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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阆风·长铗陆离(5)

“把她们留在浮岛上,不必我亲自动手,一会儿自有上天收拾这些邪祟!”楚清策吩咐兰陵,又看着阿远,“此事已毕,我们可以离开了。”

阿远回头瞧瞧,只见离飞白和阿离抱在一起,蜷缩在草地上。他想了想,蹒跚地走到齐文海身边,托起他的身体,要把他背上竹筏。

楚清策冷冷道:“他打断了魑人的离魂之术,魂魄亦被灼伤,早已不中用了。除非魑人肯救他,但此时她们自己也回天乏术。”

阿远正弯腰架起齐文海的胳膊,闻言一愣,只觉得眼眶发热,却还是努力挺身,把他半扶半抱拖上竹筏。

天色依旧昏黑,但在大泽尽头,还是有青白曙光渐渐亮起。兰陵用木桨向外一推,筏子便漂离了浮岛。阿远转过头,看着浮岛上的两个身影。

“她们……会怎样?”

“会怎样?你只管看下去好了。”楚清策微微一笑,伸手指着大泽与天际交接处。

阿远举目一望,只见天边云影变幻,波光与水光荡漾不停。大泽里光芒灿烂的夜生植物遇到天上亮起的晨光立刻黯淡下去,如纸张碰到烈火般卷曲萎缩,落入水中。

天光越来越亮,与之对应,却是湖面荧光渐次熄灭。黑暗如地毯在大泽水面上铺开,一直铺向阿离所在的那块小小浮岛,阿远心中一紧,似乎明白了什么。

“如果天光照到她们,她们就会死的吧?”他大声质问楚清策,“你要这样杀了她们,是不是?”

“不,”楚清策带着一副看戏的悠然神色,“九幽大泽的生物本就是暮生朝死。阴雨里透过来的这点天光,足够让她们现出原形。至于说杀了她们……那太便宜她们了。魑人变身现形之际,散魂咒会被唤醒……”

“那会……怎样?”

兰陵冷冷插言:“魂飞魄散。”

阿远只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颤抖半晌方才开口:“你……你好狠毒!明明是你来夺她们的东西……而且,阿离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楚清策哼了一声,“就是这个小姑娘方才差点撕裂了你的魂魄!算你命大,这位齐大哥舍命打断了她的离魂之术,术法反噬之力亦让她灵魂破裂。她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倒还不如魂飞魄散来得痛快!”

他转头看着阿远,清俊面孔透出残忍的冰冷:“你何必关心这两个邪祟,还是想想你自己今后吧。”

“我?”

“不错。”楚清策冷冷看着他,“我明白告诉你,我带你来见识这一切,是因为你是天生武者。你若不能为我所用,我只有杀了你,杜绝你将来为患的可能。”

楚清策话音平静,意思却强横无比。阿远心里一阵气血翻涌,想起自己昨日还好好地呆在驿站里,大齐叔安然无恙,阿离也不是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一切改变都是因为他!

就是他突然来到烟岚山,打破了原本安宁的一切!

阿远心中怒意上冲,眼中几乎冒出火来。他下意识地攥紧双拳,微一抬手,空气中一声清振,湛水呼应着他的意愿,挣脱了楚清策的手,径直飞入阿远手中。

三个人一时都愣住了。

以楚清策的身手,阿远根本无法夺下剑。但湛水似与阿远极为契合,居然轻易便夺了下来。阿远怔了怔,转身跳下竹筏,拼命向浮岛游去。

楚清策厉声吩咐:“兰陵!”

他话音未落,兰陵已然出手。阿远听见脑后风声响起,一股冰冷剑气劈天裂地汹涌而至,他丝毫不懂武功剑术,只得手忙脚乱地在水中翻了个身,挥剑胡乱去挡。

湛水剑光如虹霓铺开,钜阙寒冰般的杀气骤然一收。两剑交击,锋刃间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一路滑下去,火星在水中四处迸飞。

阿远居然硬生生接住了兰陵的一剑,两剑互相卡着剑格,两人恶狠狠地对视着。

兰陵道:“你莫要犯傻,魑人终究不是人!”

阿远咬牙道:“我不管!”

“阿远兄弟,楚大人收留你,也是为国尽力。这本就是男儿本分,也是你天大的机缘!”他的语气依旧生硬,却带着规劝之意,说得颇体贴入理。

阿远依旧握紧剑柄,咬牙不吭声。

兰陵目光中燃起怒意,喝道:“你若执迷不悟,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他话音刚落,耳边却听见轻微的一声脆响。

钜阙宽阔的暗蓝色剑身上,啪地绽出一道细纹。

这剑终究无法与湛水抗衡。兰陵与钜阙灵力相通,见到剑身开裂,不由得面色大变。阿远趁机一把推开他,游向浮岛。

曙色已明。浮岛四周一片萧瑟景象,夜里光华琳琅的水草浮萍都已死去,只有残败的枯叶漂浮在发臭的死水之上。

阿远爬上去,拼力大声喊道:“阿离!”

