺,将正元三庄投机造成庄票大量流入外商手中的劣迹伪称为向银行订货的款项,并与外国驻沪领事里外呼应,继续诱逼清政府地方大员就范。

蔡乃煌部署停当,乃上禀两江总督张人骏,请求转禀清廷,寻找挽救归途,言辞恭谨其外,强硬其内,颇有挟洋逼主的味道:政府如若拒绝为钱庄偿付票款,势必引起重大中外纠纷,何况外国银行正在商议收回所有钱庄拆票,一旦付诸行动,全局不可支撑,唯有筹借洋债代偿票款,挽救市面才有所指望。清政府收到张人骏代奏的电文,一筹莫展。廷臣众说纷纭,终拿不出好主意。虽然有人对上海突发金融风潮感到惊诧莫名,认为揽上份对外债务于情理上说不通,但谁也不愿与外国银行和洋行争论,唯恐激起报复,使金融风潮蔓延开来,冲垮上海和相关富庶地区的工商业,激发社会更大动荡,到头来危及整个清皇朝的统治。7月27日小皇帝溥仪谕旨照准。1910年8月4日,中外双方签订合同,9家外国银行承借银款350万两,其中英商汇丰最多,担任80万两,英商麦加利和德商德华次之,各50万两,俄商道胜40万两,日商正金、法商东方汇理、美商花旗各30万两,荷商荷兰25万两,比商华比15万两。长年4厘行息,按约分4期还偿,至1915年8月4日全部还清。这笔借款中先坐扣外国银行所持有的三庄庄票计银近140万两,交给蔡乃煌的现款仅210万余两银。9家银行及其所属8国使馆均保存中英文合同,文义理解如有参差,一律以英文为准,中国再一次尊严扫地。

外国冒险家和商人通过制造“黑色星期五”,掠去的银款车载斗装。鸦片贩子出身的英国流氓嘉道理通过投机橡皮股票,大发其财,风潮过后摇身一变,成为上海煤气公司和业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他在今天延安西路和乌鲁木齐路的转角上建造一座华丽的大厦,气魄之宏伟,工艺之精美,堪与二三百年前欧洲国家的宫殿比试。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厦就是今天的上海市少年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