阿离背对着他,不肯要他看见自己的脸。她哭道:“我差点害了你的性命,你还跑来做什么?”

阿远已然筋疲力尽,也不回答,拖着剑走上前,拉起离飞白的胳膊,哑声问道:“可以不?”

离飞白转过脸,鳞片正飞快覆过她的面颊和脖颈。她漆黑的眸子一闪便换了颜色,金黄色兽目凶光如针。在她莹白如玉的手臂上,蓝色符文跃动不已,仿佛就要脱离肌肤的束缚,游走至全身。

她已经变了,现出魑人的真面目了!阿远心跳如鼓,差点甩开她的手。

离飞白眼中寒光一闪,沉声道:“下手!”

阿远一狠心便砍下去。

血光飞起,伴着阿离的惊呼。离飞白的断臂落在水里,符文如燃烧的木炭般嘶地一声熄灭,慢慢沉入水底。

离飞白痛得脸色惨白,却比方才更有了精神。她长身而起,伸手卡住阿远的脖颈怪声笑道:“这小子果真是块好材料!”她转头看着阿离,“你过来,为师帮你离魂!错过他,你会后悔一辈子!”

她断臂的伤口血如泉涌,却依旧力大无比,粗糙利爪刺进阿远下颌,将他掐得几乎昏死过去。

阿远眼前一阵发黑,只听见阿离低声啜泣道:“我不……他还是不愿意的……”

离飞白哼了一声丢开阿远便要离开。阿远嘶声道:“等等!”

他挣扎起身,道:“我救了你,你欠我的人情,该报答的!”

离飞白斜睨着阿远,头颈转动已如兽类一般。她尖声笑道:“人情人情,自然是人才有的情,与我何干?”

阿远自顾自地道:“你救救大齐叔……”

离飞白冷冷一笑,根本不理睬他。她拉起阿离跃入湖中,两人身影潜入水底,立时消失不见。

阿远双腿一软,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全身抖个不停。

楚清策一直站在竹筏上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道:“他性子这样桀骜,将来未必会服帖。”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有团青色雾气隐现,细微电光交织。

兰陵却突然道:“杀了他未免可惜。”

“哦?”楚清策笑了笑,“连你也觉得可惜?” 电光被他抬手掷出,低低掠过湖面疾飞向前,破开淋漓的雨水,直射阿远胸前。

兰陵沉默不语,却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致命一击并未打在阿远身上,那道电光击中了湛水。剑骤然脱手,在空中转了几转,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兰陵惊道:“大人,这剑……你不要了么?”

“湛水出世便合着那句谣谶,本就是大大的不吉。现在又有这个与剑气息相通的人在,我怎能放心?”楚清策打量着浮岛上瘫坐的阿远,“他与湛水,我留下他。以后你要好好管教,若再生事——我不会留他!”

兰陵低头称是,不再多言。

天完全亮了。

夜里美轮美奂的晶莹世界已经死去。琼花玉草都腐烂枯萎,铺满死气沉沉的水面。雨落在暗绿色死水上,水面起伏不定,散发出一阵阵诡异气息,如同海鱼腐烂,却带着一丝萎靡的甜腥;让人既厌恶,却也忍不住追逐嗅闻。

三人一言不发,只有手中的破木桨发出单调的划水声响。

阿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回味着湛水在握的感觉,心中一片惘然。筏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四周突然风雨旋起,声如剑气鸣啸。

兰陵伸手向水面一指,大声道:“大人,你看!”

浑浊咆哮的水下,有什么苍黑色的背脊在水中一隐而没,光彩照水,波浪惊沸。虽只一眼,但那漆黑泛金的鳞片却看得清清楚楚。阿远一阵莫名的心驰神悸,再看过去,却只有湖水翻腾不止。

他问道:“那是……”

楚清策淡淡道:“那便是湛水。”

他话音刚落,一道赤红电光就在三人头顶炸开,照得四下里殷红如火。远处有惊雷隆隆而至,泼天的一股大水自大泽里倒泻而出!

就在阿远眼前,那神异之物罡风般蹿升而起,目光如电,啸声撼谷,身躯纹理蟠萦,金光耀眼。它挟着激流笔直射向天际,瞬息之间没入天际云团,那团云在空中翻滚膨胀,显出愈来愈浓的乌黑色,接天幕地直压下来,风里微腥的雨意凛冽如剑。

烈风尖啸盘旋,搅得头顶黑云如海咆哮,巨大云涡疯狂舒展。三人呆呆地仰望天际,全部意识神智都被这伟力所震撼,眼见暴雨狂泻而下。

三人被急雨打得极为狼狈,只得咬牙奋力划动筏子,身体都冒出稀薄的白汽。四面都是茫茫大水,一时竟找不到方向。楚清策向四方眺望,也无法确定湖岸在何处。

茫茫的风浪雨水里,有苍白的脸颊闪入阿远眼中。

阿离半个身子露出水面,对他甜甜笑着,只是脸颊发黑的伤处触目惊心。兰陵一惊,起身便要拔剑。阿离却飞快地丢了一个东西过来,正落在阿远的身上。

“你送我一片彩鳞,我也送你一片!”她大声喊道,在水中向阿远挥手。

阿远低头一看,却是一片大如茶盘的圆形薄片,金光耀眼,似是方才湛水身上掉下来的。他心中一阵痛楚的暖意,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你们向那边走!”

阿离伸手指着远处,告诉他们方向。她在水中打了个转,衣裙在水下空荡荡地漂浮,一段光滑的什么东西打了个卷,隐没在衣褶里。

阿远模糊地瞧了一眼,忙转过脸,假装没有瞧见——那可不是蛇尾巴么?

阿离难为情地对他一笑,道:“你日后若是真的来瞧我,可要晚上来!”说完不待阿远回答,一下子扎进水里不见了,只留下一片起伏不定的水波,如同阿远的心。

楚清策道:“咱们照她的说的方向走!”

兰陵有些疑虑,却还是举起木桨,向那边划去。划了大半天,果然看见了烟岚山淡青的影子。

雨就在此时停了。

阿远纳闷地伸手向天,发现居然没接到一滴雨水。阳光从云层缝隙直泻下来,照着湿漉漉的青石崖和树木,暖暖地照出了一层氤氲的白雾。他喃喃道:“天晴了……”经历了三个月阴雨缠绵的日子,阿远竟不适应头顶没有水滴敲击的感觉了。

楚清策懒懒地接口:“那神铁已不在,自然不需要雨水浸润烟岚山和大泽了。”

阳光抚干了三人的脸庞和衣襟,阿远手中捏着那片鳞,闭眼感受着眼帘上的光明和温暖。他心潮翻涌,也不知该用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激动了半天,最后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

楚清策嗤笑一声,与兰陵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这才只是开始呢,傻小子!”他伸直身体在破筏子上躺了下来,嘴里哼起一支悠闲的歌谣。

(尾声)

“……送他回来……救了他……”

“告诫我……”

“澹都的人……”

“那是自然,再也不会……”

身边有人窃窃私语,语声低微细碎,如同雨声淅沥。他凝神去听,字句却雨水般流走,只在耳际留下湿润无痕的回音。

他想要睁眼,眼皮滞涩无比,用尽全力只张开一条细缝。眼前是茅屋的屋顶,编得齐整的苫草搭在椽子上,用草绳系紧。屋子里有一股淡淡香气,他知道这是灶间火上蒸着鱼。

刚醒来时总有些懵懂,但这熟悉的气息却让他立即明白了身处何处。他转过头,看见有人坐在门口的木墩子上,慢慢编着苫草。

“老庚?”他一开口立刻捂住脑袋,觉得耳朵都被震得生疼。自己一定是睡太久了。

门口的人回过头来:“你醒了?”

“谁在这里说话?”

“说话?”老庚摇摇头,“定是你又做梦了……咱们这地方,哪会有人来?”

他翻身坐起,皱眉看着窗外。院子里的稀泥已经干透了,篱笆和草地却还在冒着热腾腾的水汽,一直飘向碧蓝的天空。

“天……晴了?”他喃喃地道。

“是啊,天晴了。”老庚附和着抬起头,看着晴空下的山林。在山林之后,是千尺涧,可以看见整个九幽大泽。他的手突然抽搐起来,剧烈的酸痛绞着指节,手中的苫草都撒在地上。

“哎呦,你的风湿又犯了吗?我来我来!”床上的人跳下来,踉跄地走了几步,突然又站住了,“他娘的,我的手……怎么了?”

“你打柴扎伤了手,因为这个你才睡了大半日。”老庚道,“你怎么忘了?”

“我忘了?”齐文海翻着眼睛想了想,抓抓头笑道,“真是睡糊涂了!”他迈出房门,仰头看着蓝天。

“天晴了啊——”他大叫起来,声音里喜悦满溢,“阿远呢?叫他快来,溪边钓鱼去!”

“阿远?”老庚摇摇头,“他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齐文海面目茫然。

“回乡去了。”老庚道。他看着齐文海疑惑的眼神,开玩笑般接了一句,“他逃脱了。”

“逃脱了?”齐文海脸上有淡薄的离愁别绪闪现,又如冰块般在日光下迅速消融。他嘿嘿一笑,摇头道:“这小子!说走就走了么?”他哼着小调向驿站外走去,心里惦记着系在溪边柳树下的竹筏。若是去打渔,那筏子也该收拾收拾了。

果然如离飞白所说,他醒来后会忘记那天的一切。

老庚叹了口气,用颤抖的手拾起地上的草叶。天虽然晴了,但一辈子居住在阴湿之地带给他的伤痛却永远无法消除。他用粗糙的手指捋过草叶,喃喃地低语:

“他逃脱了……”